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只觉自己摸到的冰凉干涩一片,也没有如何使劲,再仔细一看,那老妪的右手只剩下了个骨架,其余连皮带衣都在他手中。
另三妖起初还尚觉自己师傅带人家女儿私奔这消息简直闻所未闻,猴子更是猜测这难不成是他入伙前的事,还是自己哪位师弟其实是女扮男装,又转念一想坚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在和尚眼中,恐怕妖怪以外的所有人仙皆是同样,又怎么可能为一凡人女子大动干戈,何况凡人女子怎又抵得上和尚模样好看?
那老妪还是纠缠着三藏,口口声声血泪控诉,无非是自己好心留他住宿,却半夜与自己女儿私自离开,说着说着,那脸皮忽然就从头顶上方裂开了,颅骨也凹陷下去了一块,老妪却不知,伸手去擦拭那子虚乌有的眼泪时,露出了两个深黑空洞的眼眶。
先前师傅也曾说过,怨灵不可轻易动手,而那怨灵也只缠住了师傅一人,除了模样恐怖些,倒也没有什么实质伤害,四个孽徒将三藏和老妪围在了中央,或托着下巴,或苦苦思索。八戒推搡着猴子,道你不是自称火眼金睛,可视天下妖怪真身,如今这么不好使了?猴子冷笑一声,指着那妖怪确信凿凿:爷爷说过那就是堆白骨,若非要称作妖怪,暂且叫白骨怪也可,他又想起了什么,嘲笑八戒:师弟不是说这是美貌女子么,怎地,美貌女子垂暮之际,就不是美貌女子了?小白龙摇扇点头,说大师兄言之有理,不如二师兄前去问问,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有怨灵作祟?
八戒无奈,硬着头皮问了一句,那老妪却不理不睬,两只空洞眼眶只死死看了三藏,双手逐渐干骨毕露,白森森的利骨划开人皮而出,指甲顺着袈/裟抓了上去,还要再往上时,却被猴子揪住了发髻往后一扯。
“师傅,爷爷能将这玩意儿扔下去吗?”
猴子诚恳问道,手中力气不停。
“不可,你这样按住,为师超度它试且一试。”
三藏沉吟道,右手禅杖交递给八戒(八戒扔了自己钉耙在地上,抱着师傅的禅杖,表示能以死捍卫这柄禅杖),顺势理了理袈/裟,盘腿坐在了地上。猴子有点担忧,看那三个不孝不忠师弟退避三尺,遥遥看着他们,暗骂了一句,惶惶不安地问三藏:“师傅这超度咒威力如何?”
“悟空放心,为师可在妖怪存活时超度他们。”三藏这句话毕,猴子更担心了,生怕和尚这超度往生咒念得太好,将他也顺带着与手中白骨怪一起送上西天如何是好,这师父师弟还未至,大师兄魂魄先到,简直不敢相信,手中一松——
那老妪被猴子按住时仍旧伸了白骨爪子想要去抓挠三藏,猴子抓住的也只是她发髻而已,老妪挣脱了自己一头白发与头皮,秃着半个骷髅脑袋,朝着三藏冲了上去,猴子只记得三藏赤手空拳,只记得那爪子绿幽幽的泛光,和尚要是被抓到,铁定少不了尸毒蔓延,却忘了三藏之前所语,忘了三藏徒手也能除妖,手中金箍棒已是先行动了起来,打的那老妪人皮爆裂,骨架断裂,翻滚着落下山崖去。
三藏方才一直在思考先前那女子被大徒弟一棒子打裂胸腔后所冒出黑烟,以及他们齐齐情绪失控,仿佛陷入幻境,因而迟迟不动手,防止再度陷入那种幻象中,却见猴子一棒甩下,手中也无武器挡住那金箍棒,眼见了那满地人皮碎片化为灰烬,散入风中。
他立刻屏息闭气,又是迅速拉了那仿佛恍然大悟自己做了错事的猴子,扬起袖子遮在他脸前,这仿佛起到了作用,三藏看那风散去,自己心中毫无波澜,正要将袖子放下来,却被抓住了。
猴子抓着他袖子的手青筋暴露,紧紧拽着那袈/裟,仿佛要抓出个洞来,他缓缓转过脸来看着三藏,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瞳仁中一丝猩红,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地可怕,忽然又仰天大笑,再次低头看着三藏时,眼底的恨意快要流露出来。
“爷爷犯了什么错,要在那破山脚下压个五百年!他们打得了我花果山,这凌霄殿又为何打不得!”
他眼瞳内三昧真火熊熊燃烧,恨的是一字一句,凶相毕露,右手反扣住了三藏的手腕,虎口咬的骨骼咯吱作响。
“爷爷这辈子最恨和尚,大头的和尚,笑里藏刀的和尚——唔!”
三藏不待他说完,转身已是掏出袖中金箍,那金箍迎风便长,不偏不倚就大过了猴子脑袋,滑到脖颈上猛然紧缩,被三藏一把揪住。
“你发什么疯!”
三藏左手被猴子扯着动弹不得,右手揪着金箍,将猴子硬生生桎梏在他怀里,对着猴子耳侧开始念净心咒。猴子也是一身妖力充盈,咬了牙与那经咒抵抗,他瞳孔涣散,瞪着地面,却是眼前仿佛所见那如来佛,笑容模糊,手掌巨大,不知说了什么,便朝他压了下来,恨意从心而起。三藏一边飞速念着净心咒,一边抬眼看了另三个徒弟,那三妖也是厮打成了一团,面目狰狞可怕,仿佛皆是见到了最恨的对手一般,手中毫不留情。
猴子松开了桎梏他袖子的手,金箍棒撑着地面,三藏竟是未有见过他如此妖力暴涨的时候,脖子上金箍嗡嗡作响,快要按捺不住,三藏念完一番净心咒无果,而猴子一听耳中烦扰心神的经咒停止,右手倒甩了棒子,想要猛击身后三藏,三藏一手抓着金箍,一手空荡荡地迎上了金箍棒——那威力非同小可,几近将他掌骨击碎,三藏却下意识地喊了声猴子的名讳。
他听到冥冥之中有谁在喊他的名字,并非齐天大圣,也非妖猴、弼马温,此名乃他第一位恩师菩提老祖所赐,自此他便不再是某地某山某猴一只,也是有名有姓有谱,日/后此名也威扬震撼,或惊惧或敬畏或不屑,但那声音却不是这般。
那声音又问了句,悟空,你可是要打死为师吗。
如来佛消失不见了,漫天神仙菩萨也退散开来,他气喘吁吁地眨了眨眼,瞳仁火烫的厉害,一如他曾经在炼丹炉内目不能视的焦灼痛楚,而手掌五指麻木的很,金箍棒从他掌心滑落。
猴子头痛欲裂,脖子上的束缚忽然消失,他往前走了几步,才坐倒在地,转了身看向声音来源处,三藏右手手掌变形,歪扭折下,神情依旧如往日淡漠,望着他,吁了口气。
他又听到了那声悟空。
下意识地,带着万般情绪的,不再是当初勉强同意与他一起上路的,来自他师傅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论三藏毕竟凡人,要是猴子暴走,三藏凡人肉身就不大好看了
论师傅爱的呼唤!
第28章 斗白骨
猴子曾以为五百年内自己会咬住那段仇恨不放,在山下思索盘算如何逃出来,又如何对付如来老儿,然而那段岁月实在是太过漫久,他开始逐渐想他的猴子猴孙,想他在天宫时称兄道弟的几人,想曾经方寸山三星洞中念书学法时月,遥遥数百年,竟是未再有如今日一般恨意滔天。
和尚一把将他拉过,又用袖子遮了他的脸时,他也未觉自己着了妖怪的什么道,只是吸了吸鼻子,心头一股无名恨意便涌了上来。他眼前所见不再是和尚那金红袈/裟的袖子,鼻中所闻不再是山风妖气,他也不在此处了,在那凌霄殿处,斩妖台下,降妖柱上,刀砍斧剁,□□剑刳,八火煨烧,九雷轰打,那些神仙面目模糊可憎,他听闻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词,带着隐隐的恐惧后怕。他身不得动弹,浑身痛楚而不死,他见自己花果山焦黑一片,猴子猴孙尸体遍野,他见自己在那炼丹炉中,脚不能立,眼不能视,火焰钻过他的耳他的鼻往里灌,七七四十九天练就他浑身金刚不坏,练成他恨意、怒意、杀意,要搅得那凌霄殿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三藏是谁他已是不知了,他心目中和尚便只有那如来老不死一人,他这辈子最恨和尚,大头的和尚,笑里藏刀的和尚,这次他再也不信那赌局,只挥了金箍棒与如来厮斗不休,如来用金箍桎梏住了他的脖子,他便倒头一棒,那兵器交接声劈风声中隐隐有那么一人在喊。
悟空。
谁在喊他?
这*八荒谁在喊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中咬紧了牙关,这恨意让他咬的牙齿发麻,而那声悟空却清晰的恨,如同在他耳边,盖过了一切畜生妖猴孽账。
悟空,你可是要打死为师吗。
——是他师傅?菩提老祖?不不不,他明明睁眼看的是如来,手中金箍棒打的是如来,可又一个名字在他心底浮起:三藏,三藏又是谁?
他心中有声音疯狂指令着他将那棒子劈下去,劈下去就万事了结,如来被他一棒打死,他不用被压入五指山下,至此也没有观音,也没有取经人。
那就劈下去,带着所有的恨意,让一切归结在这里——等等,观音?!取经人?!和尚!
猴子咬住了自己舌尖,他猛然从那虚幻景象中拔了出来,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麻木脱力,金箍棒从他手中掉落下来。他想起了三藏是谁,辨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坐倒在地,转了身看向和尚——他的师傅。和尚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右手手掌歪扭垂下,左手扣着那金箍,却站立在原地,似乎那些伤都未曾收到过一般。
“清醒了?去把你的师弟拉开。”
和尚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他身后那三妖上,猴子狠拍了下自己脑袋,拿着金箍棒站了起来,却猛然听到脑袋后呼啸风声——小白龙化成了原形,须发怒张,见一击不中,便在半空中绕过身来,龙眼大如铜铃,瞪着他又望了和尚几眼,露出了一口锋利龙牙,意欲再度蹿下来。
猴子将金箍棒转了个花式,神情戒备地看着小白龙,口中道“师傅受伤的话在一旁等着我料理便是”,正欲在他俯冲下来时迎面一击,却看着一只巨大金箍斜地里飞了出来,正中那朝他冲过来的小白龙脑袋,那金箍撞中龙首后,在半空中打了个滚,直径将那张开的嘴铐在了一起。猴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龙嘶鸣怒吼着却挣脱不开金箍,最后又全身鳞片须发褪去,化成人形落地,任由金箍套在了他脖颈上,直取三藏,正觉得此场景如此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就见三藏随手捡了根掉落的粗大树枝,右手垂后,左手迎上——
他不再去顾及身后闷响,舞着棒子冲向另两个纠缠的身影,又悄悄转头看了眼和尚正教训了以下犯上的小白龙,口中还不忘念叨什么,就放慢了动作,看那猪跟卷帘大打出手。
这两妖就有趣的紧了,那猪当惯了元帅,又是统领天河水将,学的一身好法术,念句口诀搬运海河不成问题,近身可以水蒙面,远处可涛涛江水割断距离,一手钉耙凭心而论与他是差远了,但也尚可,总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的主,可惜遇到的是卷帘。平日里那猪说着要与卷帘打斗打斗,比划比划,卷帘总是落了下风,也不多话,偶尔被逼得紧了,才僵硬地勾个嘴角,道二师兄法术高超。而传闻中卷帘司又岂是这般平庸,就算出了个不成器的小白龙,神仙皆云那头头擅长近战暗杀,又将其本领传的出神入化,说是擦肩而过便取你小命,那头猪估计心中有数,讨到口头便宜适可而止,也不非要逼他使出个真水平。
如今这两位皆是拼了一身怒火恨意,暗藏的看家本领也就施展出来,那呆子的近身法术讨不到一点好处,卷帘按住了他捏诀的那只手,五根手指分别撑开,像是将它钉在墙上一般,呆子也是想不出法子,钉耙都扔在地上,与那半月禅杖一起,两妖空了一只手格挡对抗,脚上也不吃亏,猴子在一旁看好戏,内心还要啧啧评论几句,忽觉背上冷冷一道目光,连忙举了金箍棒,插/入两人手臂间,将那卷帘先是挑了开来。
猴子挥棒时心中还在纳闷,看着这手指按得甚是用力,这么轻轻一挑,就甩来开来,又是听到小白龙一声疾呼,但为时已晚,躲闪不及——那呆子手一能动便唤了千重万担的海河江水,从他背后喷涌而来,一时全身落入剧烈翻涌的水中,味道腥咸,双目触水疼痛不能视。
那呆子被这样浇了一遭,还意欲扑起来时,被三藏从背后劈晕,昏迷中听了一番净心咒,恍恍惚惚醒来,睁眼便看到一个湿漉漉的猴子、猴子脸上狰狞的笑容和猴子手中蓄势待发的大棒子。他还茫然想着这猴子平日不好好走路,终于掉下去了,起身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湿透,一头黑发皱巴巴四处炸毛打结,脖子后又疼痛无比感觉像是师傅一手劈下来的手感,整头猪也要不好了,慌忙抬头寻找着三藏的踪影。
三藏却坐在了不远处,小白龙坐在他面前,双目紧闭,口中大张,呼出一颗碧蓝湛青的圆珠来,又是小心翼翼将那龙珠放在食指上,按在三藏额上。那额上皮肤也不见有何异样,圆珠已是透过皮肤,没入三藏体内。
“这荒山野林也无他法,我体内龙珠有痊愈之效,师傅一身佛法可镇压得住它,暂且放于师傅体内,等伤痊愈后再还我不迟。”
小白龙离了那龙珠有些精神不佳,但毕竟两人相隔不远,他隐隐能感受到自己龙珠,又看了三藏手掌,那肌肤下竟是透了蓝色光芒,如同水波抚慰,触之清凉无比。三藏翻动自己右手查看,只觉手掌轻灵无比,也不察觉痛楚,又询问了小白龙他龙珠离身是否有碍,小白龙连忙摇头,道我与师傅如此近的距离,离了我也不碍事,只是师傅这手看起来已好,但仍不可用力。
八戒在远处羡慕得紧,他体内也有这般水华珠,聚集他所有法术修为,与小白龙那龙珠也相差不到哪里去,只可惜两珠命运差别的大,不能为三藏所用,他要了这珠何用,只能坐在地上叹息羡慕。
猴子岂会不知他想法,暗骂一声这猪总是弄错重点,一不问师傅为何受伤,二不问他大师兄为何全身是水,便抬腿踢了踢那呆子的腿,自己靴子里却晃荡着还有一脚的水。
三藏见那手已无大碍,便不再去睬它,他左手也能持杖,左手右手无任何区别,便沉吟着问自己徒弟:“你们方才是如何一回事?”
先前遇到那女儿时,猴子安然无恙,而如今碰到这老妪,却是自己未有中招,这人皮化成的风明明白白吹了他们所有人,却为何其中有不同?
猴子先举了棒子示意,答道:“方才爷爷只吸了吸鼻子,就着了那妖精的道,看了些五百年前的东西,不提也罢,就是一时狂性大发,伤了师傅,爷爷有罪。”
三藏已能平和将他语气中的爷爷二字替换成我,又转向了听闻道是猴子伤了师傅也不顾形象一股脑爬起来要冲过去的八戒,喝住了他。八戒愤恨地瞪了眼猴子,道:“我抱着禅杖在不远处,也未闻到什么异样,忽然就感觉自己回到了曾经被贬下凡那时,也见了一些事,打了一些人。”
小白龙点头称诺,还要描述一番自己所见之事时,三藏已看向了卷帘,卷帘也颔首示意,八戒右手手掌疼得很,五指像是被大力向后扳过一般,僵硬动弹不得,正活动着筋骨,抬头便见卷帘看着自己。他虽被猴子一口一个呆子,思维却倒还算敏捷,转念一想当时师傅跟猴子在一起,自己这里三个在一起,小白龙谅他也没有这般本事,就只有那个卷帘,平日里装傻也不露真相,这次让他却吃尽苦头,想必要几天不能灵活捏诀,在三藏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瞪还了他一眼。
三藏未有看到自己孽徒们之间眉来眼去的小动作,他在那厢仔细搜索着脑中曾经所遇到的各种妖怪,各种能制造幻想迷惑人心的妖怪,心中依旧茫然毫无头绪。若是要超度怨灵,他也无处去捉它,只能等着那怨灵再次出现,四个孽徒一人一只手脚固定住,让他念个超度经了事。就怕那妖怪自身放出什么黑气来,让他们内讧,再要打一架,念及至此,三藏令他们两两一组,相互看紧,若是对方有什么异样也好提醒,若是双方都陷入了幻境,也正好纠缠在一起,他如今凡人身体,伤到何处修复起来也慢,更何况只有他一人会念这净心咒,要是也打起来,那就只能打到至死方休了。
话虽如此吩咐道,三藏还是勒令那四妖跟着自己念了遍净心咒,好歹记住个一两句,到时一有不对就开始念咒,但这四个孽徒对佛经天生不敏感,记了上句忘了下局,三藏只换了种方式,一个徒弟记两句,届时轮流大声念出来,应有些什么效果,尽管他不知妖怪是否用的动佛家经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