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爱理不理地应了声,他右手绕着一缕发丝,衣袖垂下,露出雪白臂膀,忽道:“我儿便是孝顺,将轿子抬出来。”妖精侍女告退,不多时便抬出一顶香藤轿,放在门外,撤下轿上金绢纬幔,又重新围了金红色,一侍女弯腰跪在地上,让卷帘踩了她脊背上轿,前有巴山虎移海龙开路,旁有几个小女怪,捧着衣袍,端着镜架,提着手巾,托着香盒,跟随左右,这般浩浩荡荡,前往平顶山莲花洞去了。
金角听闻九尾狐狸前来,已是做好了与他虚与委蛇,口口声声称老母亲的准备,却不料先是感受到了那股自某日撞见九尾狐狸泡澡时散发出的妖力,又见帘子卷起,出来的竟然是化成原本面貌的九尾狐狸,心中震惊喜悦之意难以描述,竟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起来,一时不该做甚么才好,心如小鹿乱撞,慌忙迎了上去,正要口称老母亲,发觉不对,只得临时改成了爷爷,又见九尾狐狸将一只手递给他,受宠若惊,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便往洞里走。
此时那八戒和猴子已是从金角肚子中被放出,用金幌绳并小白龙一起困住,吊在屋梁之上,三藏放于器皿中,底下已是柴火必备,就等一声令下开煮。莲花洞内大小妖怪皆是听闻了九尾狐狸原来竟是这般模样,都出来跪接,私下有几个吹起鼓乐箫韶,一派响亮,又有放香于博山炉里,霭霭香烟直上。卷帘被迎到正中位置做了,金角坐他右手边,银角坐在左手边,却心不在焉,双眼一直望了小白龙转。金角也不顾他,先指了三藏,又指了那头顶上方的三只妖怪,声音柔和到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道:“如今我打算将那三藏蒸熟了沾酱汁出,另三只腌制数日,待肉入味,割了生吃,爷爷觉得如何?”
卷帘在心中问自己仿的那只九尾狐狸,若是要循了狐狸性子,便是同意了金角说法,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了三藏被活活煮了吃,或者忍无可忍,跳出来与妖怪大战一番,自己这番牺牲也白折腾了,只得说道:“天下之大,你只知蒸了吃?倒不如做个醉酒的,味道更为鲜美。”他舔了舔嘴唇,金角又是盯了他嘴唇望了半天,直到卷帘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才道:“爷爷喜欢吃醉酒,那边是醉酒,放在酒桶中醉上几天,在取出来,如此便是麻烦得很,还要请爷爷多多叨扰几日,住在我这破洞里。”
金角这破洞两字便是谦虚,然而九尾狐狸实际上便是丝毫不给对方面子,卷帘极不情愿道:“确实是破洞。”金角张了口,不得不委屈说道:“以前我这里连温泉装饰也没有,只因爷爷说喜欢,便凿了温泉,摆了花盆画像,如今爷爷怎又说是破洞哩?”他还正要拉了盟友银角,问他莲花洞中究竟是破还是不破,银角却极度不给他面子,无视了他抛过去的每个挤眉弄眼的动作,茫然道:“却是不够大,还养不下我的一条龙哩。”小白龙听闻此言,在屋梁上疯狂抽动:“我敖烈就算是被吊死!被全身涂满调料!被腌制成一条咸龙!也不会愿意作他的宠物!”
金角却心想自己如今愿望满足,见得九尾狐狸真身,便要对自己弟弟宽容些,又道:“也并非不可,那龙便留下来不吃了,你问他可否愿意?”小白龙在屋梁上哦了一声,还以为自己肯定要入那锅,经那油,忽然听闻这句话,有些为难得紧,自问道:“咸龙好还是宠物龙好?”
第50章 吸龙气
听小白龙口出此言,一旁八戒鄙夷地很:“小师弟怎如此没有志向,你身怀龙肉宝藏,却向往成为一条咸龙,真是丢师傅的脸,要知龙肉清蒸或是水煮,都比腌制要好吃的多。”小白龙不服,想起自己被妖怪押至温泉洞时,那二师兄全然没有身为师兄爱护师弟的表现,反而与妖怪一道,坦诚相待,说那龙肉如何烹饪法:“二师兄也莫急,我看那妖怪对猪肉倒是感兴趣的很,师弟不才,如何烹调猪肉,倒是还有几个法子的。”猴子在一旁无聊得很,心想和尚好歹还是坐着,他堂堂齐天大圣却如同腊肠一般被吊在屋梁上,旁边两个智障师弟相互吹捧对方的肉有多好吃,而那坐在底下当中听闻了声音忽然抬头望着他们的九尾狐狸,虽是眉眼浑然不似,但他火眼金睛这名号不是虚得,透过一层伪装的狐狸妖气,还是认出了底下是他三师弟,心中不由叹息道真是作孽,这若是让呆子去扮,三分面容都能作出十分姿态来,而三师弟天生黑脸,除了头发颜色有些相近,与狐狸一族便是半分半毫也不相似,还要作出那神情举止,往日应当是小觑了他。
金角见九尾狐狸抬头看屋梁上吊着的那三个妖怪,忙不迭介绍道:“这从左往右,分别是龙、猪与猴子,其中龙意欲养一养,充当几日玩物,猪是天庭而来,精通各种仙界美食,而猴子除了能打别无他长,我听闻猴脑又鲜的紧,爷爷若是喜欢,我就令下去,将那猴子倒吊几日,让体内血皆冲到猴脑中,到时候凿一个洞,倒些沸腾酱汁入内,便可直接食用。”
屋梁上那三个毫无畏惧之色,反而神情自若,将底下他们讨论当作笑话来听一般,八戒大声取笑了那猴子,喊道:“快吊!快吊!这猴子从小练武,不食荤腥,猴肉结实的紧,就是毛多了些,滚水烫一烫便好了,口感一定不差!”猴子怒不可遏,晃动身体,甩了一根猴子尾巴去鞭挞那猪,三个妖怪在半空中打成一团,绳子晃荡,屋梁上阵阵灰尘石砾掉落,三藏原本平心静气,在他的那口锅里念着经,而这一番折腾,砸到他不少,金角还未发话,他先喝了一声作甚么,金角目瞪口呆看着那三个妖怪相互仇恨地瞪了一眼,又乖乖返回自己原先所在之地。
金角自觉丢脸的很,抓住的妖怪如同视他无物,想要在九尾狐狸前好好教训那几个一番,又恐狐狸嫌弃他野蛮暴力的很,一言不合动手便打,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卷帘扫他一眼,心想莫不得以前司中有神仙最热爱用美人计,果然效果卓越,只可惜是个男性神仙,一段时间内沉湎于女性衣裙与妆容不肯自拔,与莲藕到心心相惜,只可惜最后前番任务中尚未处理干净的仇家们截了他的道,自此之后下落不明,他也申请了搜捕令几回,终究还是未能找到下落。他的思绪有些飘远,金角还道九尾狐狸与他毫无话题可聊,一时尴尬的很,忽然听他淡淡说道,“酒呢?”金角大喜,慌忙令小妖摆了酒上来,又叫那巴山虎将小白龙放了下来,束好金幌绳,与银角一起送到他自己房间内,省的他在这里碍眼,又学些甚么不好的去,对虏来的人类动手动脚。而虽说九尾狐狸只与他共饮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回,但金角早就将他爱好铭记心中,连洞中小妖也是训练有素,撤了他家大王平时用毒蛇蝎子酿成的酒,换上清冽甜美的果子酒,并果脯蜜饯,呈在玉盘里,送了上来。
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金角看那九尾狐狸,抬手举足他喜欢,缓慢小酌他喜欢,豪放饮酒他亦喜欢,想与他独处,又怕他反感,而头上一只猪一只猴,锅里还有一只念经的三藏,气氛着实不是那么好,若是那个三藏不念经,改唱几句爱意缠绵的小调,他倒能开恩几日,将他留下来先不吃,可惜念经总归煞风景的很,他与九尾狐狸都不说话时,便只剩下那念经的声音了。而卷帘也心怕的很,三藏一身佛力他也是知晓,不防备时好不容易虚造的狐狸妖气被那佛经超度了,那就尴尬的进了,只得先开口:“我先日听过东来和尚除白骨精之事,你是如何擒住的?”
金角一听九尾狐狸主动拉起话题,而且还是能炫耀他实力,忙不迭地开始从头讲起,又道:“爷爷心中我金角是何人物,不过一占山为王的小妖,还有拖油瓶弟弟一个,却不知我也有通神之力,形与宝物融为一体,我原身为那紫金红葫芦,只要喊敌人姓名,他若是应了,就要被我吸入肚中,要是默念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十遍,他便手脚动弹不得,五十遍,妖力能被我吸干,一百遍,一时三刻就能化成脓了,只是我这令一念,头颅便痛得很,只得作罢。”
屋梁上那两个妖怪听了恍然大悟,八戒想起确有此事,自己当时也是应了一声,便被吸入妖怪肚内,而猴子想那自己在妖怪肚子内所见,确实如同葫芦般,更加好奇自己体内是否为一只桃子了。而锅中三藏没有猴子那火眼金睛,一时半刻不能判断那神容艳丽的九尾狐狸是否为他三徒弟,这时他套出妖怪话来,心中便有所料,又与那狐狸双目相对,狐狸微微一笑,饮下口中酒液,不再看他,而是望着金角。金角多年来心中梦想成真,又看九尾狐狸神色中颇带欣赏,原本清冽果酒也是如同美人目光酣醉,不仅讲了自己原身,还道自己弟弟银角便是羊脂玉净瓶,也有这番本领,可惜与他葫芦不能比,脆裂的很,又不谙人事,走在外头还生怕被其他妖怪或者凡人拐骗了去,那束缚小白龙的金幌绳也是宝物之一,只听了银角使唤,要它松便松,要它紧就紧,还有一七星宝剑他长年佩戴,一芭蕉扇可灭火退水,只是这芭蕉扇太过精致细巧,与他并不般配,如今看来,倒是与爷爷相称的很,今日便把它送给爷爷。说罢金角便从怀中掏出一比手掌还小的精致芭蕉扇来,恭恭敬敬,双手奉给卷帘。
他早有将芭蕉扇给九尾狐狸之意,日日夜夜珍藏在怀中,勉强算是贴身之物,如今能让九尾狐狸碰一碰,便是心满意足,若是能收下,这天底下便再没有困难之事,银角想养龙算甚么,要养三脚金乌他也能去捉得来。金角满怀期待,看着那白脂玉手拿起了小小芭蕉扇,把玩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道:“爷爷若是要玩一玩,注入点妖力,心中默念变大即是。”他见九尾狐狸好似有些兴趣,便起身喝令属下一擅长火术的小妖头领,效仿昔日人类幽王为哄宠妃一笑点燃烽火,他则在他莲花洞前纵火,又嘱咐九尾狐狸切不可用力过猛。
卷帘起身时看了眼三藏,三藏恰好念完一番经,放下了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卷帘便趁了金角让他使用芭蕉扇之际,几乎是粗暴撕去了身上掩盖的狐狸妖力,而后朝着金角用力挥舞了芭蕉扇——这也算是金角侥幸,他原本想再等等,酝酿个气氛,让九尾狐狸在扇子上滴血,这件法宝才算归属了他,如今一察觉身后妖力突变,而后芭蕉扇狂风而至,慌忙手掌一摊,那芭蕉扇自动返回他掌心内,又迅速朝了风扇了回去,两道劲风在半空中相峙炸裂,山崖碎石滚落,树木倒塌,小妖们纷纷跌倒在地,狼狈不堪。而洞里,寻常绳子怎困的主猴子与八戒,早已是迅速挣脱开,跳下屋梁来,与从锅里走出的三藏一起,站到卷帘身旁,卷帘这才收了变身法术。
金角方知自己受了蒙骗,原先满腔热情喜悦冲动一时化为了空,不敢置信又愤怒到无以复加,手中芭蕉扇缩小塞回怀中,拔了那七星宝剑,大喝一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身后小妖也挣扎爬起,各自持着武器,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师徒四个围住。小妖们自然不是他们对手,而金角气得发了疯,只对准了卷帘,若不是他弟弟还在那莲花洞中,八把十把的芭蕉扇也早就施展了出来,只得边打边把他们往山崖下领,寻个空处再一扇子扇了干净。
只惜金角只有一个,而卷帘再不济,他两位师兄还在身旁,一位师傅更加是没有出马,猴子被吊了半日,虽说是无甚大碍,说说笑笑,但心中总归不乐意的很,如今掏出耳中金箍棒,迎风明晃晃地伸长,便是朝着妖怪脸上招呼:“让你吃猴脑!吃不吃棒子!吃不吃!”金角一边闪躲他的金箍棒,一般仍旧提了七星宝剑要去打卷帘,这实属不容易得很,两位师兄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拦在施展了美人计完成任务的三师弟前,一个只管喂棒子,一个劝说道:“哎,哪个妖怪没有伤心事呢,不就是被欺骗了感情吗,又不是骗你倾这平顶山荡这莲花洞,想必那只狐狸定是看不上你,我师弟这也算是满足了你可怜的心愿,怎地,不如乖乖让我师傅超度?”
金角被左右调戏,一腔纯情妖怪的血冲上脑袋,嗷嗷直叫,脸上那葫芦祥云纹络又显示了出来,三藏远远看他身上平白无故忽然多了那层红色妖气,正欲提醒自己那三个徒弟,但出口已是晚了。金角眼神蓦地一变,原本紫瞳覆盖上了鲜红之色,面容竟像是被用无形之手揉搓过般,眉眼唇鼻脸型皆是挪位变化,再定下来之时,已是九尾狐狸那张面容。
八戒先是露出一脸不解之色,忽然恍然大悟:“我道那金毛妖怪怎地迷九尾狐狸如此深!原来是中了你傀儡术,一旦催动体内狐狸妖气,就能让你这老狐狸附身,这法术高深得很啊,修炼了几百年?”
金角那满头黄毛也是逐渐柔顺垂下,变成暗红长发,他体内维持的意识已是被赶到了一个暗不见天日的角落,如今占据了他身体,将他身体逐渐变成自己的,便是那九尾狐狸,身后九条尾巴一字排开,尾巴硕大如云如雾,尾端又尖锐的很,八戒全然不怕这狐狸,他当天蓬元帅时,用水淹死的狐狸精数不胜数,几条尾巴都见过,却倒是没有见过九条的,一时啧啧有声,前后围观:“昔日在爷爷九齿钉耙下凿死的狐狸多,就少你这九条尾巴的,来来来,试一试是你尾巴快,还是爷爷钉耙硬。”
那九尾狐狸轻蔑一笑,他常年化成老妇人形,体内积存妖力数不胜数,又通过自己修炼的傀儡术,将部分妖气放入附近山里一些强大妖怪体内,届时方便他掌控收纳全身,而又吞食山下所镇金龙龙气已有八百八十一天,体内狐狸妖力与龙力已是调转,只等收回在金角身内剩余的妖力,便是他修炼成道,化龙之时。
卷帘见那九尾狐狸浑然不怕八戒挑衅,又想起他吸龙气这幕,心中隐隐已有数,只是想不到昔日猖狂不羁的金龙,也有一天龙气尽无,化为狐狸的时刻,他恰好被猴子与八戒两妖挡住,右手不露痕迹从袖子内掏出一个小袋,摸索着选了一种,指尖点燃妖火将其焚烧了开来,一缕青烟笔直而上。
九尾狐狸不懂这是何物,但总忌惮了它往天上去,他如今体内龙气激荡,快要化龙之际脆弱得很,若是有无关人士前来阻拦,于他是极大的不利,便先亮出了手上明晃晃的尖爪,朝着猴子一群扑了过去。
猴子手中金箍棒前后交架,一边打一边大喊:“师傅!交给我等即可!您老人家千万别出手!爷爷的金箍棒都要长草了!”八戒连声赞同,恨不得先打开了猴子,再独占那九尾狐狸,而卷帘燃尽了手中之物,淡淡提醒道:“他这是要化龙了。”
九尾狐狸料不到竟然有妖得知他秘密,他也是聪慧的很,一想便懂其中缘由:“就是你将我机关堵住的?而后又骗过了这金角?哼,算你聪明,不过太晚了!哈哈哈!”八戒听得他狂笑,一记钉耙下去,却不料只戳了个空,那狐狸身上衣服炸裂落地,身体陡然拔长,金光万道,霞光铺陈,他扭转着冲上了半空,张大了口,体内仅剩一道狐狸妖气脱口而出,四下喷散开来,身躯上逐渐长出四个金爪,再次落到他们面前时,已赫然是条金龙,唯有眼睛血红。
三藏默然看着原先是只要不开口应答便好料理的金角,忽然又变成了稍稍棘手些的九尾狐狸,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龙了,这三个徒弟方才还喊着求着让他不要插手等着超度就行,如今已是表情各自诧异,纷纷退了回来,还不等他说话,便各自七嘴八舌,企图将他注意力转过来。猴子沉吟道:“爷爷也不是没有打过龙,好歹与小白龙交过手,勉勉强强算是打过龙。”八戒道:“……昔日我十万水军能踏平一条龙,单独交手,感觉有些困难——咦,怎地又过来一只狐狸?”
三个妖怪一和尚一条龙眼光纷纷看向那在山脚拐弯处出现的一只狐狸,走路有些奇怪,尾巴不知往何处放,有些落在身后,有些缠在腰间,满脸嫌弃麻烦之色,见了他们转脸看向他,便加快了脚步冲到那金龙面前,还未说甚么,便被金龙一尾巴甩了开去,落在了卷帘身旁,满脸碎石灰尘,尴尬万分,卷帘好心给他搭了把手,那狐狸站了起来,忽然像是嗅到了甚么,凑在卷帘身上手上,闻了一阵,神情大变:“收龙香?!你是卷帘将军?!”
那金龙听了这名字,仰天大笑,嘲道:“甚么玩意儿?能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