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秦好憋屈地扫了他一眼。
他拉着邵辉匆匆离开,走过杨骁身边时,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杨骁耸肩无谓道:“我帮你,不过是有个傻逼拜托我,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正好有人帮你照顾孩子了。”
“还是多谢你。”邵清明点头应下,犹豫片刻,想起之前在摄影棚,杨骁对钱平舟的态度和眼神,又道:“我对他,多有亏欠,就央你帮我说声对不起吧。”
“什么啊……”杨骁摸了摸鼻子,“这话你还是自己说吧,我和那个傻——我和他,也没多好。”
邵清明只又瞧了他一眼,他又摸了摸鼻尖。
两孩子一路黏在邵辉身上,从商场电梯黏到停车场。邵清明落后几步缀在后面,满脸心事。
“爸爸——”邵忞和邵牧齐声叫他。他们面对邵辉坐在邵辉的小臂上,脑袋搁在邵辉肩膀上往后探,“爸爸——”又一声。
“想什么呢?”邵辉拉开车后门,将邵忞和邵牧安顿好,正要往驾驶座去。邵清明这会儿走过来了,被邵辉刮了一下鼻子。
“我在想刚刚那个人。”邵清明实话实说,“好像是叫杨骁,和钱平舟感情不错。”
“和我在一块还惦记啊。”邵辉将他塞进副驾驶座,拉好安全带,“怎么这么贪嘴?嗯?”
“去你的。”邵清明推开凑在眼面前的人,道:“我是说我总觉得杨骁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
“那你说你对钱平舟多有亏欠,是试探?”
“也不是。”邵清明摇摇头,看邵辉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我过去对钱平舟……也不诚心。”
“嗯。”邵辉轻轻应道。
再没了下文。
这个话题两人从不多说。邵清明一直也没勇气没机会说明。更何况,钱平舟这事儿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当初目的不纯,就是目的不纯——与其费心和邵辉解释,倒不如妥善地画上句号。邵辉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对这件事一句也不过问。
一不说一不问,默契的沉默背后倒像有些遮掩一般。邵清明一路望窗外,心里跷跷板一上一下,一会告诉自己说,一会告诉自己不要说。
路上走走停停,封闭车厢里的沉闷让邵清明又有干呕的感觉。
“在路边停一会,我不舒服。”他如是道。
打开窗,炎热空气混杂沥青马路的机油气味和尘土扑面而来。他呛了几下,回头,邵辉正面容深沉而期待地盯他瞧。
他们在彼此眼中读到微妙的猜想。
第五十三章
“去医院。”邵辉当机立断。
“不要!”
一阵热风呼啦啦而来。路边银杏招展,簌簌响地抖动叶片。这条主干道很宽,碰上一天的倦怠时候,人不多,就沉默出一种格外窘迫的氛围来。
“肯定……”邵清明这么说,“肯定是这几天吃坏了,肯定是……”
这种推断很拙劣——邵辉忙得焦头烂额的这段时间,正是邵清明最悠然自得的好日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吃喝全数家里的饭菜。张妈做饭做了那么多年,怎么会莫名其妙做出问题?
“或者,或者是睡觉的时候着凉了……”邵清明一手扒在车门边,渐渐急促地大口呼吸起来。较车内温度更高的空气涌入他的喉管鼻腔,也不知是一些想法还是什么,他只觉一阵头晕脑胀。
邵辉两手捏死了方向盘,不言不语地转过头,盯住车窗外的泊油路地面。
“……爸爸?”过了几分钟,打破沉默的——小孩惺忪的声音从后座响起。
邵清明一愣,邵辉已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柔声对刚刚苏醒的邵牧道:“很快就要到家了,木木再睡会儿好不好?”
“嗯……”小家伙懵懂地点了点脑袋,半个身子窝在明媚酥软的阳光里,全然乖巧听话的样子。
今天的意外太多,木木和明明两个体力都有些透支,一上车,长途颠簸颠簸就东歪西倒地睡了。现在孩子支声了,邵清明猛然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近来,身体的不适让他对外界的敏锐度下降不少,又缺乏了对邵辉的危机意识,平时不分昼夜地半梦半醒着,虽终日在家,陪伴邵忞邵牧的时间倒是还少了,如果没有邵辉,邵清明不知道孩子会不会因为他的失职而对他感到失望。
他回头,邵牧正合眼咂巴嘴,胖手胖脚软绵绵地,又向柔软暖和的坐垫倒去。邵辉迅速伸手托住了邵牧的脑袋,防止小孩磕到门边的硬板上。
“邵辉……”情不自禁地,邵清明开口喊了一声。邵辉不动声色扫视他一眼,不急不慢地将孩子安顿好,收回手来。
在即将确定的一件事上,邵辉再如何期盼,也会保留邵清明决定上最大的自由。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并非当下的觉得,而是他心里确切明白的分量。
然而邵清明的话却并非坚持,他只是迷茫地、惶恐地、想要寻求庇护又不知方向地再一次呼唤了邵辉的名字。邵辉不应他,他就又沉默了。
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是如何一番光景?
那都太沉了,邵清明从未在邵辉面前提起来。可今天他想说明白,开门见山地说明白。
“邵辉,你知道多少……”沉默之后,邵清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关于我的……”
他当然查过他,他动动脑筋就能猜到。
可是又查出了多少,了解了多少呢?
在过去的那段感情中,他们都是孤独的两个人、缺乏安全的两个人,无私到,几乎自私的两个人。那时候的邵清明是有错的,他不该自作主张地为两个人的感情做决定,可是邵辉也不是无辜的——他太骄傲,以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这是邵辉必须承认的。这些过去的错对在两人心照不宣中揭过,却不能铺垫好如今的开始。他们还不够坦诚,或者说,邵辉对他还不够理解。
他不能理解,瞬间失去一切、失去自我的无望。
“我想过……涵意跟我说,打掉孩子的时候……我想过。”他的诉说很慢,即使这是邵辉查得到的旧事,他也尽量详尽地补充小节,“在那之前,我、我有感觉……我不敢相信,直到我突然脱力出了意外,才发现是真的有了,当时我只是难过啊……我想怎么会呢,怎么可以呢……这个性别,这个时机,这么个关头,我一个人,连什么去处都没有……我不想要的,可涵意说,是两个,明明和木木,他们是两个很好的孩子……”
很好,很健康,很茁壮。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每天有那么多新生那么多逝去,生命是那么一文不值,可又那么可贵,损毁就不再有。
那时明明木木都快三个月大,通过听诊器,能听见那么有力的心跳。比他还有生机,有活力。
他狠不下心做刽子手。
“我不能找你……我会毁了你……我不能上学,我错过了高考……”他一句句地说,邵辉一点点收捏方向盘,他们之前刻意避讳的、邵辉无法开口询问的所有都变作无声的控诉,不是在揭邵清明的痂,而是在割邵辉的心头肉,他却不得不听下去,“我没有办法,我以为你也没有……”
所以他才讽刺他,“只有你是对的”。明明两个相爱的人,却因不相信对方的实力而闹笑话。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邵清明第一次将自己打开在邵辉面前,是痛苦的,也是正在痊愈的。
“我只不过……是喜欢你……那并不是说,我想要生孩子……”他的声音有些不连贯,可邵辉很认真,就听得很清楚,“现在…太突然了……我怕一闭眼,就是那时候的梦,没有你、没有家、没有明明木木……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只有我一个……”
深层的焦虑和惶恐,本质就是一种难言的寂寞。当一个人被抛弃的时候,对孤独的他来说,病魔是无孔不入的。
他那么怕病房,那么怕下雨天。
那么怕一个人,那么怕四顾无援。
强烈的力度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邵辉将他掰过身,粗鲁地吻上他的唇。邵清明惊诧了一瞬,下一秒,眼泪簌簌地打湿脸颊。
“我在呢,我在呢……”邵辉呢喃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你。”
……
“七周,孩子有些营养不足。”医生递来几张拭手巾,收起探头,让邵清明擦掉身上的耦合剂,“要吃点叶酸……邵辉,扶一下。”
被传唤的人从门边匆匆进来,为床上躺好的邵清明搭把手。屏幕正对他们,画面定格在黑黑白白的单调里,正中央有个豌豆大的团子,形状奇怪。医生见邵辉呆住,好笑地告诉他哪里应该是头,哪里应该是脚。
“四肢还没发育好,心跳也很弱,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长大了。”医生收回指示的手,有点想将此情此景拍下来。平日目睹了太多初为父母的人的形色,第一次见好友邵辉也这个样子,感觉很是新奇,“清明的子宫比较小,这次孩子着位较前,可能会辛苦些。到后期,还会有不能弯腰仰卧、腿部无力、大脑贫血的现象,邵辉你多留心。”
“嗯……”听见这些,男人才仓促回神,完全将邵清明扶起来,“饮食呢?他是不是太瘦了?”
一米七五,才刚刚六十公斤,要不是这段时间在家休养了,怕是六十公斤都没有。
“搞半天你还知道他瘦啊?你们知道这样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啊?我以为您两位不知道呢?”医生翻了个白眼,抬起病例气急败坏往桌上拍了一下。他自知道邵清明怀孕时就冷了一张脸,现终于爆发出来,“人家生娃都备孕,你俩倒好,天天搞意外,我上次都跟你们说了你们第一胎对子宫的催熟效果很大,你们这次又完全没准备地怀孕,有多危险你们知道不?啊?!”
这会儿是没啥,啥都还好,要一不注意有了个啥,轻则血崩,重则丧命,这两人到底有没有点脑子啊?
“是那次……那次在酒店……”邵清明坐在床边,一手捏住衣角,“我们没想过……后来也没在意……”那时候只顾吵架去了,谁有想过避孕的问题。
“不是你的错。”邵辉上前一步,将人揽在怀里,又问道:“那他现在需要静养吗?”
“等会去做个检查,”医生快速地拿出笔开单,“现在先挂点水,要是运气好,注意点就行了。”
第五十四章
“我要弟弟!”
“妹妹!”
“弟弟!”
“妹妹妹妹妹妹!”
“弟弟弟弟弟弟……”
“邵牧!”邵清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呵斥道:“爸爸说过什么了?在医院不许大声喧哗,还记得吗?”
“爸爸!”单方面被责怪的小家伙一脸委屈,眼眶都酸了,“是哥哥要和我争的……”一边说,一边狠狠蹬了邵忞一眼。
“本来就是妹妹!你偏要说是弟弟!”又怕被爸爸骂,又有些不服气,邵忞小声争辩了一句。
“那我不要嘛……我就有弟弟……呜啊!我要做哥哥!”
“就是妹妹就是妹妹!妹妹妹妹妹——”
“邵忞!”
终于,邵清明烦躁地在扬手在桌上敲了很大一声,邵忞和邵牧同时被吓到,都睁大眼睛乖乖在一边小心瞅他。这俩机灵鬼,每每犯了错就卖可怜认错,让人一边咬牙切齿又一边心生不忍,不好发作。邵清明还是那么句话安慰自己——这是亲儿子,这是亲儿子,这是亲儿子。这才温和地开口了:
“爸爸想休息了,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爸爸……”邵牧咬了咬嘴巴,怨愤道:“可是哥哥他……”
“好了,明明木木乖,不要打扰爸爸休息。”刚刚去外廊倒开水的邵辉推门后就疾步走来,将水杯放好,弯腰一胳膊捞起一个小娃娃,“张奶奶来了,爸爸带你们去找奶奶。”
“那好吧……”邵牧瘪瘪嘴,趴在邵辉肩头扭头对邵清明道:“爸爸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邵忞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邵清明点点头,冲他们挥了挥手。
世界一瞬间恢复了安宁。邵清明如释重负地仰头靠在腰垫上,抬眼见手臂上方的滴瓶随他的动作前俯后仰,淡褐色的液体也晃了晃,在透明管中像是流动的宝石。
说来很对不起明明和木木,他这个爸爸教会孩子的第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在医院里喧哗。可他没办法——哪怕他不想生病,他还是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晕倒,他需要医生,需要输液,需要一次次在空茫中苏醒,需要孩子们提前明白,“可能失去”,的意味。
“喝牛奶吧。”邵辉走近他,将袋装牛奶放进热水里烫。
“嗯……”
其实食欲没有困意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医院的他丧失了味觉。尤其在这个阶段,吃饱喝足远远不如倒下去彻底地睡一觉。可邵辉说他睡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如果一定要睡,也不能扰乱正常的一日三餐。
一日三餐。邵清明盯着那袋半浮在水杯里的牛奶,青青白白的包装袋上印有“营养快乐每一天”的宣传广告。除了这一种,抽屉里还有很多,牛奶酸奶一应俱全,还有些麦片小食。被人照顾的感觉很容易就习惯了,邵清明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也在放任邵辉重回他的生活。
原本是两座城的人,咫尺之间隔山隔水,而如今,沧海沦为桑田,高山深壑,早已化作平地。他向邵辉迈出了步子,邵辉便随风随雨疾奔而来。
“这两年……”他张口,顿觉嗓子干疼。这是种自以为的艰难,是因为心知接下来的话昭示了什么,“这两年,我好想你。”
正半背对他削水果的人背影一僵,刀也拿不住,梨也拿不稳。明明是那样高大的一个成年人,转身时却显出孩子般的慌乱。邵辉不可置信地冲向他,大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仅剩的隔阂消散了,这是邵清明第一次主动对他服软。
“我说我好想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为什么现在才认孩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一切心中压抑的、背德的、真情实意的渴望和委屈尽数涌出,他扬起拳头砸向邵辉,泪意却让他脱力,那些责怪落在邵辉身上,几乎无声无息。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邵辉弯腰吻他,心疼得不行,“我不会了,没有下次了。”
“你老是欺负我……”
“我不欺负你,我让你欺负回来。”
“你还让明明他们叫你爸爸……”
“那就不叫了,让他们叫妈妈?嗯?”
“……那…那我们……把孩子留下来……”
……
三青水艺术展会策划工作室近来是非多——公司上下几百号人都在议论哪个从伦敦金融区回来的大老板……还有,他身边那个漂亮的小情儿。
刚开始都以为是小情儿。人生得那样好,白嫩白嫩的,脸蛋小,身子骨也不大,神情冷淡归冷淡,眼波流转之间依旧有柔光。和老板站一起,整一贤妻良母,偏要人捧在心里疼的。
但听知情人说,那情儿是个相当有手段的——大老板原来受了情伤,心里对那人恋恋不忘才留了长发。这小情儿一来,老板不仅宠着护着,还把那头发剪了,便可见一斑。又说那情儿以前离过婚,有两个孩子,就这么都还能让老板死心塌地的,背地里不知道多机灵。
外界将这段感情说得是神乎其神。邵清明打着瞌睡在沙发上听邵辉助理战战兢兢向邵辉报备这些时,难得地被广大群众的好奇心和想象力逗笑了。他这几年,也多在富贵子弟戏谑舆论的中心。外边传来传去,是闭了眼也能猜到的。本就和邵辉说过他不要在公司露脸,可邵辉就是倔强得不像话,非要他隔三差五来招摇过市一下。
“又困了?”邵辉见他笑得懒洋洋、梨涡若隐若现的样子,无奈地挥手让助理出去了。室内又凉又静。他走到邵清明跟前,将落了一半的空调毯卷起,为邵清明搭好。
“不要了。”邵清明推开他盖毯子的手,咕哝道:“热。”说完,侧过身一手轻轻压在肚子上小寐起来。这时候他肚子已有些大,瞧上去像身怀六甲的,实则才近四个月。还是很嗜睡,食量也一点点打起来,四肢微微有了肉——邵清明每天都要盯住他好一阵瞧,见了他鼓起来的肚子总是又惊又喜的。
说这是邵辉第一次做爸爸也不为过。当初邵忞和邵牧的存在和出生,邵辉是全程缺席的。等他再见到邵清明,认出儿子,邵忞和邵牧已然能跑能跳,能说会道。也许他如今能毫无压力地糊弄住家里两个小家伙,但他一定应付不好邵清明肚子里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