即便附在狼妖身上,他也觉得出顾扬清此时手上陡然增大的力道,不绝心下一惊。他跟自己一样都是法修士,平日不用兵刃手上茧子都没有,除了术法没多大本事,可现下的力道直逼得狼妖向后趔趄,绝不是这个书生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顾扬清能用的出来的。
顾扬清喉咙里一直发出一阵阵的低吼声,手上力道也是一加再加,狼妖显然已经有些吃力,抓着顾扬清手腕的指尖都泛出了青白色,应着乌黑的指甲看上去很是冰冷。
“顾扬清……”狼妖说话很是费力,然而还没说完,一下却睁大双眼,没了动静。
于此同时,景卿也觉出了后腰有一阵凉意,直贯小腹。
狼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小腹上透过来一角刀尖。
那刀的刃口极薄,上头泛着淡淡的紫色,邪气凛然。
景卿心口一紧——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狼妖手上的力道终于还是弱下来,顾扬清手上的短刀准确无误地扎入狼妖心口。
而后一阵天旋地转,狼妖膝后被人一踹,直接跪倒在地。眼前人影一闪,又是一声闷响,顾扬清的脸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双好看的眼褪尽了猩红与杀机,可却只是失神的望着他,再无一丝生气。
顾扬清死了。水清纹也随之消散开来,化作一阵青烟。
最后只见一道修长的黑影没入屋后的树林里。
景卿一面模糊地想着:“顾扬清那一刀虽然落的地方看似要命,可以狼妖的修为,这样普通的兵刃就是把他扎成筛子他也不会就这样送了命。能有此功力的,看来只能是背后那一刀了。”
正想着,却见狼妖又回转视线,看着眼前顾扬清血色全无的一张脸。
景卿听见狼妖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同时,一种全然不同于刀刃伤痛的疼痛从心口开始在狼妖身上四处蔓延开来。
景卿自然也脱不开,这种疼痛似乎有着极其浓重的苦味。毫不夸张的说就是铭心入骨。
不多时狼妖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可他依旧被困在这身子里动也动不得,他十分努力地想要向后缩一缩身子,好从这种漫无边际的疼痛中挣脱出来,然而毫无用处,这种痛楚太过强烈,铺天盖地犹如泥淖将他闷在里头透不过气来。
混混沌沌里他忽然记起来自己之前在水里被淹死的感觉。
缘分(四)
忽然额间一阵清凉,一时间所有疼痛全都消散了,他终于得以从刚刚的黑暗之中脱身出来,猛地睁开眼,却正好见那尊神蹙起的眉棱。
景卿一愣,立马折身坐了起来,再看时那尊神已然恢复了一贯无波无澜的表情。
他干巴巴道,“你回来了……”
玄尘点一点头,“下午有些事情,刚回来听见你喊我,便进来看看。”
景卿听见后一句,心头一动,想是自己刚刚无意之中喊了他的名字,脸上一阵局促,忙岔开话题,道,“我刚刚似乎被上身了,是昨日……”
“昨日山上的狼妖。”玄尘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伸手递给景卿一只乾坤袋,道,“残魂。”
“这是……那狼妖的?”景卿不敢置信。
玄尘道,“不是全魂,还有一些留在内丹里。”
景卿想了想,道,“顾扬清也死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最后被一个厉害的人物杀了。”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颠三倒四,正想着怎么把脑子里的东西整理的清楚一点,却听一旁那尊神道,“是从前苍都手底下的一号邪君。”说着又拿出一只乾坤袋,这只袋子与上一只不同,上头压有咒印。
印光盈盈,看上去里头的东西还不怎么老实。他道,“他身上带着这道苍都的残魂,你那朋友,身上的也是这个。”
景卿一惊,脑子十分艰难地转了转,“顾扬清身上的是苍都的残魂?!”
邪君是妖神苍都手下的近臣,一共四个,管着底下一众妖兵,基本相当于四个坛主。自然也是厉害的角色,但这道残魂既然已经在这尊神的手上了,就说明今天下午两人已经见过了。
景卿看着眼前尊神衣衫整洁面容淡漠,完全不像是之前有过交手的样子,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今天下午你出去就是因为……”
玄尘点一点头,收了那道封有邪神残魄的乾坤袋,一撩衣摆起了身,回头看他一眼,道,“现在过去,那狼妖还能有就。”
“还有救?!”景卿眼前一亮,立马从软榻上跳了起来,跟着玄尘从窗口掠了出去。
两人在山中一间小院里落下来的时候院里很是安静。景卿最先看见的就是不远处的毛团子。
那孩子眼睛紧紧闭着,苍白着脸,就连抿起来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景卿蹲下身子伸手在他颈上摸了摸,凉的。
“尊神,这孩子……”
玄尘摇一摇头,道,“这是狼妖用自己半颗内丹炼成的,用他能救狼妖一命,但他自己却并非生息因果,故而并无魂魄,我也无可奈何。”
景卿心中一沉,伸手摸了摸毛团子的发顶,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那就先救狼妖。”
玄尘微一颔首,掌心印偈一现,地上毛团子便被印光包裹起来,少顷,就缩成了玄尘手里的一团光晕,最后越缩越小,成了鸽子蛋大小金光闪闪的一颗珠子,在玄尘掌心滚了两滚,自己浮了起来缓缓飘到了狼妖心口之上。
不多时,狼妖胸口有了动静,另一团金光从心口浮了出来,将鸽子蛋拢在里头,光晕时亮时暗,像是心跳一般。
景卿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看见那团光晕的虚影开始转实,这才松一口气,这样看来内丹并未受什么要紧的伤。他一面想着,将手上装着狼妖残魂的乾坤袋递过去,眼看着魂魄抱一,而后便是接续内丹了。
内丹接续要用很久,景卿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老实退在一旁干等。一双眼不知不觉又被玄尘吸引过去。狼妖内胆上放出来的光晕映得那尊神的侧颜十分柔和,景卿愣神看了一阵子,一下子想起两人第一回见面的样子。
雨雾里那尊神一身墨色,眸子里像是封了千年的寒冰,不止淡漠,似乎周身都是凛冽寒气,即便在眼前也叫人觉得相隔万里不敢直视。
他在脑子里胡乱想着,觉得这尊神现在似乎多了许多温柔的神色。这种想法只浮出来了一瞬,景卿脸上一热,立马将它压了下去。身上一时间极不自在,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那小石头得了一个力道,一下子跳开几寸,却又正巧碰在了一旁一捆茅草上,一下子方向一转,不偏不倚就朝着地下的狼妖去了。
“!”景卿看着那块小石头畅通无阻的前路前路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它在地下蹦了三蹦,然后准确无误砸在了狼妖头上。
于此同时,升在狼妖心口上的内丹光晕闪了闪,灭了。
景卿:“……”
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应该立马扑上去谢罪。
脚下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内丹却自己颤了两下,一下子又放出一种更明亮的光晕来。
内丹已经合稳。
景卿暗自长舒一口气,眼看着那颗金丹缓缓没入狼妖的胸口,少顷,地下的狼妖忽然长入一口气,将身子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咳了两滩血出来,狼妖这才平息了气喘。
他缓缓睁了眼,定了定神,一下便折身做坐了起来,转身麻利跪在了地下,“两位救命之恩,小狼至死不忘!”
景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在自己眼前跪下,心中自然慌乱,便往玄尘身后靠了靠。这尊神显然是被这样拜习惯了的,半点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他刚刚为狼妖续内丹,身上仙家灵修浩荡,又是那个凛凛洌冽的九天尊神,面皮上没有半分表情,只开口淡漠道,“起身说话。”
狼妖恭敬行过礼,才从地下起了身,看见阵法里的顾扬清,动作一滞。
顾扬清身下的阵法是刚刚玄尘玄尘替狼妖接续内丹的时候景卿布下的,原本这阵法他用着极为顺手,一炷香内基本有求必应屡试不爽。可这次半个时辰过去,阵中所有也不过就是几片残片,这样寒碜的景象他也实在开不了口。
一旁尊神往阵中扫了一眼,手中掐诀将阵中几块残片敛入了乾坤袋里,“附在他身上的东西戾气太重,这些已经是全部了。”
狼妖眼神晦暗,伸手接过乾坤袋,身子便直挺挺跪了下去。
玄尘继续道,“好在仙根尚存,悉心养育,百年便可再化成型。”
狼妖在地下端正磕了个头,半晌,才沉着嗓音艰涩道,“小狼、多谢仙君。”说罢起身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残魂一经离开,法阵里的顾扬清渐渐成了虚影,最终阵里只剩了那块鬼司的命牌。
狼妖俯身捡起来,在手里握了握,深吸一口气才抬头看向景卿。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男人只是眼眶发红,脸上十分平静。他又缓缓跪下身去,“小狼心里一时急迫方才想出上身下策,还望公子见谅。”
景卿一时手足无措,“你你别跪着啊!有什么话起来说不好么?!”
狼妖说完顿了顿,喉结滚动,忽然苦笑了一下,艰涩道,“公子,顾扬清他怕是不能再回地府复命了,还得烦请公子您……”
景卿看眼他就要磕头,实在受不了了,俯身一把将他扶住,自己咕咚一声也跪了下去,接过了狼妖手里的命牌,“我去替他复命,你放心。”
狼妖看他一阵,拉着景卿起了身,朝两人恭敬作了一揖,“日后再见,但要两位开口,刀山火海,小狼在所不辞。”说罢转身往院门去。
景卿一愣,急忙喊道,“你要干什么去?!”
狼妖头也没回,“去我从前修炼之处。”说罢身影几个起落便没入了院外疏林。
一时间院里又剩了他和玄尘两个人。
景卿心中一阵局促,干笑两声,道,“尊神这天也快亮了,咱们是赶路还是……找家客栈?”
听见后头这半句,玄尘忽然笑了一下,“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景卿笑得讪讪的,“不然咱们还是先赶路吧……”说罢抬步就要往外去,果不其然就被玄尘捉住了。
玄尘现下已然敛尽了方才周身的凛冽寒气,景卿目光躲闪,可这种变化还是叫他心里忍不住一阵狂跳。
玄尘道,“还在想印契的事?”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景卿脸上更热了:“没、没有……”
那尊神捉着他的腕子将人带到了自己怀里,从背后揽住他,低头贴着景卿的耳尖,沉声道,“与本尊结为道侣,你可愿意?”
景卿脑中一阵电闪雷鸣,被这一句话砸的手软脚软。若不是玄尘一条胳膊横在他腰际,恐怕就要跌坐到地下去。
玄尘觉出怀里人身上的变化,勾一勾唇角,在他几乎要滴血的耳尖上吻一吻,“不着急。”扳着他的肩膀将人转了过来。
景卿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会跳了,眼前的尊神狭长的眸子依旧是古井一样深不见底的黑色,然而月光底下却能看见自己清清楚楚映在里头。
玄尘勾一勾唇角,“走到那一步还要有很久,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来。”
残魄(一)
两人在翻了一天的山梁子之后终于在下午进了一处繁华的镇子,镇上客栈里要好房,玄尘又吩咐了几样酒菜,两人房里相对而坐多时,酒菜下了一半,没有一人开口,房间一直都闷在一种谜一样的尴尬气氛里。
景卿一顿饭吃的心猿意马,可看对面尊神依旧是淡然的神色,一句话在脑子里改了又改,末了才将袖口里另一块鬼司令牌摸出来放在桌上,“顾扬清这命牌还在我这,不然……我先去地府交差?”
玄尘摆一摆手,“你吃饭就好,这事不用管,过一阵子自然有人来办。”
于是景卿点一点头老实吃饭去了。
终于在一片静默声中吃完了饭,收拾碗盘的小厮才走,门外忽然又想起了叩门声。
景卿才要起身,却被一旁的尊神按着又坐了回去。接着便见玄尘手中指法变换,盈盈蓝光一闪没入四墙,周围仙家灵修之气渐渐明晰起来。
玄尘转脸对着房门,周身又透出九天尊神的凛冽天威,淡漠开口道,“进来。”
门没什么动静,屋里却忽然又填了个人影。
景卿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回:脸上罩着一块青玉面具,一身墨色锦袍,看上去道是比自己身上的工作服质地好了些,然而依旧是十分简单朴素。看这一副有些寒碜的打扮,景卿便差不多猜到这是地府的人了,而且多半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招阴司身边的小跟班。
玄尘身上敛着仙气的咒术并未完全消去,只显出了小半。进门的人显然搞不清楚自己面前的是哪位神仙,只好先端正作了一揖,“小官见过仙君。”
玄尘微一颔首,将桌上顾扬清的命牌递了过去。
那黑袍人接过命牌看一阵子,“命牌已经封死,”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玄尘,“这鬼司……被散魂了?”
玄尘倒是不介意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道,“昨夜路上偶得,周围并不见鬼司。”
“是这样,有劳神君了。”黑袍人说着手里忽然多了一本小册子出来,哗啦哗啦翻过几页,帽子上拔下一只羽笔,在纸上麻利画了几下。
“神君可还有其他吩咐?”
玄尘指尖一勾,景卿腰间的命牌也被带了出来,浮在半空里径自飘去了那人面前。那尊神淡淡道,“既然招阴司大人没来,便劳烦你将这一份差一并交验了吧。”
原来真是招阴司身边的跟班,景卿以前从没见过他们,他在一旁垂眸听着,心道果然地府里当差的衣着都不怎么光鲜。
那人听玄尘说完,先是一愣,似乎反应了一下而后才接过了景卿的命牌,口中一阵念念有词。景卿之间那只羽毛笔飘飘悠悠自己浮起来,开始在那本小本子上涂涂抹抹,少顷,景卿的命牌便被还回了玄尘手里。
玄尘一颔首,“有劳。”
那黑袍人退到门口端正作了一揖,便不见了人影。
景卿伸手接过那尊神递过来的命牌,觉得有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面前被推开了。
“交差还可以这样?!”
那尊神看他一眼并没接话,手上指法变化又将身周仙气敛了回去。
景卿歪头看他,“今夜还要招魂?”他现在觉得如果自己坐着不动就能把复命这事给办了,那做鬼差可以说是件非常清闲的事了。
玄尘道,“不用,最近还不着急。”
景卿压着上翘的嘴角一点头,心里越发舒畅——毕竟手上没活的状态才是终极清闲。
舒畅了一阵子,景卿脑海里又蹦出一串问题来,“既然不追魂,那我们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的路住到这里来?”
玄尘道,“只是在往东走而已。”说完将那只封着苍都残魂的乾坤袋拿了出来。只见那袋子才在桌上摆下,上头印光便流水一样全聚在了乾坤袋的一角。
景卿见到眼前的景象便了然了,上头咒阵是哪里有邪气便镇在哪里,现在东边这角上最亮,无疑是里头残魂都聚在这一角。残魂之间的知觉极其敏感,现在这样,只能说明他们要找的东西在东边。
“我们就这样往东找?那岂不是要用很长时间?”
“是。”玄尘点一点头,“要很久。”说着顿了顿,又道,“可神魔毕竟殊途,没有大的动静我也没办法找到其余残魂。所以其余残魂还都安稳的时候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这事情也不着急,时间有的是,多用一些倒也没什么,”他说着抬眼看着景卿。
“怎么,你有急事?”
“不不不……”景卿连忙摇头,“我一个鬼司,时间也是多的是。”
话音刚落,屋里的几盏灯除了他面前的那一盏,其余全灭了。屋里一下暗了下来。
景卿:“……”
他要发誓自证清白的一只手还没举起来就被那尊神给按住了,玄尘微微摇了摇头,又收了手闭目调息起来。
景卿被玄尘刚刚带着笑意的一双眼看得云里雾里,挑了挑眉只好也跟着闭目去调息,可才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就隐约觉出身旁有一道影子。
景卿微一敛眉,闭目微观,一看之下直接将自己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一旁墙上有道像壁虎一样的影子,一条尺许的大壁虎,正慢悠悠往下爬,朝着自己近前来。
然而那道影子走得非常之慢,几乎可以说是一步一顿地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