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所有的欣喜、期待、雀跃,以及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小小躁动,此时都张着一副狰狞的面孔,嘲笑他的幼稚可笑。
平王殿下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紧握的拳头却生生捏断了手中的玉佩。
不经意间,简浩看到秦渊的身影,不由地眼前一亮。
“王爷殿下,你也在啊!”少年的声线依旧清亮悦耳。
而此时,他却站在另一个人身边。
太子与平王四目相对,双方的脸色怎么也称不上友好。
平王殿下紧握双拳,碎玉的棱角刺破掌心,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滴落,月白的袍角染上血渍,太子身上和他如出一辙的紫色外衫异常扎眼——这一切都是如此讽刺。
简小世子却毫无所觉。经过前面的一系列事件,他早就把秦渊看成了仅次于黎书和安慕西的好朋友。
此时,不期而遇,他自然十分高兴。
简浩从马上下来,朝着秦渊走了过去。
怀里的小家伙警惕地扬着小脑袋,嗖地一下跳到地上,动作比他更快。
小狼崽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直奔平王殿下的袍角而去。小家伙往前一扑,咬住秦渊的衣角,甩着脑袋撕扯起来。
尽管左右护卫如临大敌,平王殿下却半点没将它放在眼里,深邃的黑眸单单放在少年的脸上。
简浩乍乍呼呼地冲到他身边,棕色的大眼惊讶地看向脚边的小兽,“嘿,小崽子,你是不是活腻了?连平王殿下都敢咬?”
——所以,你也因为我是“平王殿下”而另眼相看吗?
秦渊垂眸,掩去所有的情绪。
再睁开眼,依旧是那个冷心冷性、无波无澜的平王殿下。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嘶拉”一声,撕去半片袍角。
银灰的小狼崽被他的力道一带,骨辘辘地打了好几个滚。
简浩看看面无表情的平王殿下,又看看愣怔的小狼崽,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就在这时,秦翔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黎书和安慕西,以及东宫的一干随从。
“见过王兄。”秦翔对着平王殿下施了半礼,维持着基本的礼仪。
秦渊“嗯”了一声,转身上马,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简浩皱着眉头,看着秦渊消失的方面,下意识地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太对。
小狼崽叨着比它整个身子还要大的布片走过来,炫耀般拿给简浩看。
简浩猛地反应过来。
——莫非是平王殿下怪小家伙撕坏了他的衣裳?
——说起来,他今天的打扮还真挺帅的!
——不然回头赔给他一件好了。
简浩大度地想道。
***
李承江是御史台的一个七品小官,他奉了中丞大人的令在休沐这天换了寻常衣服暗地里巡察各坊,看看有无官员以权谋私、违法乱纪。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然而李承江却做得十分认真。
他出身寒门,科举及第,没有任何后台或门荫,因此始终坚信唯有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这日,他正站在十字路口,默默地想着,是去永乐坊探探有无官员狎妓,还是到通顺坊看看有没有人出入赌坊。
突然,他看到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如果没认错的话,那人分明是东宫的大太监,太子殿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此时,平日里下巴朝天的大太监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人身旁,低眉顺眼地说着什么。
李承江悄悄地把视线放到那个紫衣少年的身上,继而狠狠地吃了一惊——少年腰间,分明佩着代表太子身份的青龙鱼符!
李承江激动得浑身发颤,一双眼睛紧紧地黏在太子身上,眼巴巴地看着他拐进安居坊,中途稍作停顿之后,进了明德善堂。
太子殿下身边护卫众多,李承江不敢靠得太近。
他只看到一众人从随行的马车里抬出一袋袋米面、衣物,貌似是善堂管事的人在太子面前连连作揖,想来是在感谢他的高义。
李承江存了个心眼,他一直等到太子的车驾离开后,才拉住一个善堂内的半大孩子,细细地询问情况。
李承江得知那位“大人”经常来此照顾他们,并且不肯透露具体身份之后,一通脑补,连连赞叹太子殿下真是爱民如子。
等他走后,那个孩子颠颠地跑回去报告管事,“江叔江叔,又有人打听黎哥哥的身份!”
“你是怎么回的他?”
“按江叔教的,只说是位身份高贵的大人,旁的并不知道。”
江管事摸摸他的头,“好孩子,玩去罢。”
孩子得了夸奖,喜滋滋地跑了。
他们并不知道,李承江回去之后,便激动地伏在书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道请功的折子,里面用各种骈句散句写了一万句赞美太子殿下的话,可比他在考场上作文章时顺畅多了。
李承江的上锋看过这道折子,着人小小地调查了一番,的确查到太子殿下在休沐日去了安居坊的一个善堂,并送去价值上百两的物资,随行的还有他的三个伴读。
于是,中丞大人便把自己的调查结果言简意赅地写下来,连同李承江的折子一起,呈给了中书省的侍郎大人。
中书侍郎一看,里面提到的那个叫“黎书”的小伴读不就是中书舍人家的独子么?顺手的人情,他不介意送出去。
于是,即将呈到御前的折子再次发生了小小的变动。
当皇帝陛下吃过早膳,兴致缺缺地坐在承庆殿开始办公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经了众人之手的那道请功折子。
这道折子有些特殊,不是为武将请功,也不是为文官立德,上万字的厚厚一叠写的全是夸自家儿子的话。
皇帝陛下立马就乐了。
于是,第二天早朝,太子殿下的高德义举不仅得到了皇帝的嘉奖,还赢得了百官称赞,连带着他的三个伴读,再一次入了众位大人的眼。
在文武百官的百般请求之下,皇帝陛下“勉为其难”地公开表彰了太子殿下的义举,昭令中自然是勉励与批评掺半,然而那流水似的赏赐却没有一样不是好的。
满朝文武皆在心里默默感叹——太子殿下真是转了性啊!
第28章 清明·墙头花下
东宫中毕竟有明白人, 不知哪位幕僚给秦翔出了个主意,转头秦翔就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言辞恳切地请求今上, 要将明德善堂的归属划入东宫。
太子殿下的话着实说得漂亮, “父皇常说, 东宫特殊,当为表率,儿臣时时谨慎,不敢自专。此前儿臣之所以隐瞒身份, 是因为考虑到善堂同万年县衙的关系,儿臣即便有心,也不好过于着力。”
言下之意,他绝对没有拉拢官员、结党营私的想法。
万年县令林行俭连忙出列,深施一礼,“臣多谢殿下体谅。”
秦翔露出亲切的笑, 朝着上位躬身道:“特此,儿臣恳请父皇降下旨意,今后明德善堂一应开销均由东宫负责。”
此时此刻,他若是争金矿、争兵权、争官位, 定然会被敌对者的唾沫星子淹死, 还会惹来皇帝猜忌, 然而,倘若所求之物换成一个只出不进的善堂,即便再有人想要挑刺, 也绝对说不出“太子殿下居心不良”这样的话来。
到底是培养了十来年的皇位继承人,尽管有个贪色的小毛病,帝王心术却半点不少。
自此,明德善堂正式归入东宫。明德善堂存在一天,太子殿下的善举便会传讼一日。
*
景辰宫。
二皇子秦明着一身绛红色的皇子常服,大马金刀地坐在花梨凳上,面沉如水。
辰妃捏了捏手中的丝帕,露出一个慈爱的笑,“皇儿,既然来了母妃这里,便高兴些罢,咱们母子之间许久不见,也好说说话。”
秦明却半点不体谅母妃的心,反而没好气地说道:“那人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辰妃神情一暗,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然而她又很快掩饰过去,温声说道:“不过一个小小的善堂,皇儿不必在意。”
“我在意的并非这么个东西,而是他背后的意旨!那人怎么就有这样的好运道?!”秦明颇有些气急败坏。
辰妃沉吟片刻,轻声道:“细数近来的桩桩件件,倒不像是运道,反而像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东宫整日进出的人咱们都盯着,能有什么人?”
“皇儿莫不是忘了那三个伴读?”
秦明露出不屑之色,“三个毛头小子,能顶什么大用?”
辰妃暗叹一声,指点道:“他们本身或许并不顶用,然身份摆在那里,于那些属意太子的人而言,便是一道明晃晃的‘求贤令’。”
一个是简府嫡子,太子母家的嫡亲表弟;一个是镇北军的少将军,镇北侯唯一的继承人;剩下的那个虽是白身,却架不住有个三朝元老的祖父、中书舍人的父亲,再加上五个颇负盛名的姐夫。
这三人无论哪一个放在太子身边都是如虎添翼,更毋论三个一起。
“陛下把他们放到太子身边,就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对那些犹豫着不知如何站队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指路灯。
秦明经辰妃一点,很快想到这一点,不由气恼地拍着桌子,“父皇真是偏心!”
辰妃连忙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皇儿别急,太子不过是一时得意罢了,他可并非无懈可击……”
二皇子眸光一闪,略含希冀之色,“母妃如此说,莫不是已经找到了他的把柄?”
辰妃轻笑着点点头,凑近了些,小声地说了什么。
“这事原本就有前科,向来是梗在陛下心头的一根刺,只要咱们寻个契机,一把掐下去,即便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
辰妃用温柔的语调说着凶狠的话,偏生听的人眸光越来越亮,眼中满是算计。
二皇子棱角分明的脸上终于露出浓浓的孺慕之色,“叫母亲费心了。”
一声“母亲”,辰妃无论如何也甘愿了。
***
与此同时,平王府中,众人同样在讨论着善堂之事。
秦老九摇头晃脑地说:“最近太子那厮真是走了大运,先是金矿,后是善堂,真是赢了好处又得了名声!”
连秦老九都能看出来的事,别人自然是更明白不过。
顾飞白贼兮兮地凑到林明知身边,好奇地问道:“先生先生,您最近不是在研究道家命理么,您说,先前钦天监说的那个‘命相三合’之说,有几分真?”
“真假毋论,我却觉得,这小世子的确是个有福的。”林明知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平王殿下一眼。
“小世子?”顾飞白一时没反应过来,“永安城的世子多了去了,先生说的是哪个?咱们得赶紧把他拉过来,晚了就叫别人抢走了!”
“是啊,晚了就叫别人抢走了。”林明知意有所指地轻笑道。
秦老九不知道哪根筋搭对了,突然说道:“先生说的不会是小卷毛吧?”
林明知脸上闪过明显的讶异之色,“阿九今日缘何如此地……”聪明。
顾飞白惊道:“不是吧?真让他说着了?”
林明知微笑着点头。
顾飞白咚地一声,把脑袋磕在桌面上——为什么秦蠢货都能猜对的事,他却没想出来!
秦老九好不容易蒙对一回,正得意,嘴上便没了把门的,“说起来也是,太子那厮转运就是从他招什么劳什子的伴读开始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卷毛这样的,是不是就叫……旺夫?”
“噗——”林明知实在没忍住,下面新送上来的雨前龙井,叫他一滴不剩地喷了出去。
“抱歉抱歉,失礼失礼。”林明知一边清理水渍,一边暗自观察着秦渊的脸色。
果然,平王殿下原本就暗沉的脸这下更是黑得彻底。
他突然起身,大跨步地走了出去,仿佛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个屋子里。
海晏河清慌忙跟上,却被秦渊挥手阻止。
顾飞白大张着嘴巴,秦老九挠挠头,皆是一脸蒙。
林明知拿扇把敲敲秦老九的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腿走了。
海晏、河清、顾飞白的视线全部集中在秦老九的脸上。
秦老九指着自己的鼻子,“这次又是怨我?”
“如果先生说是,那肯定是!诶,你呀你呀,我劝你还是到营中躲一阵去吧!”
顾飞白拿剑鞘狠狠地砸了下他黑亮的脑门,转身走了。
海晏也毫不客气地弹了个脑瓜崩儿,笑得可贱。
最后剩下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河清,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快速“摸”了他一下,赶紧跑了。
秦老九敲了敲自己的硬脑壳,暗自纳闷,这回又是错在哪句?
*
秦渊从议事厅出来,走了没两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
雪白白正蹲在芍药丛中,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异色瞳眸,形单影只地望着他。
平王殿下莫名地理解了雪白白此时的心情。
片刻的愣怔过后,平王殿下不由嗤道:“它已经有了小狼崽相伴,自然不会记得你。”
雪白白不知有没有听懂,突然迈开毛乎乎的小短腿跑了起来。
“喵——喵——”
“喵呜——喵呜——”
秦渊一愣,眼瞅着一大一小两只白绒球在半路相遇,一个亲昵,一个凶狠,两只不约而同地滚到一起。
雪白白毫不留情地挠出一爪子。
二殿下假装躲闪,实际心甘情愿被挠。
雪白白表面凶狠,实际却忍不住眼泪汪汪。
蠢世子负心啦?
雪白白开始动摇。
雪白白歪着小脑袋,终于傲娇地点了点毛乎乎的小下巴。
吼!哄媳妇好难!二殿下苦兮兮地笑。
绒球们追逐打闹,没一会儿就又亲亲热热地玩了起来。
平王殿下可能是太闲,竟然不知不觉地跟了一路。直到鼻翼间传来清淡的花香,他才意识到,竟走到凤凰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凤凰木,每一株都生着蜿蜿蜒蜒的枝干,细小的叶片嫩嫩绿绿,遮住了半个院子。
花香来自于墙边的那株红杏,不知何时种下,竟已长得有碗口粗。此时正值花期,满树娇嫩的杏花挨挨挤挤,横斜的枝干伸入隔壁人家。
凤凰院原本该是平王正妃的院子,自从建府之后就一直空着。
守院的仆从原本正躺在树阴下打盹儿,猛地瞧见平王殿下英武的身姿,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原本悠闲的仆从此时慌忙跪在地上,等着即将而来的惩罚。
然而,他却不知,平王殿下早已被墙头那颗若隐若现的脑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毛脑袋顶上露出一个棕色的头皮,似乎是往上蹿了蹿,很快又掉下去。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诶?还是不够高?明明已经垫了三层!”
“麻淡,明天多喝两碗奶,就不信不长个儿!”
毛脑袋完全消失,高墙之后传来石块摩擦的声音。
终于,毛脑袋彻底露了出来。
“诶?王爷殿下!”毛脑袋的主人十分惊喜,“这是你家呀?”
秦渊面无表情地抬着脸,没吱声。
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面对这个家伙,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简小世子似乎根本不在意,笑呵呵地说:“你有没有看见我家二殿下?自从雪白白不见后,那家伙整天爬墙不着家!”
直到现在,简浩都不知道雪白白其实是有主人的,此时它的主人正站在花树之下,满心复杂地看着他。
简小世子的语气太过欢快,神采太过飞扬,更衬的平王殿下心底的阴影浓重不堪。
他想拔腿离开,却又有些不舍。
简浩不理解秦渊的心境,他兴奋地往墙头上蹿了蹿,却不小心被头顶的花枝挂住玉冠。
简小世子挠了挠头,抬脸一看,扑哧一声,笑了。
“你家红杏出墙啦!”
第29章 端午·龙舟
平王殿下往凤凰院转了一圈, 待了好大的工夫,又叫人砍了一株杏树,然后才离开。
其间发生了什么, 只有那位看守凤凰院的仆从才知道。在此之后, 他便开始起早贪黑地收拾打扫, 无论谁前去打探,都只能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