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翊魂魄无恙,卫翾再难为继,猛地呕出一大口血,踉跄着勉强稳住身体。
白狐不知从何处跑来,在卫翾身边转了几圈,呜呜低呼。
逍啧啧直叹:“真是儿大不中留,这小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连亲兄长都不管不顾的。娘可在这里看着呐。”
瑱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呜咽几声,来到树下化为人身,转头看了卫翾一眼,眸中百般衷肠无可言说。逍在他额上重重一拍:“还看!瞧你这点出息!”
广岫哭笑不得:“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像你这样无心无肝之人自然不懂。”
逍道:“我是不懂,情这种东西是遮蔽双眼的雾障,是穿心透体的利剑,懂了也没什么好的。”
这话戳到了广岫的痛处,哼了一声:“你要救母我不拦你,但你借他人身躯残害人命却是万万不可。你母亲欲回人世也不一定非要用他人的身躯,我可以回去让玄惪想想办法,用泥塑莲藕做个身体也是很方便的嘛。”
逍鄙夷瞥了他一眼:“那种肮脏东西,亏你说得出口。这个女人当年与皇后一道欺凌陷害,如今只是用用她的肉身,已是格外开恩了。”
广岫见靖妃已走到树下,被无数黑气缭绕,有些急切,拔出行云喝道:“总之,不能用她!”
逍挑眉,面上依旧是闲雅笑容:“哦?这么在意她,难道你对她也有情?看不出来嘛,你还是个花心大萝卜。”
一旁卫翾冷冷道:“倒不知道,你与肖家的人也有交情。”
广岫一窘:“我乃修真悟道之人,怎可坐视?她虽心思歹毒,却也为人母,将心比心,你又怎么忍心她的儿子小小年纪便失去母亲?”
逍面露狠毒:“好一句将心比心,你这话倒更让我茅塞顿开。”只见他神情一寒,白衣黑发无风自舞,浓黑煞气在他驱使之下向广岫裹来。广岫挥动行云抵挡,那黑气却愈来愈盛,以他的能耐根本挡不了多久,卫翾受了重伤也是指望不上,没过一会就被束得死死的,一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娘,孩儿来看你了。”逍张开双臂以灵力灌输树中,只见槐树自树梢开始一点点褪去黑雾,变得莹白通透。树枝交叉如同人体脉络,交杂却又清晰,仿佛在呼吸一般,将那灵力往树根送去。
瑱亦是悬身而起,拉住逍的手,二人体内灵力相融,滋养着这棵硕大的槐树,供养着树里精魄。
与此同时,无数莹白光点自皇宫各处幽幽飘来,那是宫中各人的精元,被逍一同纳入树中,助他母亲出世。
此时宫里的人包括那位真龙天子都被阴煞所缚,被无声无息吸取了精元而不自知。广岫心急如焚,咬破舌尖,含了口纯阳真血,默念真决,行云得他之令,化为疾电横空,突破了逍布下的缚身咒,广岫方才得以脱身而出,急忙布下结界,将那些精元挡了回去。
“寻常人的不顶用,我来帮你!”广岫也算仁至义尽,掠身而去拉住逍的手,将自身灵力渡了过去。
逍转头看他,有些诧异有些迷惑。那张脸在荧光下莹润如玉,眸光如星神情坚定,逍心尖颤了颤,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
☆、第五十五章
不过一时,整棵槐树已褪尽污浊之气,萤亮夺目,如同最为珍贵的白玉珊瑚。树干中缓缓浮现一个窈窕身影,长发翻飞如仙如魅,令人心折不可逼视。
广岫收功落地,觉得双腿发软打战,险些没站稳。逍扶了他一把,还在他腰上掐了掐,笑道:“谢了。”
广岫浑身恶寒,赶忙推开他。瑱就更惨了,本身就没多少修为,此时这么一用又退回了原形,不知得多久才能恢复了。
树中人影抬腿一跨,走了出来,仿佛自九天宫阙落足尘寰,带了一身不然尘间烟火的高贵脱俗。虽是不着寸缕,却根本无法使人产生丝毫亵渎轻慢的念头。
广岫揉揉眼睛,当真以为是神仙下凡了。
再次见到母亲,瑱十分激动,跳过去想扑进她怀里,却忘了此时的母亲有灵无实,一头撞在了树上,撞的头晕眼花,摇摇晃晃。
女人面露嫌弃,想要如往常一样揪他耳朵训斥一番,无奈根本无法触及,只得叉着腰不满道:“你小子,许久不见怎么还是这么傻乎乎的,一点长进也没有。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瑱站稳了,晃晃脑袋,又靠近过去,在女人身边直兜圈子。
广岫本当是母慈子孝感天动地的重逢戏码,此时看来画风似乎不太对,这只母狐精,和慈母的形象也差太远了吧。
逍走进一步,他虽是母狐之子,却从未见过,此时竟觉有些拘束,不知该说些什么。女人能感觉到他身上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气息,有些疑惑道:“你是……”
逍搓了搓手,道:“我是您未出世的孩子,当年您怀胎不足三月,那暴君害了你后便剖腹将我挖出,爹将我一点灵元置于藏峰山灵眼孕育。我如今虽已长大,却无凡身,只可寄宿他人之躯行走。这个身子,本不是我的……”
女人面露凄苦,总算有了些慈母的样子,轻拂他的脸颊道:“苦了你了……你说这不是你的模样?也是,我白瑶的孩子,怎么能是这副不起眼的样子。”
广岫那点感动劲嗖一下就没了,怒火陡起。
我们卫翊到底怎么不起眼了!
“对了,你爹呢?”白瑶四处看看,柳眉一竖,“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竟然不来!”
逍道:“爹本是与我一道来的,不知又去了哪里。”
白瑶俏脸一板:“等见着他,非把他耳朵揪下来!”
广岫被晾了半晌,正要提醒他们此地不宜久留,白瑶注意到了他,饶有兴致将他从头看到脚,道:“这位呢?方才尽力救我,莫非也是我儿子?”
广岫一口血都快喷了出来,逍笑道:“他喜欢我,勉强也算是吧。”
广岫直接就喷了:“胡说什么呢?谁喜欢你了?!”
瑱眨眨眼,指指自己的脸:“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广岫真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脸上去,可这张脸是卫翊的,还是只能忍。
女人飘过来,摸了摸广岫的头:“记得对我儿子好点。”
广岫嫌弃得使劲甩头。
“娘,您以灵力化形太过劳累,孩儿为您寻了副肉身,您进去好好休养休养吧。”逍指指靖妃,她就乖乖走了过来,在白瑶身前跪下。
白瑶看她一眼,撇撇嘴:“我不喜欢她,我以前还在那个女人体内时她就总是与我作对,看着她的脸我就恶心。”
广岫松了口气,及时凑上去道:“就是啊,这女人一肚子坏水,哪能配得上夫人这般天人之姿?要我说借尸还魂不过下乘术法,更是有损修为和阴德,夫人不如以莲化形,唯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才能配得上夫人超凡脱俗的气质。”
白瑶听来颇为受用:“有道理,当年我是没了法子才寄身死人之躯,如今重生,自然要找个更好的。只是以莲化形乃是仙家之术,我一只狐妖哪有这能耐?”
广岫道:“这个夫人不用担心,我停云观能人倍出,我师弟广寒已修炼至半仙之身,交给他就行了。”
白瑶又看看他:“你也是停云观的?一年前我看上那死鬼时,他就左一句停云观戒规右一句停云观名声,放着我这么个大美人不要要回去当掌门。嗤,我那时就想着,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拆了它!”
广岫讪笑道:“夫人如此风貌,忘尘前辈这不是拜倒在夫人石榴裙下了吗?拆观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白瑶一脸得色:“那是,姑且饶了你们。”
广岫心里暗乐,趁机欲将靖妃放走,卫翾拦住他:“你为何要救她?”
广岫心里一虚:“那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想趁机欺负一个弱女子吧?”言罢对靖妃使了返魂决,催她赶紧走,她便忙不迭得跑了。
白瑶留意到了卫翾,凑过来在他身边饶了好几圈,将他的脸细细看了又看,露出色咪咪的模样:“这后生模样真俊,不会也是我儿子吧?”
广岫撇嘴,这女人是认儿子认上瘾了不成?
卫翾可不会理睬她的玩笑,容色清冷并无所动:“以你的修为,一年前怎会轻易被卫峥捕获送入宫去?”
白瑶赖在他边上,一脸殷勤道:“你想知道我自然愿意告诉你,不用这么冷冰冰的。那时候啊,也算他运道好。藏峰山出了一株百年难遇的水灵芝,吃一口就能助长十年功力。我见瑱修为没什么长进,就想去取了来。可惜争夺灵芝的太多了,我打不过受了伤,刚逃回来就撞见他。不过若不是进了宫我也不会遇到那死鬼,说起来还要好好谢谢他……”
广岫心里嘀咕:谢就不必了,让你儿子赶紧从卫翊身体里出来,别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
忽然四周响起密集脚步声,无数火把照得夜空亮如白昼,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全副武装的大内禁卫团团围住了。
走在当前一人,便是丞相肖乾林。
广岫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中辉映着火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皇上。”肖乾林回身退了一步,微微躬身,缙帝走来,目光冷冷扫过众人。
“又是这个缠人的讨厌鬼……”白瑶一脸嫌弃,来到逍和瑱身前,将他们护在身后。
肖乾林道:“皇上,这妖女便是一年前卫峥献给皇后的狐裘元身,乃是宫中妖乱之源。”
广岫忽然就明白他大半夜不睡觉,在此出现的目的了。
缙帝目光在白瑶身上逗留了片刻,冷冷道:“邪道妖物,当诛!”
“狗皇帝,是苦头还没吃够么?”逍运起灵气一击攻去,那攻击却未出一丈,被什么挡住一般,蓦地就散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周忽有数道暗芒随风骤起,刹那间劲风如瀑压顶而来,在槐树周围合围为阵,将白狐一家尽数困在其中。
竟有人早已在这槐树周围布下了诛邪阵!
诛邪阵专为克制妖邪魔物而生,一旦被困入其中,无论如何厉害,体内的灵力皆会被吸纳吞噬,越是反抗便流失越快,除非以外力摧毁,否则只能等着油尽灯枯。
逍试着打破阵法,根本毫无作用。白瑶将他拉回来,一手又去拉瑱,摇头叹气:“这个臭皇帝果然是非常讨厌,这么久了,还是这么讨厌。”
逍感觉到母亲正将灵力运给自己,挣脱她的手,道:“娘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白瑶将手放在瑱头上渡了灵力过去,摇头道:“没用的,一旦入阵便绝不可能出去了。”
对诛邪阵她很熟悉,当年忘尘刚进宫时便是用这个阵法将她困住。她知道此阵的厉害,阵中的人是绝对没有可能自行破阵的。
瑱挣扎着不愿母亲相救,却因太过虚弱无法挣脱。逍紧皱眉心双目赤红,再次施法全力一击,却如同水滴入海一般,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看看身影逐渐模糊的母亲和虚弱无力的瑱,他感觉到了害怕,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目光一抬,他看向广岫。
广岫看不清那目光,他此时心里正乱。
诛邪阵乃是停云观所创阵法,他曾学过,却因不曾用心只学了些皮毛,根本不知如何破阵。
在这关头出现了停云观的阵法,这说明了什么?
肖乾林还在缙帝跟前火上浇油:“皇上,卫峥将此妖物送入宫中,其心歹毒令人心惊,幸好陛下得天护佑,方未被妖孽所害,否则……”没说完便是一脸的痛心疾首。
缙帝面若寒霜,缓缓开口:“传朕口谕,领兵将军府,一众人等全部收监,把卫峥给我押入天牢。”
广岫赶紧道:“皇上,事情不是这样的……”
“广岫真人可是有何异议?”肖乾林沉声道,“难道宫中为乱的并非这些妖孽?将狐狸精送入宫中的不是卫峥?”
广岫冷汗更多了,正因确实如此,他才根本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勉强解释道:“虽是如此,可是卫将军是在不知情之下才会进献狐裘,并非有意……”
肖乾林冷笑:“不知情?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此地,怎会不知情?卫翾私自越狱罔顾皇威,卫翊更有犯上弑君之举,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么?”
“这个……”广岫一脸的冷汗,硬着头皮道,“皇上,卫将军劳苦功高,我觉得此事还是不要太过武断……”
缙帝道:“真人不必多言,弑君逆贼在此,祸乱宫墙之妖孽在此,孰是孰非,朕自然清清楚楚。”眸中一点森寒彻骨,“卫峥啊卫峥,朕倒还想知道,你究竟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你们卫家,还将朕放在眼里么!”
肖乾林上前一步:“还不速将逆贼卫翾拿下。”
几名禁卫立时将卫翾押了过来,他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更无丝毫人色。他没有出声辩驳也没有挣扎反抗,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已无用。
广岫的心绪比他更乱,他想要理清事情究竟是怎么到这一步的,越理却越乱。
肖乾林瞥了广岫一眼:“真人虽布阵捉拿妖孽有功,更救靖妃于危境之中,却也不可自持功高,包庇重犯呐。”
广岫一懵,看着肖乾林老谋深算的模样,又看看诛邪阵中,逍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只觉心口一阵发凉,苦笑道:“肖相抬举了,这般厉害的阵法,我可布不下来。”
肖乾林悠然道:“真人过谦。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公断,若是真人觉得卫将军是冤枉的,待明日提其殿前公审,相信定能明辨是非。眼下,真人还应速速除去阵中妖孽,为陛下分忧,亦可不负停云观百世芳名。”
缙帝亦道:“广岫真人救驾有功,若可除去此间妖物,明日便授封国师,更有千金重赏。”
广岫沉默着,看着肖乾林,仿佛从来都没认识他,又好像现在才开始认识他。他忽然发现,他对这个人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陌生人而已。
一个可笑而可悲的身份。
广岫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肖相不愧为贤相,真是时时处处都想着为皇上分忧。只是有些地方,肖相还是疏漏了。”
“哦?”肖乾林饶有兴趣看着他。
广岫道:“一,若卫峥真是蓄意将妖物送入宫中谋害皇上,又何必让我和卫二公子进宫除妖,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肖乾林眉头微挑,等着他说下去:“二,卫翊犯上弑君?卫峥是脑子被驴踢了么,公然让自己的儿子入宫行刺皇上?恐怕一头猪都不会这么没脑子吧。肖相与卫峥相交多年,当年更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你觉得他会蠢到这个地步么?三。众所周知,我与卫翾一同入宫,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没出多少力,关键时刻也帮了我不少,此时此刻,断没有让他获罪而我揽功的道理。若是皇上要降罪,便连我一道罚了吧。”
肖乾林表情没有太大变化,沉声道:“真人这说的什么话,皇上素来仁厚宽和,赏罚分明,真人有功无过,如何责罚?”
广岫笑着将行云横切竖挑,舞了道夺目剑花:“无过么,那我便来随便欺个君犯个上吧,反正我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劳什子的国师。”
他面带笑意言语戏谑,眼神却异常坚定,手握行云,猛地朝诛邪阵劈了过去。刹那间灵光四溢,如烈日骄阳灼人眼目,在场众人都不禁闭目遮眼,不敢直视。
一剑劈去效果却不大,只让那固若金汤的阵法动摇了片刻。广岫凝神聚气,再次举剑劈下,诛邪阵又是一阵剧烈震颤,足使天地变色。
手中行云亦微微颤抖起来,这样硬碰硬得与诛邪阵相抗,恐怕在停云观灵剑之中,他算是头一把。云竹在剑中无声抗议着广岫这种愚蠢的行为,没有得到丝毫的反应,反而迎来了更重的一击。
广岫灵力耗费过多以致心神激荡五脏似绞,根本没闲暇去管他的抗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不适,再次举剑,身后传来肖乾林冰冷的声音:“你当真要自寻死路么!”
广岫顿了顿,死咬着牙,再次劈下。几乎同时,后背刺入数只长箭。他闷哼一声,稳住两手不发颤,蓄力又是一击。
诛邪阵中,逍透过氤氲流转的灵光看着他。他感到胸腔之内那颗跳动的肉团中流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心情,让他感到无比的悲伤痛楚,眼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