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炎将伞往前移,遮过对方头顶,“你叫什么?”
下巴微收,“苌夕。”
“不像艺名。”
“小人刚出来唱,还没来得及取。”
沭炎盯着生了锈的锣盘,将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放上去。银锭在怀里揣热了,贴上锣盘,竟融化了一小片薄冰。
苌夕一惊,这么阔绰的看客他还是头一回见,“这......”
沭炎直勾勾盯着他,道:“买你。”
戏班师傅忙拥上来,“这位官人,我们苌夕才出来唱,没□□呢。不值什么,官人去大戏班里挑挑,随便哪个都比这小子强。”
沭炎不容拒绝,“这些钱足够你们再请一个名角。”
戏班师傅手心里出了汗,拒绝道:“大官人行行好,这小子自幼跟着咱们,一直学的是唱戏,从未学过其他本事,怕伺候不了大官人。”
沭炎明白戏班师傅是担心苌夕跟了他作娈童,便解释道:“老师傅放心,他在戏班里唱戏,跟了我,一样是唱戏。”
戏班师傅将信将疑,把苌夕拉到一旁嘱咐了许久,才万分不舍地放了人。
苌夕把那锭银子留给戏班子。褪了戏服,卸了妆束,把三千青丝都高高绑在后脑勺上,低眉顺眼跟着沭炎回府。
沭炎这一世是个闲散的文官,喜欢听戏,尤其爱听霸王别姬。
他给苌夕新筑了一个戏台子,随同寝屋,一块儿建在湖中央的小渚上。每日晚饭之后,他便乘着小舟,去听苌夕唱戏。不点曲目,让苌夕想唱什么便唱什么。贵妃醉酒、金玉奴、文昭关,京戏的每一个桥段苌夕都记得滚瓜烂熟,每日变换着唱。
某日,沭炎提前了一个时辰过去,恰碰着苌夕在练嗓子。练完之后,竟一个人自顾自唱着霸王别姬。没有伴奏师傅,却唱得格外起劲。嗓音悠扬婉转,动情处,竟潸然泪下。
沭炎悄无声息地听完,没错,是那日在雪天里听到的感觉——虞姬的独角戏。
“少了霸王,这戏竟也有些意思。”一面笑着评说,一面从屏风后绕过去。
沉浸在戏里的苌夕吓得一颤,掉落了手里的宝剑。仓皇回身跪下,“大人今日怎么早来了?”
“若还不来,还不知得错过多少场好戏。”
苌夕把头埋得更低,“小民知罪......”
沭炎并不介意,“你戏唱得好,没必要惧怕。压箱底的绝活本就不应轻易示人。”
苌夕垂首,十分恭敬,“谢大人体恤。”
“没有霸王,这戏变了味儿,不是霸王别姬。”
苌夕默了默,道:“在没碰到真霸王之前,小民只唱虞姬的戏。”
沭炎疑惑,“何为真霸王?”
苌夕没了声音。霸王别姬是对唱的戏,台上只有虞姬一个人咿咿呀呀,任谁都觉得荒唐。
沭炎却没再问,只每日都早来一个时辰听戏。看着素颜白衫的人在水榭台上唱,竟比外头的红颜盛装更有风姿。
日复一日,从未间断。直至某天,苌夕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卧床不起。沭炎跟皇帝告了假,贴身照顾苌夕。
苌夕是戏子的胚,下九流的命,从小练戏苦,过得如同蝼蚁。没想到还碰到个烂好人,供他吃,供他住,还让他想唱什么唱什么,从不多问。现下病了,还日以继夜守在床头。
他发着高热,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眸,“大人,你图什么呢......这样无厘头对小民好,总要图点什么吧?”
沭炎淡淡道:“不图,这些事我想做,便做了。”
“这样不可以......”
“为何?”
苌夕吃力地眨眼睛,虚弱道:“这样白吃白喝,小民会觉得,是在骗你的钱。”
生病的人总是执拗,他问个没完,直到沭炎揉着他的头发,温柔道:“你爱唱戏,我爱听。”
要说这人也简单,谁若对你好,你便一颗心都悬他身上,一颦一笑都牵肠挂肚。
苌夕病愈的第二日,沭炎恢复往常的规律,踩着时间,乘小舟去听戏。
却看到盛装红颜的苌夕,化成虞姬的扮相,笑盈盈等着他。
沭炎挑眉,虽不明所以,也欣然落座,一面品茶,一面看戏。只是后来看痴了,一杯茶从头至尾也没喝过。
即便加上伴乐,却仍旧只有虞姬。不过沭炎听得入神,仿若他便是垓下的霸王,看着爱姬临终告别。
落幕,苌夕走下台,痴痴望着沭炎,道:
“我找到了真霸王,也只唱虞姬的独角戏了。”
沭炎勾唇,将他拥入怀中。两人的心意,都未说破,却都明了。
皇帝器重沭炎,欲把公主许配给他。沭炎拒绝得干脆,皇帝讶异,询问缘由,方知他府上有个唱虞姬独角戏的阿娇。
皇帝不信这事,以为是沭炎推脱的说辞,便下谕旨,召见苌夕。
这一见,便错开了万水千山——皇帝看上了苌夕。
古往今来,帝王家看中的人,都不容拒绝,这道理对谁都一样。
“皇上说,想把我纳为男妃。”苌夕在琉璃镜前一边上妆,一边与沭炎说话。
沭炎面色凝重,坐在一旁握着拳头,“我知道。”
苌夕打开胭脂盒,涂上嘴唇,又道:“册妃大典,定在十日之后。”
“你答应了吗?”
苌夕上妆的手一顿,“皇上圣谕,我一介草民只用接旨。”
沭炎猛然起身,用力掰过对方的肩膀,吼道:“你不准去!”
苌夕愣了愣,“大人息怒,小民会在得宠这段时间,帮大人铺路。让大人的仕途,起码十年无忧。”
沭炎手下的力道逐渐加重,咬牙道:“你不准去!”
苌夕被摇得一晃,随即笑道:“大人是舍不得我么?”
沭炎没了声音,只剩眼眸不断颤抖。
舍得,舍不得,结果都不会变。苌夕在十日后,仍按计划那样,赴了册妃大典。
沭炎满目沧桑地赶去,便看到戏台上作唱的苌夕。皇帝见到沭炎,忙不迭地夸赞,“你养的这戏子很是固执,非要在大典上演一场霸王别姬。不过这性子朕喜欢,比后宫那些应声鸟好多了。日后会好生顾惜的,爱卿放心。”
沭炎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苌夕,敷衍道:“皇上喜欢就好。”
苌夕见到人群中的沭炎,嘴角露出甜美笑意,又接着唱词。
这段词沭炎很熟,是虞姬自刎的前一段,百般不舍,又去意已决。
这段戏皇帝指派了一个霸王,说大庭广众的,虞姬的独角戏难登大雅之堂。
“朕听说他喜欢唱独角戏?”
沭炎仍旧盯着戏台上的人,“只唱虞姬的。”
皇帝饮了一口贡茶,“为何不要霸王?”
沭炎顿了顿,道:“若真要与霸王分别,虞姬宁愿身首异处。故而,他不会轻易与霸王搭戏。”
皇帝柔和的脸色倏地沉下来,如刀锋的眼睛扫向沭炎,“朕曾经以为,爱卿是他的霸王。”
沭炎一震,错愕地看向皇帝。
皇帝随即又笑了,悠悠道:“不过看来不是,不然他离了你,会像虞姬一样自刎。”
沭炎恍悟,仿佛被人当头狠敲了一棒,脸色彻底惨白,仓皇看向戏台上的人。
眼睛还未调过去,便听到“嗤——”的一声。
台上的虞姬自刎了,不过不是演戏,是真的。鲜血霎时迸溅,霸王和一干伴乐师傅惊呼而散,台下的皇亲、官员,也纷纷起身。
皇帝匆忙叫着太医,伴奏师傅在慌乱中扔掉了鼓板,没见过风浪的宫女高声尖叫,场面一片混杂。
沭炎在混杂中穿过人群,仓皇扶起苌夕,捂住他不断迸血的脖子,颤声道:“没事的......别怕......太医马上就来,别怕!”
其实,怕的人压根不是苌夕。
看着他焦虑的模样,苌夕张嘴,想说什么,但涌出来的却只有鲜血,伴随几个破碎的单音。
“啊......啊......”
沭炎着急地落泪,前所未有的崩溃,“我来了,我来带你走!我马上去回绝皇上!我辞官!我们一起回去小城!没事的,一切都不会有事!”
苌夕痴痴看着他,似湖水的眸子里全是爱意。吃力地抬起手,想抚摸眼前的容颜。
“啊......啊......”
沭炎明白他的想法,想抓住那那只无力的手掌。但还没握住,那手便像陨落的星辰,直直砸到台面上。
从指尖划过的温度无比清晰,心口仿佛被石锤猛烈砸了一下。
太医院的太医统统来了,止血,把脉,听心跳,看瞳孔。最后——
“虞妃娘娘已经升天了,望皇上和大人节哀。”
皇帝一脚踹倒那太医,痛骂道:“庸医!庸医!”
沭炎仍旧抱着苌夕,不怒反笑,“他的血还是热的,人是热的,他没死。”
他怎么能死呢?霸王还在这儿呢,没有攻进来的汉军,没有四面阵阵的楚歌。一切都好好的,他怎么会死呢?
尸体在戏服里逐渐变得冰冷,沭炎捧着他的脸颊,如同捧着绝世的珍宝,擦去他嘴角和脸庞的血迹——苌夕爱干净。
不多时,太医、宫女、太监纷纷撤了出去。勃然大怒的皇帝也冷静下来,走到沭炎面前,捏着拳头,“他昨日跟朕说,曾听到你跟管家密谈,留个人在朕身边,吹枕边风,仕途起码十年无忧。”皇帝的声音尤其冰冷,“你说过这话么?”
偌大的戏院被风打得寂静无声。
沭炎怔了怔,呆滞着点头。
皇帝气极,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没有说一个字,怒冲冲甩了袖子走了。
沭炎躺在地上,将苌夕仔仔细细地揉进怀里。
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管家是丞相的眼线,为了逢场作戏,为了不让苌夕成为自己的把柄,陷入水深火热,他才顺着管家的话,作了那番说辞。
怎么就被这一股脑的傻子听了去呢?
作戏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那,谁又把戏场上的话当真了呢?
那一世,沭炎仕途坦荡。只是一向与世无争的他,却开始为了官位,算尽机关。直到将丞相拉下马,让丞相身败名裂的同时,取而代之,不断上升的官位才算停了脚步。他在丞相之位坐得很稳,手段狠戾,杀伐果断,没有人敢动他。他活到八十九岁,辅佐了三朝国君,建下丰功伟绩。
只是,终其一生,再未听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刀片已经收到了,今天……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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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长劫(二)
再往后,每一世的故事都十分简单,却每每都能成为好故事。
或许是因为命运,或许是因为故事里的人。
第二世,沭炎是行走江湖的游侠,苌夕是镜湖小屋的鬼医。苌夕向来秉持“没钱不救”的铁规矩,却某日不小心被重伤的沭炎打破。
那日,苌夕翻遍其全身也未见到半个铜板,一气之下本欲扔到后山,不过又见他的伤势严重到世间罕见,估摸着可以锻炼锻炼自家的医术,便将人收留下来,作免费的药罐子。
二人在治疗期间,古灵精怪的苌夕打开了某个死木头的心房。眉来眼去之间,不小心就看对了眼,尤其是换药擦身之类的“亲密接触”,苌夕总爱堂而皇之地占便宜。沭炎身为大侠,对于救命恩人也不好计较什么,不仅不计较,到后来,他还有些留恋这感觉。两人的心思从未从嘴里说破,但也心照不宣。
侠,在扶持弱流的同时,不会不得罪仇家。找沭炎决斗的人很多,他几乎每次出行都会受伤。但不管伤多重,毒多深,苌夕总是有各种办法解决。
“我鬼医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某次,苌夕大言不惭地如是说。
沭炎掀开眼皮看他,蓦地,眼眸里仿佛有水波荡漾。
苌夕一凛,“看,看我做什么?”
沭炎慢声道:“以为这次没命回来见你,多看两眼。”
“说什么胡话?有我鬼医在,怎么可能让你有事?”苌夕给他擦去身上的血污,又道,“哎等等!你可别以为我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就每次伤成半个死人才回来啊!我可累着呢!”
沭炎忽然不由分说地握住苌夕的手,附上自己的心口,“这里,全都是你。”
苌夕倏地耳红,“你,无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沭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委实多了几分感慨,以前从没说过的掏心窝子的话,那日都吐了个干净,“我被那贼人击中那一刻,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天下太平无贼。”
苌夕觉得被抓着手像烙铁一样烫,“另,另一个是什么?”
“带你浪迹天涯。”
闷葫芦说着情话,大概没有人会不动心。
两人在一块生活了约莫三个月,无论什么方面(纯洁脸),都一直十分和谐。
直至某一日,仇家寻上了门。沭炎在外头应付贼人,却不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赶回小屋时,苌夕已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将人抱起,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焦急地问他,解药在哪里。
苌夕的眼泪簌簌滑下,绝望道:“没有解药......”
沭炎急得头皮发麻,“那便现配!要用什么药材,我马上采回来!”
“没用的......”苌夕痛苦地摇头,他万分不舍,却无可奈何。
沭炎红了眼眶,“有用!你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以往我的伤无论多重你都能治!”
苌夕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尽是疲惫,“鬼医......什么人都能治......却独独,治不了自己......”
三百六十五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宿命,而对于医者,大概便是不能自医。
之后,便是阴阳两隔。
沭炎整整三日没有说话,最后似是想通了。将人埋在镜湖小屋后头,一捧土接一捧土,亲手埋葬。立碑之时,咬破中指,写上了“沭炎爱妻苌夕之墓”。
随后,带着一身的血污和泥污,奔上复仇之路。往日正义凛然的大侠,竟也开始怀揣着仇恨,提刀杀人。
决战当日,沭炎与仇人同归于尽。而那仇人是个帮派头目,地位颇高。沭炎的尸体当即便被那些帮派弟子剁烂,抛至荒山。
死无葬身之地。
第三世,沭炎是个冷酷的杀手,苌夕是个学堂的教书先生。两人相识于一场饥荒,苌夕分了穷途末路的沭炎一个馒头,沭炎分了苌夕半袋子水。随后两人便冲着路边的土地庙,拜了把子,以兄弟相称。
饥荒之后,两人又做回本行。苌夕教着书,时不时因为不听话的学生而生气,用戒尺打他们的手心。沭炎继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夜晚杀人,白日衣冠楚楚地跑去学堂,偷听苌夕讲课。
苌夕见沭炎不会写字,便手把手的,从握笔的姿势开始教他。一来二去,竟有了别样的心思。
“你这人,手掌这么粗,到处是疤,在镖局做事么?”苌夕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对方硬邦邦的手茧。
沭炎隐瞒自己杀手的身份,便道:“以前是,现在在武馆做师傅。”
“哪家武馆?”
“你,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怎么,还怕你这结拜兄弟看不起你?”
“不是。”
苌夕也没问下去,只道:“还真是有意思,你是别人的师傅,我是你的师傅。”
沭炎望他一眼,“嗯。”
苌夕眼尾一挑,“干脆,这样一辈子好像也不错啊?”
沭炎唇角微扬,“嗯,是不错。”
杀手冷酷,却也有情。比如,沭炎在知道自己对苌夕的心意之后,便一刀杀了苌夕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其实苌夕已经把退婚书和赔礼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未有告知沭炎。没料到那次犹豫,便错过了永远。
沭炎杀人太多,没有一单生意失手或是被发现。
这次,却被苌夕觉察到了端倪。偏偏他又在这人面前扯不了谎,于是被问起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两人大吵一架,准确来讲,是勃然大怒的苌夕将沭炎痛骂了一顿。他骂沭炎是魔鬼,待人走后,又骂没有报官的自己是魔鬼。
那之后,两人未再见面。
然而纸包不住火,沭炎能隐瞒的事情,苌夕未必能。官府通过苌夕,顺蔓摸瓜,查到了沭炎。
官府加派的人手很多,尽管沭炎武力高强,也敌不过无穷无尽的追杀。
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最后一日,沭炎身受重伤,已经无法站立。追杀的人越来越近,他终于逃不动了。
慌乱中不慎摔倒,在月光朗朗的街道中,拼命朝学堂的方向爬,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再去看一眼那抹纸窗上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