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只是难免想起,莫康和陈念本科毕业三年后,杨程程就出生了,又过了一年,自己也出生了。而莫康在西藏待了几年?这两人从合到分,又到婚后的藕断丝连,不知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
两人聊着聊着,莫康有些激动,叶从心便想立刻马上带她去见老师。谁知道刚上了公交车,莫康就开始头晕,靠在座椅上不住地反胃。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送到医院,确诊是高原反应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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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莫康在医院里吐了好几次,吐到整个人泛着菜色,躺在床上起不来。叶从心照顾了一整天,却不想到了晚上,自己也倒下了。她的高原反应和莫康不同,喘不过气来,心悸、体虚不止。
晚间,两个学生站在两位老板的病房里,看着一个弱过一个的病人,两脸绝望。若只是莫康病倒了倒不算什么,叶从心这个主讲却也去不了,那不是塌了四分之三的天么!此时主将大人吸着氧,仿佛将死之人,同样眉头紧锁。
“也只能麻烦你讲掉全部了。可以吗?”叶从心问硕士。
硕士对于整个项目的框架很清楚,但是叶从心的PPT他没怎么看过,很多细节也不了解。可是他除了点头,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这大概是叶从心本科毕业之后最紧张的一次发言前夜。做老师和做学生的区别就在于此,做学生,你搞砸了事情总有老板扛着;做老师,一切责任都要你自己来扛。让学生替自己发言已经怪不好意思的,如果因为学生的准备不充分而搞黄了项目……叶从心不禁一头的汗。
莫康倒是淡定得一比,她越淡定,叶从心越觉得可气,甚至黑灯瞎火地在病房里埋怨起她来。莫康笑了两声:“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然后翻身睡过去了。
这原本应该是个不眠夜。透过病房窗户开着的小缝,叶从心总能听见白天忽略掉的铃声,藏区的空气里飘着宗教和青稞酒的味道,让她失眠。想起某位阿黄的奇妙静心作用,她自私地打扰了过去。
黄圆绿皱:还醒着?以为你出差会早睡。
叶从心给她解释了一下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居然得到了一串幸灾乐祸的“哈哈哈”。莫名其妙地,心中一部分的焦虑转移给了对阿黄这种缺德行为的不满,舒服多了。
黄圆绿皱:没那么严重吧?甲方知道你病了,这是不可抗力,一个汇报而已。
一叶知秋:省委和政府的人也在,那帮人的时间可是很金贵的。
黄圆绿皱:我还是觉得你担心过头了。你不是这么容易紧张的人啊……
叶从心自省了一下,觉得,也许是和小刘的对话加重了她最近的焦虑感。感情一团乱麻,学术上又难得战友,自己一直以来所珍爱的、历经波折才重新取得的事业,却被资质最佳的一批年轻人所嗤之以鼻,何其悲哀。
阿黄说:你的责任感变强了。
一叶知秋:我希望我没那么强的责任感。曾经我还蛮疏离的,过得很自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前女友的错。
黄圆绿皱:人家都不在了你还这样埋怨人家……
一叶知秋:因为确实可恶。
黄圆绿皱:你最近总提起她,忘不了吗?那么爱她?
一叶知秋:一条狗养个十几年都忘不了呢。
黄圆绿皱没再回复,叶从心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她了,连个晚安都不说。这一次和阿黄的谈话以未完待续而告终,这完全无法给她以宁静,于是,她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她给自己的学生发微信加油。没想到几分钟之后,竟收到了小刘的微信。
“叶老师早,我和学长已经到这里了,在做准备。昨晚我和学长商量了一下,如果老师您同意的话,我想来代替您做这个发言。您的PPT我已经看了很多遍,所有的都已经理解了。”
叶从心被他惊到了,一个没毕业的本科生,不曾真正接触项目,却如此毛遂自荐。在莫康的微笑中,叶从心答应了,然后开启了与会场的视频连接。
她和莫康凑在一起,看着屏幕上传来的影像,手心里攥着汗。这个年轻的男生显然在紧张,语速比平时快了很多,但是条理清晰、节奏适中。渐渐地,他放松下来,脸上漾起自然的自信微笑,面对在座的达官贵人,就像是面对班级里听他讲题的同学,叶从心可以看到他的兴奋。
他完成得非常好,甚至比他的学长表现更佳,甲方的每一个问题都没有难倒他,这是背后下了苦功夫的结果。
那是小鹰第一次从悬崖上飞下来的时刻,背负着所有冲下去,然后展开翅膀被风托起来。他知道自己很厉害,自己的未来也会很厉害。
莫康靠在床头,赞叹道:“这孩子,就好像你当年的时候。”
“他比我强。”叶从心说,“我也是常用小聪明的,可这个孩子真是厚积薄发。”
“培养他试试?”
叶从心苦笑,“聊过了,他不想走学术。”
莫康笑道:“现在懂得你莫姨的感受了吧?那么多年,你犹犹豫豫吊儿郎当,当初还跟我吵架要离开实验室。”
叶从心突然心酸,点点头。
养条狗十几年都要舍不得的,更别说人,更别说全身心奉献的事业。若说这么多年叶从心得到了什么,她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感情和责任。开心吗?是开心的。但是累赘吗?人一旦背上了这些,就不可逆了,再也卸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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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莫康之间的事要有个接过了,也就是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第128章 若连牢笼都是假
工作有惊无险地圆满结束, 一行四人并不急着回北京。叶从心给了两个学生两天的时间逛景点, 然后租了辆车,带着身体刚刚恢复的莫康寻去老教授的家。
教授姓张, 当年带莫康的时候正是叶从心这般年纪, 如今也快八十岁了, 住在藏大附近的教职工家属楼里。莫康和叶从心尽管身体状况都不怎么样,但自忖总不能让八十岁的老人辛苦迎接她们,于是看着地址七拐八绕地好歹找到了地方。
开门见故人,莫康一愣。张教授一头拉风的银发完全不显苍老, 腰板直、面色佳,声音颇有底气,看上去甚至不比莫康老上多少。相比之下, 门口的两个蜡黄着脸色的“年轻”人, 却一个比一个病弱。
“这是小叶吧?”张教授向望向叶从心的目光莫名地复杂, “和陈念真像啊。”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以长辈的姿态对她说过话,此时突然需要像个陪串门一般的小孩子一样, 乖乖地听着别人议论自己, 心里颇有些尴尬。
张教授又握着叶从心的手说:“你这孩子这些年过得苦,好在现在发展得得这么好。”
若不提陈念还好,既然提了,她就总是想起那个罪恶的paper。这位教授不会不知道莫康偷窃了陈念的成果, 可如今却仍和莫康如此亲近,且全然不避讳提到陈念。这样的事实,令叶从心的笑容维持得不太容易。
莫康和张教授叙旧时, 叶从心便想着这位教授的历史,想想竟也是个奇女子。
八十年代末,张教授处在学术生涯正当年的时候,却因为改革政策以及学术圈内斗失败,而不得不前往西藏“支持西部建设”。说好了支援一年就回来,但她出缺的这一年,她的实验室会不会提拔其他人来带?回来的时候还会不会有她的位置?学校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她能做的只有少想。
当年来西藏,她经商的丈夫仍留在北京,她一人带着唯一跟她过来的学生莫康,在这里“开荒”。按照莫康的描述,张教授毫不圆滑世故的性格,在这里得到了宽容的释放,她很适合这里。但对于学者来说,环境是否舒适,显然是次要的,他们需要的是更好的科研环境和机会,那才是他们的生命。
一年之后,张教授回了北京,可是她的实验室里已经有了新的负责人。与此同时,她还发现她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噩耗接踵而至,张教授没有忍气吞声。她不顾所有人的劝慰,坚决和丈夫离了婚,对系领导发话:帮忙调个职,这地方乌烟瘴气,我要回藏大。
当时她没有孩子,这是丈夫出轨的原因之一,却也帮她减轻了洒脱离开的包袱。从那以后,她便定居在西藏,后半生一直在藏大教书,与当地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男人相爱结婚,安宁生活。她确实没能在理论成就上有太多的建树,但是西部现代化建设的各种项目的工程师名单中,总能见到她的名字。
叶从心虽敬佩,却不太能对这种宽阔的胸怀感同身受。她宁可留在清华做个政斗的失败者,也绝不会在贫穷落后的地方过半生。这样想来,葬身废墟的陈念倒是更像张教授的学生——叶从心好笑地想。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风格,这也许就像她的学生无法理解她为何执着痴迷于学术一样吧。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张教授说:“好了,我把盒子拿给你。”
莫康听了一愣,微微点头。那一刻,叶从心竟从她回避着的侧脸看到了一丝恐慌。
张教授从书房里拿来一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铁盒,上面锈迹斑斑,从零星还挂着的少许上漆的图案看,它原本是个国外进口零食的包装盒。张教授说:“藏大建新宿舍楼的时候,把埋它的那块地方铲了,这可是我救回来的。”
莫康扯了扯嘴角。她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两份折叠起来的、陈旧到微微透明的信纸。叶从心疑惑地望着莫康,可是她看起来很有些失神,失神到完全不打算给自己讲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张教授说:“莫康在这边跟着我学习半年的时候吧,你妈妈过来找她玩。”
莫康轻声说:“我俩各自写了一封信留给未来的对方,放在一起埋在藏大的一棵树底下,说如果四十年之后俩人还在一起,就一起过来挖出来收信。今年刚好是四十年。”她笑了笑,“很傻吧?叶子一直很成熟,肯定要笑话了。但这在那个年代算是挺浪漫的事了。”
原来莫康这次跟来西藏,真正目的却在这里。叶从心其实也觉得很浪漫,但浪漫不代表不傻。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害怕约定的时间送来约定之外的结果,再一次为她揭露人生无定数的现实。
莫康将她写给陈念的信塞进她的手里,“你替她看吧。”
小心展开信纸的时候,叶从心感到胸腔的重量越来越重。此时她才意识到,也许陈念和莫康之间的关系,不像自己所理解的那样单薄。
“念念,若是按照约定,你我都已年过六十。我是否已经可以称你一声‘陈院士’?至于我,学术成绩一定比你差得多,如果能当上个副院长就好了。
“你的责任尽完了吗?(自以为的)对我的所欠都已还清了吗?我们如今可以在公开关系而不必进局子了吗?如果正陪你看信的人是我的孩子,那小孩对你好吗?她/他与你和你的孩子是否亲如一家?
“我希望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昨天你对我坦诚的亏欠,我并不真的生气,毕竟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你不必自责,你在我眼里是一件艺术品,艺术品本该是有缺憾的。而你今日能看到这封信,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能不留你一人独自负重而活,我这一生很开心。”
在叶从心看完这封信之前,莫康就已经放下了她手中的信纸去了卫生间。叶从心从莫康的字迹上移开目光,看到被莫康留在茶几上的另一张信纸上,陈念仅用大号的字体写了寥寥几笔:“看来我已经把欠你的都还清了吧?如此,我真高兴。”
看着如此淡漠敷衍的一行字,叶从心简直为自己的母亲而脸红。
只是,她们所写的内容,实在令人不解。叶从心回忆了半天,只知莫康先后两次辜负了陈念。第一次,是结了婚。第二次,是抢了科研成果。无不是令人心死的辜负。可这两封信上所透露出来的,却是陈念对不住莫康。
莫康还在卫生间里磨蹭,叶从心轻声问张教授:“您……对她们的事很了解吗?”
张教授的表情怜悯,“你莫姨那时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了,加上我也不歧视她们,所以她什么都和我说。也包括后来你妈妈的……离世,还有你的事。”
叶从心再要张口的时候,莫康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的鼻尖红得很,说话有点鼻音,将两封信收好之后不久,便带着叶从心回宾馆去了。莫康一直很沉默,读那一行字似乎透支了她的力气,回去之后睡得很早,而第二天叶从心起床打算出门的时候,她还迟迟没有起。
再一次敲开张教授的家门时,叶从心还颇有忐忑。她不知道上午突然来访会不会打扰到老人的清休。但张教授开门迎接时,却已经衣冠整齐,一脸“恭候已久”的样子。
“您知道我会来?”
张教授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干练稳重、叱咤风云的副教授,却像是在看个青春期的孩子。她瞧瞧叶从心手中提着的两袋子水果,失笑:“你这孩子,连这一点都随了陈念。哪怕是一丁点的事,都不愿意欠别人人情。”
张教授倒是不客气,使唤着叶从心将水果帮她安排进冰箱,这才坐下说话。而叶从心没想到的是,张教授为她讲的故事,竟是以冲突的高/潮作为开篇——那个偷窃的科研成果。
“我到现在还记得,莫康给我打电话,和我诉苦,一边说一边就要流眼泪——你知道,你莫姨坚强得很,什么事都打不倒她。”张教授慢悠悠地说,“她说陈念的孩子恨她,这一点她十分接受不了。有时候她能从你眼里看到算计,她甚至想让自己的孩子离你远一些,但是她劝自己不要那样做。”
“她确实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不是其实是她的私生女。”叶从心笑笑,“这难道不是因为对我妈妈的愧疚吗?”
“孩子,我是个宁折不弯的人。我不会允许自己的学生去拿欺世盗名的荣誉,更不会容忍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样的文章上。”
叶从心不解的正是这件事,她屏息等待着解惑。
“你妈妈去世之前,是她自己把文章投了出去,用的是莫康一个人的名义。”
叶从心听了这话,甚至笑了一下。诚然,莫康是在陈念死后极短的时间内拿到奖项的,按照学术界一般的时间流程,文章确实应该是在陈念死前就投了出去。陈念会因为对莫康的某种亏欠而将自己的成果拱手让人吗?叶从心相信她不会。
这就像有些父母可以为了生计而卖掉孩子,有些作家可以为了赚钱而为人代笔,但有些人即便是饿死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孩子,若我说那确实是你妈妈还给莫康的债,但其中一大半的科研成果确实属于莫康,你信不信?”
当张教授回忆起陈念的时候,她所想到的是和叶从心印象中的人物相异的形象。叶从心对陈念的全部评价都集中在对自己的冷漠和为事业献身的热诚的反差中,这使她将陈念看作一个圣母。但张教授所说的,却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怪人。
张教授记得,第一次对陈念产生比较深的印象,是在一次考试后。那天,全系有名的尖子生莫康带着同样是全系有名的怪学生陈念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原因是求张老师给她的期末考试成绩放放水,给她一个低空飘过。
学生找来为考试求情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张教授还真没见过挂科的学生一脸事不关己,其他学生却为了她磨破嘴皮的情况。
陈念的态度很差劲,所以,虽然张教授非常喜欢莫康这个学生,却没有给她面子,还是判了陈念不及格。后来了解到,陈念这孩子,好像没有什么正常的社会意识,她在某些感兴趣的课程上拿到满分,但某些则完全不用心,能低空飘过全是靠着莫康在考前给她灌输知识。对于这样的典型怪才,老师们通常是抱有一丝遗憾的。因为这样的学生,性格总有些问题,无法很好地适应社会,最好是去做学术;可是偏科会导致成绩不好看,成绩不好看就无法推研,学术之路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