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活。”逢天悦幸灾乐祸道:“一个勉强够这两朵花活命,两个刚好补补精气。送上门来的补品啊。”
“我听话听了十六年!”托从枫声嘶力竭,踉跄着往前跑:“我不听话了……我不听了!”
陀幼琳脸色灰败,连个绝望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她眼角落了一滴血,透着笼罩了大半个世界的血雾,眼睁睁的看着托从枫逐渐靠近、再被同一根藤蔓捅穿,活生生的挑了起来。
她瞪大眼睛,急促的喘了起来。
托从枫一身血污,狼狈的像是个乞丐。她单手抓住藤蔓,努力往前移动,藤蔓在她身体中抽/插,将她小腹处的血洞撑得更大。她抽抽噎噎,大片大片的血迹从口中吐出,落在雪白的衣襟上,黏连着一片血沫,话都说不清了:“我……我不走……宝儿……宝儿、我……我害怕……”
陀幼琳已经把头转了过去。
托从枫终于到了陀幼琳背后,她身后藤蔓表皮上一片抹擦开来的血迹,接连不断。她满脸的泪水,颤抖着抱住了陀幼琳,将自己的下巴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宝儿……宝儿你回头……”
她哭得几近抽搐,脸上血色已经彻底消退,两只手拼了命的想要抱住陀幼琳、把她的脸转过来,好在让她看看她……
看看她的宝儿。
她从来都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
如今她终于勇敢一次,张开嘴,想要把过去藏在心里的话,统统都告诉她。
我不讨厌你。
庙宇中、楼阁里,纱幔下,灯火幽微,东川城海棠花开,东风又暖了天。
统统都是你伴我。
至少……至少我想让你知道,我回来是真的想要救你。
“宝儿.....”
她掰着陀幼琳的头,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让她回头。
但是陀幼琳背对着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了。
第60章 你想回哪
血红色的藤蔓在空中弯折几次,缓慢的缩回了树干中。它钻出来的洞不大, 根本通不过人, 两个小姑娘的尸身,就从这里被抛了下来。
菩提树极高极粗, 分叉都在上段, 带着长须的叶子抵在洞窟顶端的玉璧上,主干似乎是穿透了出去。
水还在往上蔓延, 尸体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水声,不久后水花恢复平静, 水流哗啦哗啦,将她们淹没在了其中。
鲜红的血被稀释,丝丝缕缕消散, 露出了少女干净的手腕。
托从枫靠在陀幼琳的背后, 把脸深深迈进了她的头发中。
邢阳垂着眼睫, 手背上一条条青筋。
“好歹是死在了一起。”逢天悦叹息, 抱着他落在了洞窟中,眯着眼睛伸展了一下筋骨, 手轻轻一抬, 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邢阳的佩剑。
邢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逢天悦问他:“伤心么?”
伤心么?
其实已经没有那么伤心了。就像是陀幼琳,她害怕,却不伤心。她生命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点,一点预判她的死亡,另一点执行她的死亡, 中间留有一条长长的线。总不能为了这两个点,就连日子都不过了。
邢阳……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早就知道的事情,中途试图改变、修正过,没有用,那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心里就像是笼罩了一片云雾,看戏剧一样的看着,还有一种‘这就结束了’的迷茫。
树干发出一阵阵让人牙酸的咔嚓声,空气中忽然多了一种幽静的香气,逐渐蔓延开来。不勾人,反而静雅。
邢阳无力的跪坐在地上,手腕被站着的逢天悦紧紧扣住。
他不远处,就是两个小姑娘的尸身。
邢阳的心脏有些抽疼。
“这洞窟上方,就是佛陀宫的大殿。并蒂莲撑起了整座佛陀宫,开花的时候最为脆弱,若是在此时砍断它的根茎……佛陀宫的和尚一个都活不了。”逢天悦缱绻的抓住了他的手,迫使他握住了他的佩剑:“如果我现在解开禁锢咒,你会不会上去?”
他没等得邢阳回答,哼笑道:“还是我来吧。”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水中,又抓出了一把通体乌黑的剑,毫无防备的将后背留给了邢阳。
邢阳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拿近在咫尺的佩剑。
走在前边的逢天悦忽然回了头,打量了他几眼,发觉他照旧不能动之后,转过了身去。
邢阳一抬眼,手指猛然扣紧剑柄,屏住呼吸,悍然冲着逢天悦的后背冲了过去!
——禁锢咒他早就冲开了。
逢天悦修为深不可测,他曾经与之正面相抗,输得惨不忍睹。如今他想要反击,只能靠偷袭,可惜逢天悦天性多疑,一路走来都死死扣着他的命脉,邢阳一忍再忍,终于等到了他最放松的时候。
他们之间距离本就不远,几息之间邢阳就掠到了他身后,手中佩剑剑锋直指他心脏,这一瞬间时间都被放慢,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噗嗤声,那剑插了一半进去——
随后逢天悦转头,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现在才动手?”他掌风凌冽,一掌拍在了邢阳的肩膀上!
邢阳连剑都没有抽,就地一滚,堪堪稳住身形,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逢天悦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这一掌下去邢阳站都站不稳,疼的五脏六腑抽搐成一团。
逢天悦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顺手将他佩剑抽出,面不改色的迈步到了树下。
菩提树上的洞中,探出了一根藤蔓。青色、细小,小孩儿一样顽皮,在空中晃晃悠悠,慢吞吞的环绕在逢天悦身侧。
看起来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逢天悦任由那一根藤蔓缠绕上他的身体。
“佛陀悯世人,并蒂莲天性柔和。”逢天悦伸手抚摸一下藤蔓,看着它舒适的抖了抖,轻声道:“还璞……”
他忽然一停。
刚刚被邢阳刺中的地方——
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瞬间,有人一剑刺出!
逢天悦眉头难得皱起,飞快移动避开这雷霆万钧的一剑,停下来之后脚步却有些虚晃。剑锋一路刺入树干,顺势划出,将菩提树豁出了一道巨大的伤痕。
突袭的是个少年。眉目清秀,神情冷淡,手中执剑,平静的看着他。
逢天悦收敛了轻浮的神情,低声道:“戚观水?”
他话应刚落,身后又是一剑,这次他行动又迟钝几分,脸侧被擦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他面前的少年冷冷的瞧着,动都没动。
他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
逢天悦抬手擦擦脸,讽刺的笑道:“这个才是戚观水吧,长得可真像。”
双生子,一个脊背挺直,冷淡疏离,挺拔的站在那里,执剑的姿势都一丝不苟;另一个却懒散,后背靠在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头发。
逢天悦笑道:“来得可真赶巧。”
站在他身后的戚观水歪着头,眨眼问道:“哥,这人谁呀?”
戚观澜没理他。
逢天悦插嘴道:“哥?叫得真亲热。”他瞥了戚观水一眼,“我与纵月在山洞中教养你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乖巧?”
戚观水眨眨眼,无辜的笑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逢天悦露出了一个惋惜的笑容。
三个人都像是弓弦一样紧绷,却都轻易不敢动手。
戚观水扬声道:“哥!咱俩包抄吧!我喊一二三!”他说这话像是个嬉皮笑脸的小公子,同样的眼型放在戚观澜身上是不近人情,搁到他眉毛下,就是放浪形骸。
戚观澜掀起眼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捏紧了剑柄。
戚观水笑容不变,抬高了嗓子喊:“一!”
他这个‘一’刚结束,三人同时暴动!戚观水脸色突变,抬手掀起一掌,对着的人不是逢天悦,而是他口中亲亲热热的‘哥’,随后翻身跃下,冲着躺在地上的邢阳飞跃而去;于此同时逢天悦俯身跪地,给戚观水的掌风让了道,而戚观澜面不改色,直接从树干的另一面一跃而下——
逢天悦站在树上,虚弱到站立不稳,看着脚下两个少年,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笑容:“我原本是想将并蒂莲喂给你的。”
他嘴角笑容越发诡异,看着双生子,话却是对邢阳说的。
“……并蒂莲返璞归真,说不定能将你送回去。”他一字一顿,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寻找回去的路么?”
他转身劈开树干,毫不迟疑的跳了进去。
没人去追。
邢阳咳出一口血,趴在地上,眼睛已经不大好使,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东西,只是隐约感觉有人在靠近他,赶忙道:“小……小心,我佩剑上有毒……”
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血沫子灌进气管,带来一阵窒息感,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你想回哪?”
少年靠近了他,垂着头,低声问道。
有水从他手指流过,邢阳整个人都泡在了水里,迷迷瞪瞪的想,回去?
是要回去。
他多少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半晌后结结巴巴道:“我、我弟还在家等着我。”
他这一句话像是点了什么易燃易爆的东西,耳边照旧只有淙淙的水流声,却平白无故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逢天悦——挑拨离间小能手。
又写秃噜了(绝望脸 幼琳从枫的小作文还没有来得及写。
啊啊啊我错了明天更四千,今天先去修文,爱你们么么么么么啾晚安晚安早点睡。
第61章 死得其所
先落地的是戚观水、先到邢阳身边的也是他。
少年低着头,琢磨着那句话。
他想了想, 蹲下来, 戳戳邢阳的脸,轻声问道:“谁在家里等着你?”
他嘴角带着点蛊惑的笑容, 半是心疼半是逼迫, 趁着邢阳不清醒,连戏都懒得演, 眼神露/骨勾人,简直想要将青年剥皮拆骨。
戚观澜冷道:“让开。”
邢阳头昏脑涨。
他趴在地上,张开嘴想要说话, 没想到水又涨了几分,一开口就被呛了一口。他咳嗽了几声,慢腾腾的把自己撑了起来, 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 觉得有哪里不对, 唤道:“……阿水?”
正要俯身抱他的戚观澜停了一下。
“不是。”少年沉稳道。
邢阳没听清, 勉强抬手掐了一下太阳穴,随后感觉身体一轻, 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他侧肩紧贴着少年结实的胸膛, 隔着衣服热量传了过来,让人隐约心安。
他清醒了一些,匆匆扫了一眼,因为体力不支又闭上了眼睛,嘴上忍不住唠叨:“阿水, 不是说了让你……”
抱着他的人低声道:“我不是戚观水,你认错了。”
他抱着邢阳,步伐稳重的往外走。戚观水得意的跟在他身后,尾巴止不住的摇,伸手捏住邢阳的手,嘘寒问暖:“阳哥哥,我在这边,你瞧瞧我。”
邢阳疼痛难忍,呼吸都是一片灼热,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然是戚观澜不远万里赶过来了。
他手伸进戚观澜怀中摸了摸,没多久就抓住了个白瓷药瓶。
这几年到底是跟戚观澜相处的时间多一些,少年哪处带着药、哪处藏着刀,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少年声音柔和了一些:“慢些吃。”
邢阳‘嗯’了一声,吃了药后心口针扎一样的疼痛缓解了不少,他手掌抵在少年肩膀上,翻身落了地。
戚观澜没什么反应,只是伸手帮他稳了一下身形。
邢阳大体扫了一眼:“逢天悦跑了?”他没等回答,又踉跄着往回走,被戚观澜一把抓住了手臂。
邢阳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没事儿……好歹让我把从枫幼琳的尸身带回去。”
少年纹丝不动,道:“带不回去了。”
不远处有细小的、渗人的窸窣声,菩提树树根处伸出了几根细小的藤蔓,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拖着尸身靠近了树干。
邢阳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小姑娘被树干彻底吞噬。
“她们从那里诞生,如今葬身在那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戚观澜道。
邢阳手臂被他拽的生疼:“什么叫死得其所?”
少年反问道:“若非如此,你何必一定要回去?”
邢阳顿了一下,借着小洞口中流出来的光,看清了他。少年一路舟车劳顿,神情眉目中都带着疲惫。
他的确要比戚观水成熟许多,话中有话,邢阳明知道不对,一时间却反驳不了。
“阿澜,你置气可以,但是不要借着这种事情。我惹你不开心,跟从枫幼琳无关。更何况……”他迟疑道:“并蒂莲说不定能……”
戚观水神色几变。
戚观澜道:“他骗你的。”
他攥着邢阳的手腕,不准他往回走一步,指腹缓慢的摩挲着青年光洁的肌肤,晦暗道:“逢天悦天性狡诈,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再加上他有心挑拨,最多只能信一分。并蒂莲或许有奇效,却未必如他所言。”
邢阳还想要再说,少年冷道:“人都死了,葬在哪里没区别。”
说的也是。
人都死了,安葬在个好地方,无非是给活着的人一个慰藉。可是托从枫陀幼琳想要么?没人知道。
邢阳沉默着跟在他身后。戚观水凑上来,小声道:“你别伤心。”
邢阳摇摇头,摸了摸他的发顶。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出来,戚观澜的情绪不对,像是一口平波不惊的深井,被投入了一块石头,漾开的水此起彼伏。
邢阳不知所谓,心想,我哪里惹到他了么?
下山的路倒是平和。佛陀宫中一片寂静,连原本那几点零星的灯火都灭掉了,远处隐约有木鱼声,也不知道是在为谁诵经。
他们从原路返回,一路上不见人影,只有树叶簌簌作响。戚观澜脊背挺直,头都不回;戚观水非要跟邢阳挤在一起,黑夜中黏黏糊糊的抓着他的手。邢阳还在寻思戚观澜的反常,干脆就由着他去了。
临近山脚,邢阳道:“直接回终南紫府?”
他还惦记着白穂的伤。
“这就要回去了?”戚观水眉开眼笑:“哎,真是谢谢您了,咱们再会吧。”
戚观澜不跟他争,冷冷的一眼瞧过去,脚步比他们稍快几分,先行下了山。
邢阳无奈道:“都要回去。”
戚观水眨眨眼,改口道:“好的呀,只要有阳哥哥在,哪里我都愿意去。”他手上又用力几分,道:“只要你还愿意要我。”
邢阳难以言喻的瞥了他一眼。
此时此刻他心头忽然一跳,朦胧的觉出了不对。他之前也有这种感觉、只是现在格外明显,像是有片柔软的布料遮在他眼前,有时候是戚观水扯扯,有时候戚观澜往下拉拉,两个人都是稍一撩拨就松手,那块布料也就始终横贯在他眼前。
但是现在两个人明争暗斗,忽然同时动了手。
托福,他眼前就多了那么一点清晰的地儿。
黑云蔽月,光线并不明显,只是少年肤色白皙如玉,一双眼睛水润得很,黑暗中贴近他,嘴巴像是加了个精巧的机关,机关上又抹了金黄的蜂蜜,说起话来实在是戳人心窝:“你待我最好,我便最喜欢你,你去哪我都要跟着,年糕一样黏在你身上。”
邢阳硬邦邦道:“世事无常,免不了有分开的那一天。”
这个道理他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他,犹犹豫豫却始终开不了口,如今情非得已,竟然就这么贸贸然说了出来。
戚观水没在意,软趴趴道:“可是我只有你啦。不跟着你,我能去哪呢?我只知道这么一个温暖的地儿,自然是粉身碎骨也要在这边。”
邢阳脚步一停,复杂的摸了摸他的头。
还是想多了吧?
只是因为见过的人太少、愿意对他好的人更少,才将身心都压在了一个人身上。
戚观水巧言令色,哄的邢阳把他那颗刚刚吊起来的心又平稳的放回了肚子中。
他牵着青年的手,漫不经心的想,真话假话混杂着,细水又长流着,早晚有一天,假话也全都变成真实。
戚观澜脚步快,先行一步去了之前邢阳落脚的那家客栈。
看样子要明天再启程了。
这家店的生意是真不好,店门口打着两盏纸灯笼,店小二捧着一碗面呼噜呼噜吃的正香甜,见他们过来急忙放下碗,指指店中:“您回来啦?刚才那个小公子已经进去了。”
他看看戚观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真是一模一样,今个儿早上我还在想,您们不是刚走么,怎么后脚小公子又一个人回来了,没想到竟然是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