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沉默地盯着那一把把剑,喉间像哽着块烧红的炭火。那剑上的血是谁的?哑巴婶、月儿、师父、还是余燕至……无论是谁的!心没有想象中痛,或许是已痛到极限,或许是被名为“仇恨”的毒所麻痹;他脑海只有一个念头,眼前所有人都该死!
他头脑越来越清醒,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他心无杂念,眼里只有一具具等待撕裂的肉体。
这是场围捕,围捕一只孤立无援的困兽。无人与何英缠斗,他们动作灵活,面对凌厉的剑影只虚晃几招便闪身躲避,再由其他方向的人做出攻击。十二个人分三批,每一次进攻都虚中有实,令人难以招架。若独对一人,甚至三五人,何英都有胜算,可十二人的车轮战是消耗战,半炷香、功夫,何英出剑的威力已大不如前。他像被自水中捞出,浑身透湿,胸口一起一伏,呼出的都是疲惫。汗水冲刷身体,大大小小的伤口犹如撒盐,可他不觉疼痛,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清楚自己依旧站着,手中的剑依旧能够挥舞。
如果心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觉悟,他不该从废庙返回,留着条命兴许还有机会。可他不想“十年不晚”这回事,仇人就在眼前,或者他们死,或者自己。
他小时候怕死,因为没脸去见爹娘,还因为身边有师父、师妹、哑巴婶和小混蛋……现在他一无所有,是个心无牵挂的亡命徒。他要将命豁出,自绝生路,老天爷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何英终是力竭,长剑支在了身侧,明明听见了后方袭来的剑风却已无力闪躲。
剑尖刺入了他的背部,可他并无皮肉绽裂的痛楚,反而是铁器自身体抽离后的空虚异常鲜明。他吁出一口血气,分辨不出这血腥是弥漫在空气之中,还是来自他体内。
而原本围困他的黑衣人“呼啦”散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何英自湿淋淋的散乱的发间恍惚看到一抹身影正朝他行来。
来人头戴黑纱斗笠,着黑色长衫,他走得极慢,一步步恍如踩着棉花,最后站定在了何英面前。他朝旁伸出右手,一名黑衣人毕恭毕敬呈上了自己的配剑。
那人持剑轻轻扫过何英剑身,何英顿失平衡跪倒在地。
咬牙握紧剑柄,何英尝试着再次站起。
这一回,那人却将剑划向了他的右腕。鲜血喷溅而出,何英终于有了痛觉,他再也握不住剑,右臂无力地垂落身侧。他暗中动了动手指,意识到那人挑断了他的手筋。
“辛苦你了。”陌生的苍老的嗓音,然观身形却似是青年。
何英抬起头,他已有所觉悟,但心存不甘,他看向那遮面的黑纱,道:“我师父他们在何处?”
那人提着剑,剑尖一下一下轻点地面:“你想见他们?”
“需要什么条件?”何英不答反问。
“哦,”那人似乎笑了笑,语调变高了些,“不笨嘛。”
何英冷冷一哼:“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
那人随意将剑丢弃,自袖中取出了两枚药丸,分放左右双手,道:“吃下左手这颗,我便许你见你师父。吃下右手这颗,便许你见余燕至。”
“你什么意思!”何英愤怒道。
“当然……你也可以谁都不选。你的剑就在你脚边,你虽无力斩敌,结束自己想必非是难事。”
这人或是认真的,或只是在耍弄自己,可除了师父、余燕至、死亡,对方并没有给他“质疑”的选项。
看了看两枚药丸,何英缓缓伸出左手,拿起左边那颗毫不犹豫吞了下去:“我要见我师父。”
紧接着,在那人尚未反应过来前,又以极快速度拿起了另一颗药丸吞下:“我要见余燕至!”
“……”愣了愣,那人忽地大笑出声,“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不懂珍惜,你要知道,贪心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见不到你师父,也见不到余燕至,就算你现在选择死,我也不会叫你轻轻松松地死了。”
“你——”一字吐出,何英顿觉胸口绞痛,低头“哇”地呕出鲜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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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落伽山飘起了雨丝。
湿冷的雨水唤醒了一个人,他在雨幕中睁开双眼,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望着阴霾的天空,任雨水落入眼底……最先传来的是后颈处的酸疼,然后是全身刺痛,最后是充斥鼻腔的血腥。
余燕至立刻翻身坐起,视线送往前方。
泥泞中,哑巴婶依旧跪在那里,空出的怀抱刚刚够藏进个小人儿。不远处,庄云卿仰面躺着。
雨水接天连地,自两人身下冲出条条蜿蜒血流,那血流仿佛活物一般,带着无可诉说的怨恨爬向了余燕至。
他醒来前做了一个梦,此刻发现那不是梦。
余燕至霎时清醒,不顾曝露雨下的尸体,爬起来疯了似的往山中奔去。他在奔向废庙的途中找到了何英的剑,在废庙的佛像后找到了秦月儿;可没有何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离开废庙,他奔走山林间,寻找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来到那片竹林,原地转了一圈,前后左右尽是望不见头的竹树……他猛地仰头,雨水冲刷上面庞,灰色的天被割得四分五裂,犹如他的心,他仿佛用尽了生命呐喊。
“何英!!!”
余燕至脚步不停,从清晨到天色渐暗,然而一无所获。
山路上有何英的剑和未及被雨水掩饰的血迹,可是没有何英。
何英不算凭空消失,因为昨晚来了群黑衣人,他们像一股黑色飓风席卷了落伽山的平静,短短一夜后带走了三条鲜活而无辜的生命。他们并未毁尸灭迹,将三个冰冷但完整的“人”留给了余燕至,所以余燕至有理由相信——找不到何英,何英就还活着。
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不会被悲伤的洪流击垮,不至于倒下。
重返废庙,他从佛像后抱出了师姐。清晨时,师姐的身体是僵硬的,此刻却已恢复了柔软。她脸色发青,后颈和手背上泛出了紫红斑痕,她躺在这冰窟似的地方一日一夜了……余燕至看着她,还瞧得出她生前时的模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只是没了人气。
他想,何英来废庙的路上并未遇袭,否则便无机会将师姐安置在此处。唯一的可能是,自己从哑巴婶怀里抱出师姐时,师姐已经受了伤,然而他无暇分神,没有察?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酢丝蹋形宋俗飨欤迫阅芴隳巧把嘀粮绺纭薄?br /> 雨依旧在下,不大不小。余燕至把师姐和哑巴婶抱入屋中,接着将师父背上山,送回了房间。
还有很多事等待着他,他不做,那就没有人去做了。
余燕至在灶房烧了锅热水,拿桶提进了哑巴婶屋子。他摆湿了帕子给床上躺着的人擦洗头脸、手脚。他没生炉火,所以屋里很冷,他来来回回地忙活,把染红了的帕子丢进热水搓洗。桶里冒出的热气都带着血腥味,直往他脸上扑,模糊了视线,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角有些发红。
将两人收拾体面后,余燕至翻箱倒柜找出了两身衣裳,同样的杏色绸子是师父去年下山扯回的,哑巴婶给自己和师姐一人做了一件。余燕至低头瞧了瞧身上滚着血泥的衫子,想起哑巴婶量他尺寸时特意做大了些,因为小伙子长得快,不经穿。
给哑巴婶和师姐换好衣服,余燕至提剑出门,在屋外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他想这件事不能潦草,所以那坑挖得又宽敞又规整。剑随手腕一沉插入泥土,余燕至转身回屋,抱出褥子铺在坑底,接着一先一后放下了哑巴婶与师姐,将被子盖在了她们身上。
余燕至不知道哑巴婶的秘密,他也不是图省事,师姐年纪小得有人照顾,哑巴婶最疼她,肯定放心不下她一个人,所以两人要在一处,是个伴,是个照应。
他心里跟自己说,让她们入土为安吧,可却站在一旁一动未动,他总觉得再等一会儿,师姐就会睁开眼睛甜甜软软地唤他“燕至哥哥”。
雨势渐大,雨水模糊了天地,模糊了爱恨,只有无尽清晰的愁和着雨声不绝于耳。
师姐的脸上溅落了几点泥水,余燕至终于有了行动,他迈进一条腿支在坑中,弯下腰,指尖抹去了那赃污,可周围的土稀软不堪,一块块滑下溅起了更多泥水。他擦拭一次、二次、三次……然后再也擦不净。一大块稀泥覆盖住了秦月儿半边面孔,她依旧沉睡。
余燕至忽然跑回屋中,找出师姐的毽子放在了她身边。
他动手去推泥土,一把一把送入,掩上最后一抷,余燕至开始大口喘气。片刻后,突然将手埋入土中,一下下飞快地挖着,可挖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他低着头,双臂撑地,从头到脚都是脏的。他发出了单调的音节,压抑在喉咙深处,断断续续,不像哭泣,像受伤的野兽,被人剥开皮肉,浑身淌血。
余燕至重新堆上了那些土,堆得严严实实。
他站起身,在灶房又烧了一桶水走去山上。
这次,他放慢了动作,褪尽庄云卿衣衫,仔细地为他擦洗身体。细小的伤痕很多,数也数不清,而最显眼的是洞开腹部的窟窿,血早已流尽,唯独胸膛一处伤口仍丝丝地淌着黑水。余燕至将周围擦净,发觉那伤口的形状好似梅花一般,竟非刀剑所致。
犹豫片刻,他自屋中找来一把短刃探入其中,果不其然遇到阻碍,轻轻一撬,挑出了一样事物——梅花形的暗器,随暗器涌出的还有浓浓的黑水。
余燕至意识到这枚暗器绝非寻常,凭此物或许就能解开黑衣人的身份。用干净的帕子将之包裹,他小心翼翼收入了怀中。
为师父穿戴整齐后,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发现了书桌上一幅展至一半的画卷。走上前,他拿在手中观看,那是幅少女画像,女子娇弱柔媚,面貌胜似芙蓉,可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如冰冷、如雾薄,仿佛对所视之人十分无情,轻轻一瞥便能叫人心伤、心寒。这幅画既无题目也无落款,可这般容貌,这般的目光,余燕至却是再熟悉不过……握着画卷的手微不可察颤抖起来,他心知,这名少女便是庄云卿的师妹,何英的生母。
这一刻,余燕至明白了师父藏在心底几十年的感情和遗憾。
陪同庄云卿下葬的除了配剑还有少女的画像。
余燕至不再像先前那般失态,完成所有事后,他静静站在了师父坟前。望着低矮的土堆,回忆起了八年前的初遇。
那时他父母双亡,立刻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因为余景遥残忍荒淫,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大仁大义者便决定代为教育他的儿子。余燕至年仅九岁,像个囚犯般被“押”往圣天门,正当他深陷绝望之际,途中,一人持剑仿佛谪仙下凡将他救走。
那人便是庄云卿。
他至今不知师父为何救他,也不知师父有没有像何英那样恨过他,但师父的恩情他不会忘记。
天色彻底暗下,余燕至已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他对着庄云卿道:“徒弟知道您心里的牵挂。”
“您放心,”余燕至自言自语道,“师父,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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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上点着油灯。余燕至从案板取来碗,掀开锅盖,舀了满满五碗米粥。碗沿有些烫,他端得小心翼翼,一碗一碗摆了上桌。哑巴婶和师姐的碗在右手边,师父在左手边,中间并排放着的是他跟何英的碗。饭桌中央的碟里盛着哑巴婶腌的萝卜干,被他切成了丝就着粥吃。
不饿,可不能一辈子不吃。
碗口凑在嘴边,余燕至垂眸细嚼慢咽,直到吞下最后一粒米,他将碗放回桌面,筷子搁在碗上,头尾对得整整齐齐。缓缓抬眼,他向前送出了目光,有一盏油灯陪伴他,还有四副碗筷。
冬天,粥凉得快,饭桌上清清冷冷的没了一点热气。余燕至想,太、安静了。
他起身时向后退了半步,长凳倒地发出“嘭”的一声,他弯腰扶起,然后去洗碗筷,洗得“叮叮当当”,擦得“咯叽咯叽”。他像个戏台上的丑角,卖力表演,演得很热闹,可惜是强装出的滑稽,不逗趣不讨喜,所以也没人捧场。
四碗冷粥被重新倒了回锅,将灶房收拾干净,余燕至走了出去。
雨势渐小,天上无星无月,但他知道右方十丈远有一座土包,土包下躺着人。他闭上眼睛,眼前便黑了,睁开后依旧一片黑暗。
下山回到住处,他脱掉衣衫,赤条条站在缸前,舀起一盆水兜头浇下,冲洗了发间污泥和身上的血渍。屋里常备有伤药,他草草擦拭过身体将药粉敷在了伤处,虽然某些地方能看到绽开的红红白白的肉,但也就瞧着吓人,除却左肩伤势颇重被他缠上了几圈布条外,其余的用过药后便不闻不问。
翻出里里外外干净的衣裳换好,余燕至面对窗户坐在了床边。
靠窗的桌上放着两把剑,一把属于他,一把属于何英;纸窗上贴着两只小兔,一只是何英从哑巴婶屋里偷偷拿的,一只是他手撕的。他直直盯着那处,心里估摸天快亮了,天亮后他决定再往山中找一找。之前遗漏了许多地方,也许何英逃了,只是不慎跌落在了哪儿,也许他伤势太重不得不藏身某个地方。余燕至不认为这是自欺欺人,即使一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要尝试。他想着想着便坐不住了,把半湿的长发高束脑后,捻灭油灯,在蒙蒙细雨下又提剑进了山。
他们住的地方四面峭壁,远看是个梯型,自南向北逐渐高耸。这儿没有连绵不绝的山脉,何英若还在,就无找不到的道理。
余燕至像是要在这山林湖泊、树海草浪中寻一根针,他迈过每寸土壤,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尽收眼底。他不分早晚,不知饥寒,整整两天两夜,当再度返回时,他唯一的收获是确认了何英不在落伽山。
将剑紧挨何英的剑放下,余燕至终于觉出了疲惫,不只疲惫,他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想,还是太累,饭不能不吃,觉也不能不睡。他和衣躺下,一闭眼就是三天。
这三天漫长的犹如三年,他一会儿冷得像跌进冰窟,一会儿又热得像被放在火焰炙烤,哪一种都是酷刑,可他偏偏动弹不得,身体沉重得仿佛石头。他中途醒来一次,想找水喝,然全身的力气只够微微打开眼帘,他轻舔干裂的嘴唇,心说总不至于渴死,他模模糊糊地仍认为自己是累了。
他重新阖上了眼。
梦里,他跑遍落伽山每个角落,当终于瞧见碧绿的湖面时,他没有任何犹豫跳了进去!湖水瞬间灌入口鼻,可他却不觉解渴,只感到了窒息般的痛楚。身体不由下沉,意识渐飘渐远,他快要淹死在这梦里……突然,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他猛地抬头望去,阳光自水面折射而入,一道身影鱼儿般向他游来,那人越游越近,面容越发清晰。余燕至双眼大睁,他狂喜地想要喊出声,可却让更多湖水涌进喉咙,他阖动着双唇,拼命朝对方伸出手,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声音终于穿透了层层水障……
余燕至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连被褥都浸满了潮意。他恍惚片刻,对梦中的情形已记不清楚,只是那股绝处逢生的狂喜还留在身体深处,这让他感觉到了更多希望。翻身下床,穿鞋,走出屋子,余燕至微眯双眼,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驱赶了雨后的阴冷。
他行至缸前,探身去拿水瓢,然后看见了水面上倒映的人。他怔了怔,抬手一遍遍拂过头顶,似乎有些诧异……半晌后,他解开发绳,长发披散在了肩背、胸膛,他捏起一缕仔细瞧了瞧,发现不是错觉。
他实在渴极了,喝了满满四五瓢水,水很冰,流入肚腹后像要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冻结。
将瓢扔回缸中,余燕至脚步虚浮,缓慢地走到了太阳下。
阳光洒在他长至腰际的发上,仿佛落了层霜。此时,徐徐微风吹起一缕发丝,发丝缠绵唇畔,红艳的唇,灰白的发……短短六日。
阳光刺目,余燕至垂下头,掌心捂住双眼,唇角微微动了动,叹息似的道:“你在哪啊……”
风将轻叹吹走,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三日后,余燕至离开了落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