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搭上樊莹,四个人。四个人坐到开着暖气的轿车里,秦父像是拿了薪酬的私人司机,安安静静不说一句话,光听车里三个女人聊天,时不时点个头,假装自己还插得进话。
绞尽脑汁哄樊莹来燕京的时候,秦舫没想过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到秦父秦母。现在看起来,这一个决定满足了她双份的私心。她既可以与樊莹度过这个被多数国人重视的节日,樊莹吸引掉秦母大半的注意力,她也就不需要独自面对原身父母的拳拳爱意了。
几个人为微不足道的笑料前仰后合,秦舫慢慢就把初见面的不适抛到身后。
毕竟,他们不知道她是假的,也不会发现她是假的。
车子开进小区,秦父一个人去停车,秦母带着秦舫和樊莹先往家里去。这时,秦舫把自己划成这一家局外人的心已经不那么坚定。他们对她的好全是真的,随便她有无私心,他们都给这么多。多到她忍不住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本来的秦舫。
秦母按了密码开门,一边说家里换了密码。在玄关换鞋,秦舫弓着腰还仰头从她所在的方位打量这一个家。
“呀。”走在先头的秦母盯着她拍了拍脑袋,秦舫紧张兮兮咬着下唇。她以为秦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其实是她做贼心虚。秦母越过她的肩膀在看樊莹,樊莹唇红齿白的,秦母表现得挺喜欢樊莹。秦母弯着眼睛,这是在和秦舫说话了,眼神却还是给了樊莹。
秦舫呀,你怎么认识这么好看的朋友?之前没看仔细,现在不知道怎么觉得面熟呢。”
秦母说“面熟”,秦舫当她是说樊莹合她的眼缘。秦母夸樊莹,她莫名跟着喜滋滋的。秦舫换好鞋了,直起腰脸上带了一点得意:“大一认识的。我不就是看人家好看才潜伏在她身边的嘛。”
樊莹又低了头,手心上渗了一点汗。除了她,好像谁都不记得中学那个樊莹了。那可是害得秦舫受伤的樊莹,也亏秦母忘了,她有惊无险地进门来,没被秦父秦母赶出去。当初她的母亲可是和秦父秦母好好道歉了啊,他们总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天生的怪胎,又怎么可能让她接近秦舫呢?
“晚饭做好了,我去热,你们先自己喝点什么啊。”秦母火急火燎就往厨房重地跑,秦舫与樊莹两两相望,先到秦舫房里放行李。家里有客房,秦舫不让秦母收拾,电话里说得好听怕秦母太辛苦,就是想“顺其自然”和樊莹腻在一起。
秦母刚打上火,秦父从外头回来了。秦母心细,房里该有的都有,秦舫不急着把行李箱里的行头拿出来用,没一会儿拉着樊莹也出去了。
秦母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支着腰,一回头三个人坐在餐桌旁直愣愣都在看她。三个人三样视线,秦舫是好奇,樊莹是隐忧,反而年纪最大的秦父要单纯多了,他就是把妻子看出花来了。
到正式开饭,三菜一汤,热气腾腾,屋里还有暖气蒸着,秦舫吃出了薄汗。秦舫一嘴叼着秦母夹到碗里的鸡腿,樊莹抽了餐巾纸给她擦汗。先前耍嘴炮她还是坦坦荡荡,这下在父母面前“亲密”,秦舫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做出低头的样子,瞪着眼睛努力瞄着秦父秦母,然后发现这两位心大的父母并没有留意她。她的鼠胆立马就膨胀一些,跑去洗了洗油腻腻的手,回来就在桌子底下握住樊莹的手。樊莹也厉害,换了左手照样吃饭,秦舫看呆了眼。
晚饭秦母来做,以往都由秦父洗碗,手下多了秦舫这个壮丁,秦父无惧秦母的眼神杀,背着手溜到客厅看电视去,秦舫有眼色地揽过这个活。厨房里就剩她和樊莹,她也没觉得这个活有什么不好。
手脚利索洗着碗,秦舫故意还留了两只脏兮兮的盘子摆样子。水龙头里哗哗开着水,秦舫做贼似的在樊莹脸上唆了一下,她再板着脸关掉水,又是个专心洗碗的乖巧女儿了。
“秦舫。”樊莹在她耳边呼着气,痒痒的,秦舫耸耸肩膀,偏过头。
樊莹也亲她一下。暖乎乎的嘴唇烙在她侧脸,樊莹的呼吸像羽毛搔着她的心口。
从朋友成为恋人,很难吗?秦舫现在觉得不难了。
第40章 (八)
(十四)
秦父秦母习惯早睡,吃过晚饭没多久,秦舫回了房间。
她和樊莹,两个人一张床。
樊莹先去浴室洗澡,秦舫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举得高高的,假装心无旁骛。她很快耐不住无聊,摸出手机看了看。
班群里蹦出99的消息,秦舫点进去发了一条“新年快乐”,屏了群。
刚要放下手机,有人通过班群给她发了私聊,没多久又发来好友申请。
那个人是许萱。
许萱喜欢禹嘉木,禹嘉木不喜欢樊莹,秦舫就跟着不太喜欢许萱。秦舫板着脸同意了许萱的好友申请。
“有事吗?”这句话其实与逐客令差不多。
隔着网络,许萱看不见秦舫冷淡的表情,她碰巧也没有婉转的耐性,单刀直入问秦舫:“你初中和樊莹一个学校?”
没等秦舫回答,许萱甩了两条新闻链接给她。刚好是她初三那年的老新闻,两条新闻刊登在同一份地方报的不同版面。一条讲一个成年男子从小区楼道跌成跛子,一条讲两个中学生玩闹出了事,过错方家长诚心道歉,被当作表彰拿来做文章了。
这些和樊莹有什么关系……
“禹嘉木让你转达我的?”咬住樊莹不肯放的也就禹嘉木了,秦舫瞄了两眼新闻,说,“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许萱那头没了动静,秦舫一直等到樊莹换了睡衣从浴室出来,对话框里也没有新消息。
樊莹洗了头发没擦干,往下湿哒哒沥水,秦舫把手机丢到枕头底下,搓搓手从床上站起来。她找了条干净毛巾递给樊莹,再翻箱倒柜去找吹风机。她不敢看樊莹。闻到樊莹身上的沐浴液香味,她就已经稳不住心神。
干巴巴站了一会儿,秦舫说:“我去洗了。”
秦舫胡乱冲了个澡,想到樊莹就在被窝里等她,又用冷水哗啦啦洗了好久的脸。
“樊莹……”
胡乱洗澡的秦舫比樊莹花的时间更久,她一面揉着头发一面喊樊莹的名字。樊莹没应。
她走到床头,樊莹闷在被子里露出几绺乌黑的头发。这么睡,不怕闷坏啊?秦舫往下扯了扯被子,把樊莹的眉毛鼻子眼露出来。睡着了的樊莹微微蹙着眉头,手上还握了什么,没睡人的地方也鼓囊囊好像有个假人似的。秦舫伸手往被窝里探了探,摸到一手绒毛。
哦,她想起来了。床边那个皱巴巴的绒毛熊不见了。樊莹用它把她的床位占了。
樊莹睡着了,秦舫也就松懈了。她抬头理了理樊莹的碎发,在这位睡美人额头上轻轻落了个吻。
她不是王子,美人不会醒。
秦舫没急着和绒毛熊抢睡处,披了一件外衣,拿了手机去客厅喝茶。
喝茶是秦父的爱好,秦舫想静心就泡了一壶。茶水冒着不好亲近的热气,等它慢慢变凉的工夫,秦舫才去看手机。许萱不明不白找上来,秦舫心里不大舒服。
秦舫双手捏着手机机身,食指解开屏幕锁。
“啪嗒。”手机砸到地板上,也在她心上擂鼓。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许萱的回复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禹嘉木的小腿被人撞了,在老家修养。撞的是之前的伤处,骨骼断了两次,复原起来没那么容易。”
隔了两三分钟,许萱说,我请你信他。
信他,信什么?几次试探之后,禹嘉木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才这么含含糊糊往她心里扎刺?那些旧新闻她没搞明白就不提了,禹嘉木伤腿能和樊莹有什么关系?
没几天过年了,秦舫真想拉黑这两个人。她狠狠地想,同时不由衷地又读了那两篇报道。
很快,她发现,那两起事件不止发生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天,还在同一个小区。
按禹嘉木的意思,这两件事和樊莹、和她都有关系。禹嘉木这人直觉可能不大准确,还不至于为了骗她胡编乱造。
秦舫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犯难。禹嘉木觉得她应该想起什么,可她想不起来。
樊莹初中时,她还没穿过来。原身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不知道的。
禹嘉木越笃定,她的心就越乱。
心烦意乱之中,揣着未泯的良心给那位操心过多的班长发了慰问短信,秦舫握着手机发了一阵呆。她动也不动就像雕塑,实际上,她是在和头脑里的系统讨价还价。
她想要原身的童年记忆。想起那些,她自然就知道禹嘉木为什么会有那样不讲道理的直断。
*
“你总算想到我了?”
系统这么说,秦舫觉得它很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按她的认知,智能机器人应该没有心眼来奚落她。
秦舫沉默片刻,寻思怎么有理有据哄一个机器人来给她行方便,但系统马上又变得善解人意。
它说:“我会竭尽能力帮助你,只要……”
它在提要求,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秦舫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她屏住呼吸。
“只要你信我。”
这口气顷刻又泄掉。一个人类要她的信任也就算了,这个机器人想做什么?
信任当然不是一句话可以换来的,系统也没缠着秦舫不放,它只是站在上帝视角给秦舫提了建议。
你最好晚点想起来。
晚一点,到恰当的时候。那要等到什么日子?不明真相的日子,她要每天犯着疑心病,暗自烦恼嘛?秦舫坚定地摇摇头。
呵。她听见系统在冷笑。
秦舫掐着脑袋一屁股坐到地上。旁人的记忆涌入她的头脑,要将她逼到崩溃。
还不够啊。系统困惑地说道,它大概以为秦舫听不到它的自语。
秦舫抓住沙发边,奋力站了起来。她站得笔笔直,后退一步远离沙发,不借助任何的外物站直了身体。
“想”起了“秦舫”的过去,她一下子得到了所有的答案。
她理解了系统的提议与冷笑,掌握了樊莹隐在人后的面目。她也自然想到了进门的时候,秦母无心说的那句“面熟”。
秦舫喝干了茶壶里的茶,跑到厨房里倒光茶叶渣子,将茶具一件件洗干净。
她离开前樊莹睡得很熟了,回到卧室,她坐在床头又看一会儿樊莹的睡颜。这下,她单单看到樊莹一眨一眨的眼睫毛。
秦舫刚才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樊莹也这么干了。
樊莹的手机响个不停,秦舫调整了樊莹的睡姿,把那只樊莹压牢的手机拿了出来。
来电提示上显示联系人是“疯子”,秦舫没有好奇,她调了关机,一手一只手机扔进床头柜的抽屉。
关掉照明,关掉床头装饰的灯具,抽掉樊莹怀里的绒毛玩具,秦舫钻进被樊莹捂得暖乎乎的被窝。
她揽住樊莹的腰,感觉樊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秦舫没有揭穿樊莹的假寐,她说了“晚安”,樊莹的不安就消减下来。
与樊莹相拥的这个夜晚,秦舫什么都不想思考。她紧紧攥着拳头,只剩一个念头。
她不能忘记,樊莹是她的选择。
第41章 (九)
(十五)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映到秦舫脸上,早在秦母准备早饭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可她抱着樊莹就是不想动弹。
屋里开着暖气,但阳光携带的暖意又不同,它好像直指人心。
“秦舫,吃早饭了,快起来吧。你带樊莹出去玩玩啊,没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啊,可别一天到晚地睡懒觉。”
秦母保养得好,揣着一张能佯装少女的脸蛋,唠叨起来才让人切实感觉到她的年龄。秦舫闭着眼睛装睡,秦母二话不说捏住她的鼻子,一面得意洋洋,“你小时候也爱这样,怎么到大了还没有长进啊?”
“噗嗤——”秦舫努力憋着笑,她身边的樊莹却没想忍。樊莹探出脑袋,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尽,她说:“阿姨,秦舫不乖,我这就把她给喊起来。”
樊莹准备怎么喊她啊?秦舫心里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任谁都看出来她是故意赖床了,就她自认为演技超群。她等着樊莹的动作,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模糊的光影,她反而较平日更为樊莹动心。樊莹的呼吸离她越来越近,整个人都贴在她耳边。
“起床了。”
这三个字居然也能甜蜜得和“我爱你”一样。秦舫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她举着双手向樊莹笑了笑,做了口型:我投降。
*
秦母撺掇秦舫出去玩,吃过早饭自己又回去睡回笼觉,秦舫简单地收拾了背包,蹑手蹑脚出的自家房门。
樊莹走在秦舫前头,秦舫关好门,樊莹就在旁边等她。
一步一步向樊莹走过去,秦舫唇边的笑容也一分一分地绽放。
她扑到樊莹身上,又摸索一番牢牢握紧樊莹温暖的手掌。
前世的樊莹,前前世的樊莹,都不像眼前这一个。这个世界的樊莹可能拥过更多瑕疵,她却卑劣地感觉有机可乘。
懦弱如她,在樊莹的惨淡面前才能勇敢。只有如此,她才没有退路。
樊莹关机一夜的手机又开始响个不停,走到电梯旁边,秦舫停了步。她注视着樊莹,樊莹镇定自若在她面前按下了接听。
“我知道了。”
“好的。”
“嗯。“
樊莹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快到秦舫质疑自己前夜的推断。电话那头,不是樊莹那个偏执的母亲吗?
秦舫怔了怔,回过神,樊莹望向她的双眼。深邃的眼神仿佛能施展催眠的技艺。
“叮。”电梯停了,秦舫牵着樊莹走进去。
秦舫盯着电子屏幕显示的楼层数,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晚见到的那一串号码。从区号来看,那就是燕京的固话。
现在还有多少人会用固话啊?樊莹用的又是那么公事公办的语气。秦舫一边想,一边不自觉按了按上衣口袋放着的手机。她知道在网络上搜索这个电话就能得到答案,可在樊莹眼前,她不敢。
她终还是揣着心事度过了一天。
她和樊莹去了最近的公园。爬了山,看一径的水秀山青。秦舫悬着事,心情没能舒展开,返程的路上她有些提心吊胆。她的情绪瞒不过樊莹,等思索一路搪塞樊莹的借口,又更烦躁。
坐出租在小区门口下来,秦舫想了想,拉着樊莹去旁边的奶茶店坐了。
秦舫小心翼翼问:“这一天,你都有来电。是谁啊?”
樊莹板着脸,不大高兴,“无关的人。”
秦舫耐着性子,又说:“我想了快一天了,你就告诉我吧。要是我胡乱想了有的没的,不太好,对不对?”
樊莹的脸色越变越难看,手上的奶茶杯被她抓得变了形,她极其不安,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她说:“这不值得你想这么久。”
秦舫心头咯噔一记。那个乖巧又腼腆的樊莹一点点变得模糊,她被樊莹泼了一瓢冷水,终于能看清此刻樊莹眼中的凛冽。那双眼中的漆黑,好像收藏了世上所有背向光明的情绪,阴郁到只是目睹就受到席卷。
她准备要和樊莹好好摊牌,可樊莹什么都不想说。
她伸手快碰到樊莹的面具了,那面具仿佛和樊莹的皮肤长到一起,动一下都是巨痛。
即使樊莹喜欢她,她也没有资格见到樊莹真实的一面。
几分钟之前秦舫还牵着樊莹的手过了马路,眨眼的工夫,樊莹又站到她不可企及的方位。
秦舫捧着奶茶捂手,她硬挤出一个笑容。她拿被奶茶烫热的手去温樊莹的手,看着面前的樊莹像在看一张精致的画像。
过了一会儿,秦舫抖了抖嘴唇,说道:“樊莹,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初中时代,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樊莹的母亲逼她哭、逼她笑。年少的“秦舫”对此不明所以,所以她接受到的记忆颇有些轻描淡写,一幕一幕秦舫旁观得触目惊心。
那个母亲剥夺了樊莹孩童的一面,又斥责樊莹为什么没有孩子的天真。她的偏执同时也很偏见,面对“秦舫”,她却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母亲。
什么都不懂的“秦舫”凭着直觉守在樊莹身边。
这就是樊莹的童年——母亲眼中的她浑似个十恶不赦的天生恶人。
禹嘉木让她看的报道,其中一篇应该写的是樊母为樊莹的“过失”道歉。樊莹的记忆里唯独搜刮不出这一桩旧事,但她能够想象出来,樊母是怎么压着樊莹的头颅,让她为她的“恶”寻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