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析意外道:“爸爸也画画吗?”
蒋继平楞了一下,然后皱起眉来别开头去,他右手伸进口袋,里面发出药片碰撞塑料盒内壁的声音。许析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反应了过来,他过世的生母,曾是一名美术老师,蒋继平耳濡目染才知道颜料的优劣。
许析连忙对蒋继平说:“今天东西都买齐了,我们回家吧!”他小心地拉住蒋继平的衣袖,打量他的神色,他没有叫他“爸爸”,怕刺激到父亲。蒋继平放开药盒,从口袋里掏出右手,在许析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感到孩子的指尖冰凉。蒋继平闭了闭眼说道:“我没事。”
许析想着蒋继平吃药的话需要喝水,自己又不敢扔下他去买水,于是拎起地上的购物袋,一边拉起蒋继平的左手,说道:“那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喝点东西吧。”蒋继平看着孩子瘦弱的背影坚定地拉着自己,不觉地攥紧了他发凉的手指。
父子俩来到了一旁的咖啡厅。两人各点了一杯果昔,蒋继平却没有借机吃药。许析有点担忧地咬着吸管,蒋继平眼眶发红,双眼覆着一层水膜,放在桌上的手还有点颤抖。他用一直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攥到指关节都开始发白,他双眼盯着玻璃杯壁流淌下的冷凝水,道:“对不起……”
许析连忙摇头:“爸爸……”
蒋继平抬起头看着许析道:“昨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许析看到他紧锁的眉头,禁不住伸出手,指尖在碰到男人眉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舒展开了眉头。许析笑道:“爸爸,你又皱眉了。”
蒋继平摸摸自己的眉心,十分正经地回道:“以后这个我也会注意的。”
许析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趴在桌上,一双笑弯了的眼睛望着蒋继平。蒋继平感到方才如暴风雨席卷而来的哀痛拨云见日,心情奇迹般地渐渐被平复了下来。
第6章
程文给蒋继平联系了心理医生,蒋继平一改之前的抗拒,积极接受治疗,还定期去看中医调理身体。医生让他逐步停药,但蒋继平似乎有些心急,药放在床头柜里,再也没去碰。
这天傍晚,许析补完课回到家,见厨房里四散着没处理完的食材,却不见蒋继平的身影。
“爸爸?”
许析打开蒋继平的卧室门,见他坐在飘窗上,四周几扇窗子全被打开了。许析忽然有点不安,他上前去默默地关上了窗。蒋继平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盯着许析的动作,但没有阻止他关窗。许析坐到蒋继平身边,看到他的眼里满是疲惫,感到心中发涩,说道:“吃一片药吧,医生也说药可以慢慢停……”
话到一半,蒋继平毫无预兆地凑了过来,把许析抱在了怀里。
许析愣了好几秒钟,感到父亲的体温和气味铺天盖地地将他笼罩了起来,父亲的手臂勒得很紧,几乎勒得他有些呼吸困难。两人的胸口紧紧地贴着彼此,心脏跳动的的震荡都缠到了一处。
“我……”蒋继平沙哑的声音从没有离他的耳朵这么近。“我刚才,想着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许析吓得浑身都瞬间冷了下来,他知道父亲去看了心理医生之后,情况一直反反复复。程文说蒋继平现在就像是把旧伤口剜开上药,虽然可能会流脓、发炎,但这些都是痊愈的必要过程。
可是,如果蒋继平真的发作起来,被负面情绪侵蚀的时候,他能拦得住父亲一个成年人吗……
许析想着,害怕得紧紧搂住了父亲的后背。
蒋继平的声音平静得令他胆战心惊,他又说道:“……但我想再看看你,所以就一直等着……”
许析鼻子发酸,心里默念着,爸爸你不要吓我……你千万别吓我……
许析努力压抑鼻音故作轻松地说道:“嗯,我也想你了。”
蒋继平埋首在他的脖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含糊了一句话。
许析没有听清,蒋继平松开了手臂,靠在窗边疲惫地说道:“我累了。”
许析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害怕地一直攥着蒋继平的衣服,蒋继平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让我睡一会儿吧……”
许析还是不敢撒手,蒋继平自己到床头柜里摸出了安眠药,没有喝水就生咽了一片,然后躺到了床上。
许析想也没想,也爬上了床,躺到蒋继平身边。蒋继平看到他一双湿润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伸手将他揽到了怀里,闭上了眼。
直到头顶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许析才放下心来。他小心翼翼地从蒋继平的臂弯里钻了出来,给程文和蒋继平的心理医生发了微信汇报了情况。然后把厨房的菜收拾了一下,简单做了两个菜,焖了一锅米饭。草草填饱了肚子,又拎着耽美文库回到了蒋继平的房间,趴在另一半的床上写起了作业。
半夜的时候,蒋继平醒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身边趴在作业本上熟睡的许析。想到许析不知又守了自己多久,蒋继平心中一片柔软,他伸手轻轻抚了抚许析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收走了他枕在脑袋下的作业本。许析皱了皱鼻子,小声哼唧着抗议,但没醒过来。蒋继平不想把熟睡的许析叫起来,于是到他房间拿来了一套睡衣,拧亮了床头灯打算给他换上。
蒋继平轻手轻脚地褪下许析的裤子,一不小心把内裤带下来了一点,露出了许析的半边屁股。蒋继平也没有在意,正要给他套上睡裤,突然间,许析像是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窜了起来,狼狈地扯着自己的内裤,缩在床头满身戒备地看着蒋继平。
蒋继平愣在原地,许析的反应让他的心中涌出了一些可怕的猜想,这些念头让蒋继平胸口发凉。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觉得现在自己至少要解释一下,他拿起睡衣清了清嗓子道:“想给你换上睡衣,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
许析仿佛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他接过睡衣嘟哝道:“我回房间了。”然后擦过蒋继平的身边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蒋继平坐到床边,回忆起刚刚许析的反应,加之许析初到时他误闯入浴室的时候,许析的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普通男生会有的反应。他一想到许析也许以前受到过虐待,甚至是性侵,就完全无法冷静。
许析回到房间关上门,套上裤子坐在床上,仍是惊魂未定。他在蒋继平抽走作业本的时候就有点醒了,只是犯懒没有睁开眼;但当他感到下身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立刻就吓醒了。他回忆刚才蒋继平脸上的表情,不确定他看到了多少,知道了几分。
当天晚上,父子二人都没有睡好。
第7章
第二天蒋继平起床的时候,许析已经去了补习班。蒋继平去见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婉转地描述了自己对许析过去经历的猜想。医生说:“这不好说。要不有机会带令公子来跟我聊聊,就告诉他想谈谈你的情况。”
蒋继平想到自己来接受治疗的时候,几度情绪崩溃,那不是什么好滋味。思来想去只说道:“我还是再观察看看吧。”
许析则是提心吊胆了几天,见蒋继平什么都没问,才放下了心来。
暑假结束后许析升到了初三。蒋继平没有给他施加什么压力,但许析学习很努力。同学老师都知道他爸爸是大学教授,许析觉得自己不能给父亲丢脸。
期末的时候,许析因为过度劳累得了重感冒,考试发挥失常。蒋继平来学校参加许析的家长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见两个孩子说道:“许析,你这次物理考了几分啊?”“哇,这么差!唉,你爸不是物理教授吗?”
蒋继平走进教室,见许析垂着头坐在座位上。那两个孩子见他过来连忙跑了。蒋继平直接拎起了许析的耽美文库道:“走吧。”
许析疑惑道:“啊?去哪儿?家长会就要开始了。
“不开了。今天带你出国玩。”蒋继平声音不小,周围的孩子们都看了过来,毕竟这个时候家里给考生的压力都不小,这个节骨眼去旅游的,基本是没有的。蒋继平扔下这句话就拎着许析的耽美文库往外走,许析一脸茫然,跟了出去。蒋继平直接把许析带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许析坐了一会儿,发现车真的在往机场开,扭过头去看到蒋继平露出了一点笑容,正在观察他的反应。
“爸爸,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蒋继平拉开电脑包掏出一张邀请函递给许析,说道:“法国那边要开一个学术研讨会,我们多留几天,可以带你去卢浮宫看看。”
许析觉得蒋继平是想安慰他考试没考好,心中愈发愧疚。蒋继平看了看他,说道:“出去开拓一下视野,才更能清楚自己是在为什么努力。”
许析懵懂地点点头,蒋继平想了想,又道:“考试、学习都是为了自己,你对自己有要求,这很好;相对的,我不想因为我是搞物理的,就让你有心理负担。”
许析默不作声。程文跟他聊天的时候说过,一帆从小理科就好,小学就拿过数学竞赛的奖。蒋继平对他寄予厚望,在物理方面早早地就对他进行了启蒙教育,对他非常严厉,做不出题不让吃饭、不许出去玩,是常有的事。
许析觉得父亲大概是看他悟性不高,彻底放弃他了。如果一帆是蒋继平精心雕琢多年的玉石,自己这个底子不行的石料,大概是没有资格承载他的期望了。
蒋继平自以为把话都说得很清楚了,哪里知道许析心里绕了这么多弯弯。他见许析还是情绪不高,只当他仍旧对成绩介怀。
许析第一次坐飞机,起飞的时候紧紧地缩在椅子里,蒋继平随口说了一句:“其实人类还没有完全理解飞机为什么能在空中飞……”许析听得愈发紧张,两手紧攥着扶手。蒋继平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给许析讲这次研讨会与会者发的论文,成功把许析给讲睡着了。
蒋继平把他的椅背放平,又给他盖上毯子。许析睡得不安稳,皱着眉噘着嘴样子好像颇为委屈。蒋继平为他拨开脸颊上的碎发,然后不禁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了一吻。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父亲,虽然喜爱聪明活泼的儿子,但总觉得自己作为父亲,需要树立威信。儿子懂事之后,他们好像再没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现在回想起来,蒋继平只觉得自己傻得可怜。
蒋继平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想着:多亏了许析,他才下定决心接受治疗,现在才能坦然地回忆与已故妻儿的往事。
许析是他失而复得的孩子,但好像又不仅仅是儿子。蒋继平在他身上找到了平静,若说是许析拯救了深陷苦海的自己也不为过。蒋继平有时会庆幸血缘将他们维系在一起,庆幸抱错他的那一家果断的放弃,甚至庆幸许析现在还无法独立,只能依附自己,不能离开自己。这种念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被心底的阴郁和不安滋养得肆意生长,盘根错节地占据了他心中背阴的角落。这不是一个称职父亲该有的想法。蒋继平想,一个父亲应该期望孩子能自由地去闯荡,而不是被禁锢在自己身边。
但那盘踞心底的思绪们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可是你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爸爸……”
蒋继平惊醒过来,许析正侧着身子担忧地看着他,问道:“你做噩梦啦?”
蒋继平喘息着,想不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睡着的时候紧紧攥着许析的手,忙撒开了指头,发现它们在许析的手上留下了发白的手印。
“对不起……疼吗?”
许析摇摇头,蒋继平用汗湿的手去摸许析的脸颊,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只是想碰碰他,就伸出了手。但他忽然回想起许析那种戒备又惊恐的神情,愕然地收回了手。
“爸爸?”
蒋继平抹了把脸,只是问道:“肚子饿不饿?”
许析睡了一会儿确实有点饥肠辘辘,蒋继平于是帮他要了一份飞机餐。许析吃得不专心,一直在瞟蒋继平。蒋继平低着头为他切开小面包抹上黄油,抬头看见许析的样子,苦笑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蒋继平问路过的空姐要了杯酒,空姐给他拿来了一杯冰块和一小瓶酒。许析看到半个巴掌大的小瓶觉得十分新奇,蒋继平把瓶子倒空,看到许析盯着自己的手,笑道:“你也喜欢这种小瓶啊?”他看着手里的小瓶,有些落寞地说道:“一帆也喜欢。每次我出差都要给他带几个回去。”
蒋继平把小瓶递给了许析,许析接了过来,面带紧张地观察着蒋继平的神情。蒋继平抿了口酒,对他笑笑道:“不怕,我已经好多了。”
许析见他神色不假,松了口气。蒋继平垂着眼,手指摩挲着杯壁道:“多亏了有你在,我才下定决心的。”
许析感到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蒋继平继续道:“你要是有什么委屈、不开心,也要跟我说,我也想成为你的依靠。”
许析不知蒋继平话里的意思,但他乖顺地应了一声。想到一年前自己刚刚来到蒋继平身边的时候,还惦记着成年就离开他独自生活;现在他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蒋继平的生活了。
飞机飞得平稳,许析逐渐习惯了飞行。蒋继平拿出平板电脑给他看美术馆的资料,看他对哪些展品感兴趣,好制定这几天的行程。许析发现蒋继平在艺术方面所知甚多,各个时期的代表作都能点评一二,不知是不是受到亡妻沈倩的熏陶。
一些人离去了,但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雕琢成了现在的他。所幸蒋继平似乎已不再为故人对自己留下的影响而伤怀了。
飞机抵达目的地后,蒋继平带着许析到了宾馆。许析时差没倒过来,蒋继平每天西装革履地去参加研讨会,许析窝在宾馆房间里睡得生物钟错乱。
一天晚上,许析被一墙之隔的砰砰声吵醒了。许析翻了个身,想继续睡,砰砰声却越来越频繁,还夹杂着模糊的叫声。许析不情愿地睁开眼,忽然意识到这规律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许析睡意全无,脸上有点发烫。他虽然身体尴尬,但青春期男孩的冲动还是有的,只不过从来没有兴奋到让他尝试手淫。或许是外婆的教育问题,他对于碰触自己的性器有些抵触。他回避自己的雌性器官,又害怕自己的雄性特征功能不全,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头,兴奋的感觉不一会儿就被驱散了。隔壁的动静响了一阵也停了下来,房间变得出奇的安静,只剩下蒋继平和缓的呼吸声。许析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光,看着另一张床铺上熟睡的父亲。忽然想知道,如果蒋继平也醒着,和他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会是什么反应。他会脸红吗,会尴尬地清清嗓子吗,还是会……
许析一夜睡睡醒醒,做了很多模糊的梦,早晨被手机铃声叫醒的时候只感觉浑身疲惫。蒋继平正在楼下办理退房手续,叫他下来吃早餐。蒋继平的学术研讨会昨天结束了,他在市中心订了其他酒店,距离各个景点更近一些,两人今天就要搬过去。
许析洗漱完了走出房间,跟隔壁活春宫的主角碰了个着。两个人出了房门还腻腻歪歪,许析不禁瞅了一眼,愕然发现两个都是男人。其中一个发现他的注视,在跟另一人接吻的间隙还朝他挤了挤眼。许析顾不上体会自己是什么感觉,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许析在餐厅坐定,抬眼看到住在隔壁的那两人在他们斜对面落了座。两个人说了句什么,都笑着看他。许析觉得浑身不自在。两人中的一个问服务员要了支笔,在餐巾纸上写写画画一番,两人嬉笑着起身朝许析走了过来。许析心中警铃大作,不觉朝椅子里缩了缩。但两个人只是给他留下了那张餐巾纸,就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许析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一旁的涂鸦倒是露骨得浅显易懂。许析一晃神的功夫,餐巾纸就被人拿了起来。许析抬起头,见父亲看了看手上低俗的涂鸦和留言,朝那两人的方向看了过去。许析没看清父亲脸上的神情,就见两人噤了声。蒋继平拿着纸巾走到一旁的垃圾箱前,盯着那两人,将纸巾扔了进去。
往回走的时候,蒋继平第一次跳脱出自己和许析的关系,打量起了儿子。许析肤白,五官秀气,四肢修长,又是十五六的年纪,只是在那儿坐着,就像画一样。
许析见父亲一脸阴沉,把对面的椅子挪了挪,坐下来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两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