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青。
登时又引来波浪般的附议之声:“没错,既为梁山好汉,就不能背信弃义!要走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已躺平任调.戏,小天使们快来呀~
第14章 破釜沉舟
千里之外的北渝都城。连绵巍峨的帝都皇城同样被皑皑白雪覆盖,静谧得仿佛能把一切战火都隔绝于外。
然而眼不见硝烟,硝烟却早已暗暗升起,弥漫开来。
薛景泓盯着手中这封八百里加急快送的密信,心中的喜悦、震惊和愤慨犹如荒地里的野草,起起伏伏,灭而复生。
这封信的落脚人是邹淳,前日夜间从荆楚之地黑云山发出,今日傍晚到了他的手中。信中用笔寥寥,可所交代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叫他情绪鼓荡,难以平静。
黑云山的土匪果然如他所料,都是些没了土地的贫苦百姓,流离失所之下不得已才落草为寇,据邹淳的初步打探,哪里是这些人成日与北渝官府作对,分明是在北渝官府的威压之下,无处可躲才逃入了黑云山。
这样的说辞与他前世最后的时光里得知的实情,倒是相符的——原来南燕的百姓,果真从未得到过北渝朝廷的半点庇护。相反,自他的金戈铁骑南下之后,带给南燕百姓的便只有累累的伤痕。鹰头寨的土匪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薛景泓想到这里,这几年压抑积攒的愤怒与懊悔又一点一点地泛上来,让他仿佛被寒冰包裹,胸腔里只有凄惨的冷意。这是比活着更让人痛苦的滋味。
也许上天让他重活一世,就是要他在这种漫无边际的悔恨与自责里踟躇前行,以示惩戒。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
所幸,天道无情却并非绝情,在这样漆黑无止境的绝望里,有一缕明月的清辉始终高悬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让他思之若狂。
自薛景泓第一次见到穆崇玉的时候,就为之倾倒不已。北渝的人常年生活在塞外,大漠狼烟、风吹草低,马上马下练就的都是一副粗犷的品性,谈笑起来豪爽,可举止之间却难免有粗俗蛮横之处。
他们,包括曾经的薛景泓自己都从不懂得礼让,从不懂得谦和,从不知道所谓“君子”是怎样的一种人。只在从南方传来的诗谣里听过:“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那样的言词太遥远,叫人无法想象。北渝人向来只知马上决胜负,骑射定输赢,弱肉强食,武力为尊。
直至他见到了穆崇玉。那分明是任何一个北渝的勇士都能单手打倒的瘦弱男人,可每当他抿紧了薄唇,目光平静地看向自己时,薛景泓又觉得,这样的人其实是无法战胜的。
穆崇玉他仿佛什么都不在意,故而谦让有礼,不争不抢,可那目光里却又恍惚隐藏了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他仿佛悲喜无度,故而总是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可那笑容里却又分明包裹了一缕难以掩饰的郁色。就好像漠北草原的苍鹰被人斩去了翅膀。
这样的穆崇玉,叫他深深地为之吸引,为之迷惑,到最后的……不可自拔。
这期间,他薛景泓做过许多错事,有的是因为奸人的挑拨,有的是因为误会,可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自己的愚蠢,因为他对穆崇玉的……不够信任。
这一丁点的不信任,却成了离间他们二人最尖锐的利器。
薛景泓深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的手指再次抚上信中的那一句话——穆崇玉最信赖的副将沈青,出现在黑云山!
那么也就是说,崇玉他此时同在黑云山无疑……薛景泓口中喃喃低吟着“黑云山”三个字,心中有了决定。
*
那边的黑云山,战火已经持续五天了。连日连夜的交战使得双方都疲惫不堪,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让步。
徐立辉是久攻不下的恼羞成怒,鹰头寨却是要破釜沉舟。
五日前穆崇玉与鹰头寨众人的一番谈话并没有达成他预想的结果,他把实情说了,把最坏的后果说了,也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他们,也温言软语地哄劝了他们,可结果竟然换来了大家的万众一心。
要走一起走!他们如此对自己说。
穆崇玉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忍辱负重已恍惚把他的世界涂抹得苍白一片,唯有复国的信念像是一点烛火支撑着他走下去。
可惜前路茫茫,那烛火却是太小,他实在不知能走到多远去,能否把他引向正道。而如今,他终于确定了。
他的选择是对的,他这么做是对的。即使南燕的政-权覆灭,他的国和家也从来没有消亡,那茫茫几千里的土地上,到处是心系南燕的人们。
只要有了这一点,又有什么可忧惧的呢?大不了背水一战!
眼下徐立辉虽在黑云山四周各个紧要关头设下包围圈,可经过多日的混战,他们折损的兵力也成百上千,士气已大不如前,穆崇玉他们若是集中兵力,从某一关口俯冲下去,未必不能冲破包围,逃出黑云山。
此刻便是在黑云山下的鸭嘴涧。鸭嘴涧位置隐蔽而狭小,中间有一条冰冻的河川淌过,形似鸭嘴,蜿蜒斗折,非熟悉山路的人不能过,或许也因为此,徐立辉在此处并未布置充足的兵力,故而这里便是整个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
日暮时分,鹰头寨发起了这五日以来的又一次突围。溶溶泄泄的落日余晖遍洒在鸭嘴涧冷硬的冰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亮。马儿一声嘶鸣,打破了这最后的沉静。
沈青领着南燕旧部三百士卒冲在前面,穆崇玉带领五百人马紧随其后,陈康四则指挥着鹰头寨剩下的体力较差者、身上有伤者、不能用武者四百之众缀在最后,等到包围撕破、有了空隙之时,就立刻冲出去,先行撤退。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一次突围再不成功,等到北渝朝廷追兵过来,往后逃出的机会就更加渺茫。
底下守在这儿的徐立辉的士兵都吃了一惊。他们仿佛没料到鹰头寨的土匪们会从这儿突围,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领兵主将急忙喝令手下副将去徐立辉主营搬救兵,自己则披上披挂、拔出宝剑便迎头相抗,可终归是准备仓促,被打得措手不及。
主将咬牙死撑,向身后军士下了死命令:奋力围攻,决不能退缩,退缩者就地处决!
这已是鹰头寨第四次主动向山下突围了。本来他们已与徐将军商讨过,料定鹰头寨占据着险要地势,必然死守不出,故而他们也做好了在山下死耗的打算,可没想到五日前鹰头寨突然主动向他们发起突围,打得他们猝不及防。
幸而己方到底占据兵力优势,没让他们得逞。
可在之后几天,鹰头寨就像发了疯似的,从各个出口突围,虽都未能成功,可也使自己这方的兵力大为折损。
大概是鹰头寨内粮草已尽,他们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了。
他有预感,今日这次他们是拼尽了全力突围的,所以自己决不能大意,否则若是从此处叫这伙土匪们逃了出去,回去面临的必然是徐立辉斩首的军令!
于是一方下了必死的决心要突破出去,另一方则卯足了劲儿严防死守,这攻守之势竟与几日前大相径庭,彼此胶着不下。
鹰头寨这边,打头阵的沈青且战且行,遇到的抵抗也越来越顽强,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一刀斩杀了近身的敌军,一边回过头来向穆崇玉的方向看去。
穆崇玉此时已亲自下了战场,蒙面巾挡住了他的脸色,可沈青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已然有体力不支的迹象,心里不禁暗暗发急。
战况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激烈得多,虽则此地敌军部署薄弱,可好歹也有兵力将近两千,他们鹰头寨现在能战的却只有不到八百人。
如果没出那个意外,他的身份没被揭穿,他们所有人就会好好地驻守在黑云山上,有条不紊地按照他们商讨出的周密计划一点一点地蚕食、击败徐立辉的军队。
然而如今……沈青心内愧意更甚,手下的刀剑便更加不留情。心里又焦灼了几分。
眼见着徐立辉驻守其他关口的救兵就要到了,可这边却还未突围成功。又有一队敌军竟然绕过沈青,径直奔中间穆崇玉的方向而去。
沈青心下一凛,他向左右大喝一声“保护三爷”,勒马便往穆崇玉那边奔去。
所幸赶在那队敌军之前到达穆崇玉的身边。沈青抽刀一挥,斩下三四个敌兵。可也因为这,冲散了他们自己的阵型。
“沈卿,切不可自乱阵脚!”穆崇玉提剑格挡掉一记暗袭,一面向沈青斥道:“我这边抵挡得住,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穆崇玉早先就注意到沈青的分神,这会儿果然见他跑到自己面前,心下感动之余也不免着恼。
眼前的生死一战,绝不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出了纰漏。
他抬眼见这战场硝烟,一道道刀光剑影从眼前闪过,披着此时这血色的残阳交汇在一起,难分难舍,仿佛人间炼狱。
可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一点悲悯和不忍,只有强烈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带着这一千多人逃出去的欲-望。
纵然手上沾满鲜血,他也势必要在此决战到最后一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片刻,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渐渐消散,星辰冉冉升上天际,寒意顿起。
双方仍然胶着不下。穆崇玉手臂、肩膀上已是累累伤痕,他打算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亲自冲锋、摇臂呐喊,以鼓舞全军士气。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队人马突然从远处奔至近前,整齐的马蹄声震得战场上人心一惊。
是徐立辉的援军么?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半刻。
那队人马并没有加入到战场中,而是立于交战圈之外静静等候。有一个人从中走出,手上举起了一面令旗。
令旗猛地挥下,一道洪亮的声音传出:“传令全军,停止交战!”
满场愕然。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本来说下午更新,结果更晚了,因为作者菌卡文了_(:зゝ∠)_
第15章 一日三秋
那道声音足足响了三遍,尾音在这一片狼藉的战场上震了三震,才堪堪止住所有人手中的杀伐挥砍。
那人走上前去,目光环扫一周,最后若有似无地落在了蒙着面的穆崇玉身上,扬声道:“在下乃大渝金吾将军邹淳,现奉大渝圣上亲笔谕令,责令我大渝一应将士就此止战。”
“违者将永不能踏入我大渝的境内一步。”最后一句话似意有所指,此时方带着几千人马赶过来支援的徐立辉听到,脸色难看了一瞬。
这很明显是在警告他的——如果他仍执意与黑云山匪军一战,就永远别想被北渝朝廷接纳了。
徐立辉狠狠地瞪了一眼邹淳,心有不甘地看着身后的铁骑,恼怒得很。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北渝朝廷为何突然变卦了,邹淳又是从哪里得来了北渝皇帝的谕令?
徐立辉皱起眉,疑窦顿生,然而此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心头同样布满疑云的,还有鹰头寨众人。
穆崇玉眉头深锁,心底弥漫上了一层不安。他抬眸望向邹淳,远远地,只模糊看到这个人挺拔的身影。
他拨马向前,离此人更近了些,扬声道:“邹将军此言,是要撤兵返回,放过我黑云山一众人等么?”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眼下离沈青身份被揭露那日已过去五天了,若是有北渝皇帝谕令传来,那也合该是全力剿灭鹰头寨、捉拿逃虏的谕令。
正是有此忧惧,他们才全力突围了五天啊。
邹淳并没有让穆崇玉等太久,便回答道:“不错。不过撤兵之前,我有话要问这鹰头寨的领事,还请诸位随我到我军营帐一趟。”
有话要问?在此刻对方援兵已到、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候?
鹰头寨众人都云莫名其妙,彼此面面相觑。对方的举动处处透着怪异,不能不让人心生怀疑。
穆崇玉亦是面色一沉:“邹将军若想拿下我等,大可以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交战,我鹰头寨兵力虽薄,可也决不会退缩,邹将军实不必再费心设什么奇计诓我们上钩了。”
邹淳那边却只笑了笑,道:“诚如穆三爷所说,我若想擒你,只管命令全军将士奋力一战便可,何必费这些功夫?即便此处兵力不够,再去上书请兵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想必穆三爷心知肚明。”
穆崇玉此时虽未露相,可邹淳凭借沈青和鹰头寨众人对他的小心态度,也早已看出他的身份。姓穆行三,旁人对他又口呼三爷,不是那位逃跑的陛下又是谁呢?只不过碍于徐立辉在此,邹淳便没有点破。
旧燕俘虏逃亡,本就是一件朝廷密事,实在不须让闲杂人等知晓。
再者,依圣上的嘱托,他必得把这位旧燕之主请到营帐里去。
想了想,邹淳复又说道:“如果你此时不信我,我即刻派遣圣上亲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到时你们还会有一点活路么?穆三爷,你是要拿你们鹰头寨所有人的性命跟我赌一把吗?”
此时他带过来的人马虽不足一千,可在这茫茫暮色的掩映下,令旗飘飘,队形严整,看不出虚实不说,相比于已经兵疲马乏的鹰头寨,也无疑具有很强的震慑。
邹淳右手轻轻一扬,便听得身后的军士整整齐齐地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响彻整个战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穆崇玉薄唇紧抿,他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体力不支的下属,又看了看邹淳身边蓄势待发的强军,脸色暗沉一片。
确实如对方所说,眼下敌强我弱,若对方没有援军,他们还尚且可以拼死一搏,然而此时援军已至,再硬拼下去,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敌为砧板,我为鱼肉,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只是不知这北渝的金吾将军,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既不想战,又要“放他们生路”,那么仔细想来,也无非是要说些安抚招降之词,一面稳住他们,一面又可以向天下博得个宽恩大度的美名,然后等到骗他们回朝,再用尽一切狠毒龌龊的手段来实施报复,或是将他们暗中处决。
北渝的昏君奸臣,一向卑鄙若此。穆崇玉额头上青筋微浮,有一股森然的冷意从脊背处泛起,缓缓地流淌向那被他封冻起的记忆深处。
他垂眸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冷笑,再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神色已平静许多:“既然邹将军如此说了,那穆三便跟将军去一趟也无妨。”
以往是他们太天真可笑,对方要惺惺作态招降他们,他们便也惺惺作态地降了就是,待北渝的人放松警惕,寻得了机会,再行逃走也不迟。
穆崇玉给身后沈青、陈康四、李元善等人使了个眼色,责令余下诸人在此等候,便一起跟随着邹淳的指引,往营帐走去。
夜色下的鸭嘴涧看不出白日战争的痕迹,厚厚的被人和马踩实的雪仍在反射着莹莹光辉,勉强可辨识道路。
“三爷小心!”沈青在一旁暗暗提醒,就担心他们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陷阱。
穆崇玉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路上会有什么陷阱,因为最大的陷阱就在前方不远处。
绕过鸭嘴涧,黑云山下二里之外一块平坦的阔地之上,便是徐、邹二军的主帐大营。营口有兵尉盘查,四周也防卫严密,尤其是在入口正对的一个最大的营帐前,罗列了两排兵士,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
穆崇玉身形一顿,翻身下马,便见邹淳指了指那个营帐,道:“穆三爷,就是这里了,请随我来。”
他略一点头,也不畏怯,几步跨过去便掀开了营帐的挡风帘,走了进去。邹淳、沈青几人尾随在后。
待进去后却是一愣。也不知邹将军是对自己的兵力太过自信,还是对他们南燕人的武力太过轻觑,营帐里并没有他料想的层层重兵看守,只有七八个小兵仗剑静候在两侧。
上首点了两盏油灯,中间则摆着几副矮榻和凭己,居然是按照南燕人的风俗摆设的。每个矮榻前还放着一盏清香袅袅的茶,闻着竟像是南燕人最惯常饮的浮屠春雪。
他被困北渝三年,逃亡在外流离一年,竟已是许久没品过这等沁人心脾的茶香了。
穆崇玉站在那里,神思突然飘荡到很远,半晌未动。
直到有一记声音在耳边响起:“三爷,一路辛苦,还请上座。外面天寒地冻,将军吩咐我备了热茶,请三爷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