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
这少年年纪不大,一张涉世未深的面孔,只要邢阳不试图离开这里,他就是一直是温顺柔软的样子,肩膀削痩,灰色的衣衫空荡荡的。
邢阳托着腮道:“那位故人……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块被裁开的布料。左边那块布料被藏在了箱子底下,像你,沉默寡言,细心周到,右边那块却被拿去挂了起来,挂着挂着就脏了,脏了要洗,一洗,结果就洗出问题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小厮睁着水灵的眼睛看他,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那半块布,掉色了……”
邢阳摸摸他的头,轻松道:“听不懂就算了,当我胡说八道吧……睡迷糊了,鬼知道我在絮叨些什么东西。”
他还是觉得困,揉眼道:“你知道阿水去哪里了么?”
小厮摇摇头。邢阳也没再追问,其实他心里猜到了点什么——不止是阿水忽然离开这件事儿——但是身上半点修为都没有,他只能装聋作哑,当什么都不晓得。
“我能上床继续睡么?”
小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邢阳感激的冲他笑了笑,爬上床,半闭着眼睛按了按枕头,手一软,险些直接摔下去。
小厮连忙上前,帮他托了一下。
邢阳半张脸贴着他冰凉的手,像是在燥热的天中抓住了个冰块,他无意识的蹭了蹭,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忽然一震,清醒了一点,这才慢吞吞的把脑袋从小厮的手上移开、放到枕头上。
小厮面色复杂,如此生动的表情在他那张已然僵硬的脸上乍然出现,看上去竟然诡异非常。
刑阳没看他。
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意识缓慢的肯定了一件事儿。
果然是‘融合’了。
阿澜跟阿水,应该是在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往后这几日,他似乎又陷入了戚观澜没在时候的死循环。身体对睡眠的渴求忽然变大,整天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小厮按时喊他起来吃饭,其他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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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看去无非就是那些景, 这里的时间好像是被停滞了, 花不谢、草也不长,日复一日的过, 他手里抓着一本杂谈, 还是十几日前戚观水给他递过来的那本。
叮叮。
灰衣小厮低着头站在圆桌旁,用筷子敲了敲碗。饭菜每天都有人送来, 也不知道是从谁手里出来的,四菜一汤,冒着热气。邢阳没动, 侧着头冲他笑了笑:“你先吃吧。”
小厮比个手势,问道:“不饿么?”
这几天他一直跟着邢阳,言行举止稍微放松了下来, 不再像是以前那样紧绷, 比划手势时候的动作也利索了不少, 现在邢阳已经勉强能看出来他是想表达什么意思了。
邢阳摇摇头:“饿了, 但是不想吃。”
小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邢阳腿伸在外边, 侧着身子跟他讲话。“那为什么不吃?”小厮指着自己的脸, “看腻我了么?”
他似乎手语也不常用,邢阳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小厮白皙的一张脸,眉毛不轻不重,挑在眼上, 像是一弯黑色的溪水,他眼睛死沉沉的,很长时间才会转动一下,站在那里的时候规规矩矩,两只手安静的垂在身侧。
一般人看人,视线所及的物或人,都会在脑袋中形成个笼统的印象。他却不一样,他看人、就只看到了这个人,旁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不存在的。
邢阳摇头道:“没有。”
木窗就是普通的木窗,他一半身子在屋子黏腻的香气中、另一半垂落在外边。邢阳犹豫了一下,将一只手伸了出去,随口道:“阿水什么时候回来?”
小厮又敲了两下碗,节奏又快又急,听着有些不悦。他孤零零的站在桌前,抿着嘴将碗往里推了推,盛满汤,也不嫌烫,用手捧着、送到了木窗边。
他抬起头,露着雪白的脖颈,侧脸精致的像是个小姑娘,倔强的把那碗汤水推到了邢阳身边。
邢阳反手给他往回推了推,小厮愣了一下,低头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又给他推了回去,邢阳再给他推回来,两个人翻来覆去,倒腾着这一碗可怜的汤。
最后一次邢阳眼中已经带了些不耐烦,他五指按在白瓷碗的四周,直接提溜着移到了另一边,随后翻身坐回来,面无表情道:“有完没完?”
小厮闭着嘴,抬着水润的眼睛看他,无辜又冷淡。
邢阳心头窜了一把火。他平日里温和惯了,不太喜欢对着人闹脾气,再大的火气都是闷在自己心里的,今天却不一样——有些事情他掂量的清楚,也看得明白,一忍再忍,不过是想再找找有没有别的什么出路。
可是这半个月的时日说走就走,什么法子也没有,还不如干脆的翻脸。
小厮伸手戳了戳邢阳的衣角。他指尖圆润好看,透着一点漂亮的□□色,手指也修长,像养尊处优的细腻女儿家。邢阳啪嗒一声把他的手打开,道:“有完没完?”
他又问了一次,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小厮不解的偏了偏头,指指邢阳身侧的汤,比个手势,让他赶紧喝。
“——布料。”邢阳冷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现在这幅样子,跟当年在妙春峰上一模一样?”
不久前他也是坐在这里,笑着跟他讲那块被分开的布料。
从前妙春峰上有个人,说话唯唯诺诺,总是佝偻着背、低着头,对谁都是一副极尽耐心的样子,温顺、柔和,真诚而怯懦。每日第一个起床的人都是他,规矩的叠好被子、去给师尊的杂草田松一松土,再去几个师兄妹门前扫扫灰尘。厨房的凡火是他升起来的,糕点餐食也都是他尽心尽力的准备好,等着底下几个师弟发完火,再去默默的把碎了一地的糕点碎屑收拾干净。
谁都看不起他,谁也没将他视作威胁。
直到有一天,一把锋利的剪刀从天而降,生生将这块布料裁成了两半。一半随着纵月道人洒脱离开,另一半却永远留在了妙春峰上,任谁都没有想到,看着最是无害的人,竟然有着通天的本事,将他们统统蒙在了鼓中。
邢阳手心里冒了汗,他没打算跑——根本就跑不掉。
小厮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半晌后他平波不惊的脸终于动了,那张清隽的少年面孔上缓慢的扯出了一个微笑,像是个纸糊的面具,忽然被从中劈开,阴森森的吓人,“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他能说话。
少年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躯,面容中带着一点稚嫩,张嘴说话的时候……却是低沉喑哑的成年男性的声音。
怪不得不开口。
逢天悦跟纵月厮混多年,早就将她脱皮拆骨的本事学到了手,只是声音难以伪装,干脆就装了个哑巴,不开口,自然就不会露出马脚。
“很早之前。”邢阳的手指微不可见的蜷缩了一下,看透了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当面撕是另一回事儿,“阿澜阿水……现在稳定不下来,离开的时候又不想让我乱走,自然会找人来照看。能给人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了。”
逢天悦点了点头,他往前走一步,骨骼噼里啪啦作响,几息后身形暴涨,仿佛将数年浓缩、一步就走完,外皮骤然脱落,露出了那张笑意吟吟的真面孔。
“继续,”他笑道,“接着往下说,不是还没讲到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么?”
“……”
能怎么认出来?就这样认出来的。可能就是几个小举动,又或者是偶然间的一句话,神墟中几百年走过去了,可能连逢天悦自己都记不清那时候他是怎样一个姿态。但是邢阳记得。
此时天光乍破,逢天悦恍然道:“哦,我都忘了,你怕是没觉得过去多久吧?”他凑近一点:“你回去了……因为并蒂莲对么?我想也是,若是你还在这个世界,他们也不必千辛万苦寻找另外半株并蒂莲的踪迹。”
邢阳心里一跳,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仿佛抓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伸出手、下意识的想要追问,逢天悦却忽然一抬腰,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往木窗上一按——
他抵着邢阳,单手端起那碗还温热的汤,笑着将碗沿递到了他嘴边,“不说了不说了,千辛万苦好歹再次见了面,提这种扫兴的事情做什么?来,先把汤喝完,凉了再喝、又得喊胃疼。”
邢阳厌恶的看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逢天悦骤然狠厉,手上力气加大,掐得邢阳闷哼了一声。
“我说,”他一把掐住邢阳的脸,阴桀道:“把这碗汤喝完。”
他用力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邢阳干咳一声,最终还是低着头,就着他的手把汤喝完了。
“真乖。”逢天悦夸道:“乖了才有更好的待遇,你要是一早就开始闹腾,那戚观水离开的第二天,你就要跟着我提前出发了。现在倒也蛮不错,好歹在这里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邢阳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汤渍,眼角扫在地面上,就是不愿意抬头看他。
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着能等到戚观水或者戚观澜回来。第一次戚观澜几天没有出现,如果不是刚巧遇上遇明,说不定他早就被带走了;第二次戚观水又离开,逢天悦估计是有了打算,要在他回来前掳走他——
至于具体是在戚观水离开的第二天、还是在他归来的前一天,没有区别。
逢天悦自顾自的收拾好碗筷,单膝跪在床榻上叠好被子、拉好帷幕,再把桌椅板凳摆好,笑道:“走吧。”
他侧着身子,给邢阳抵开门,由着他走出去,再转身,将门关好锁紧,慢悠悠的也不见紧张,好像是即将远别的人在认真锁好自己的家门。
天刚亮,外边的气息也清醒,带着刚过夜的湿润,凉飕飕的扫过耳际;天上挂着一点曼丽的霞光,居然要比晚霞还要红。
邢阳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忽然问道:“我招你惹你了?为什么缠着我?”
逢天悦难得怔了一下,再开口时脸上带着调笑:“妙春峰上邢师弟以礼相待,此生难忘。”
邢阳嗤笑一声,明显不信。
“真要是说起来,也没什么。我看过那本小册子了,上边什么都写好了,开头、结局,寥寥几句话就定了命。我没找到我,但是找到了你的两个小心肝儿,真是让人羡慕,”逢天悦笑道:“说是要什么就能得什么,我还没享受过如此殊荣,寝食难安意难平。思来念去忽然了悟了。我这一生穷尽苦难,颠沛流离从不安宁,兴许就是个劳苦命了,再圆满也不过是个末等的团圆,哪配有人家的命?”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邢阳的脸,“我既然已经得不到了,干脆就把别人的‘一定得到’给毁掉。这才能把‘公平’二字写个□□不离十。”
“我给你栽花种草,捏造这么一个小地方,没有死亡,也没有改变,你待在那里,跟你原来的世界一样。”他笑道:“不好么?”
邢阳仔细的想了想,摇头道:“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我我我我我回来了(哐哐哐
所以说真的,下次我要是再无缘无故断更……留言骂几句吧……不要软绵绵的催更啊我会想继续拖的(哐哐哐
看明白了么……‘小厮’一共有两个人,在阿澜身边的那个穿黑衣,逢天悦伪装的这个穿灰衣。阿澜或者阿水在的时候,小厮就是真小厮,他俩没在的时候,逢天悦就鸠占鹊巢到邢阳身边。
第82章 崖下小屋
逢天悦问道:“怎么不好?”
此时他二人走过巨木,邢阳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 偏头道:“没有怎么。这种事情我为什么要跟你讲?”
逢天悦也不恼, 笑道:“不用看了,里边有人没错, 但不是咱们师尊。”
他提及‘师尊’两个字的时候, 语气娴熟又亲昵,好像是个离家多年的小弟子, 还心心念念想着自个儿师父。
“谁?”邢阳问道:“宿淮跟点春?”
“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是狐狸。”逢天悦点头道:“那老乞丐如今走都走不动了,一身皮囊彻底老化, 用指腹都能按出血水来,点春疲于求药,身无分文, 佛陀宫殿毁人在, 那群和尚如今还在寻他们, 她找不到落脚处, 就在这里搭了个窝。”
邢阳满腹疑惑,却不吱声。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以他的记忆, 不久前两人还在佛陀宫刀剑相向,如今就算是被威胁,这气氛也太过祥和了些;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现在修为还在、手中有剑的话,第一件事就是反手给他一剑——
“习惯就好。”逢天悦侧头, 给他拨开一丛树枝:“再腻歪也没用,以后你就只能见着我一个人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求着我跟你聊天。”
至此,邢阳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
行过巨木,就是道深渊,太清跟秒春两峰如今相隔甚近,眺望即可见到对面,中间像是被巨剑横空劈开、露出底下波涛汹涌的无尽海,嶙峋的山石高松尖锐,隐藏在层层云雾后,像是一头头野兽,交替着露出森然的牙,看得人不寒而粟。
悬崖下有间小屋子,藏在一块山石旁,在空中蔓延出了一小点,还带着一块面积不小的院子,果然如同逢天悦所言,花花草草都茂密,要比戚观澜的那个小院子好看不少。
邢阳进去之后就直奔床铺,大刀阔斧的一坐,抱着肩膀看向逢天悦。
他倒是也不怎么慌张。
这里是神墟,规则都偏爱主角,真要是想找,那就没个找不到。
逢天悦一摊手,笑眯眯道:“你这是在邀请我?”
邢阳学着他的样子一摊手:“来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逢天悦转身就走了。
邢阳瞬间就放松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gay又不是很常见,怎么可能一个两个都是。逢天悦估计只是想靠着他……来试试水。
毕竟这么一个早就被定好了结局的世界,他是唯一一个外来者。
接下来的日子邢阳过得挺悠闲,他跑也没法跑,反抗也没法反抗——说到这个,戚观澜也算是自食恶果了,早前屋子里那甜腻的香气里,估计还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他修为一直没有恢复,兴许就跟那东西有关。
这里的东西逢天悦估计也准备了不短时间,该有的东西都有,跟戚观澜备好的那间屋子一模一样,连邢阳消遣用的那本杂谈,都安安静静的摆在桌子上。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无非就是送饭的人从沉默寡言的灰衣小厮变成了身材修长的青年。原本邢阳吃饭的时候,小厮是坚决不肯上桌的,现在逢天悦捧着碗坐在他旁边,踹都踹不走。
邢阳没什么不自在,把他当空气,他说起外边的事儿就竖着耳朵听,问话的时候就抿着嘴假装自己是个哑巴,把当初他装成灰衣小厮时候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的像。
“……佛陀宫又被拆了一次。”逢天悦端着米饭,一根筷子放在嘴里,嚼得要比饭菜都香,“你家那位一剑劈过去,人家刚刚建好的宫殿就塌了个七零八落。真惨。”
他说的理所当然,一点愧疚的神色都无。
邢阳想了想,觉得他出去可能要再过些时日,东川城离着终南紫府可不近,说不定阿澜阿水还要继续往反方向走。
两人吃完饭,照旧是逢天悦收拾好了碗筷。
他就是按时按点来吃个饭,膈应一下邢阳,吃完就走,从不久留,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
晚上邢阳推开窗户,盘腿坐了上去。逢天悦果然不是一般的记仇,当时邢阳跟他翻脸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坐姿;现在他设下结界,让邢阳只能探出去半个身子,每次往外看都能想到逢天悦毒蛇一样的笑容。
外边跟原来那小院子的布局是一样的,只不过多了些花草,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天光也比之前要好看,邢阳看得津津有味,心想等回去之后,可以在真的院子中也载上这么几株花草。
——他下意识的觉得,这满院子的花草都是幻象。
浮在无尽海上的院子,长的又是泥土,怎么可能是真的?逢天悦就不像是会亲手侍弄花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