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因果皆有轮回,他们今生缘分已尽,你超度了他们,来世便可重新为人。”
观音柔声说道。
那童男童女怨气积聚在通天河底,若是假以时日,又要凝聚出个妖怪来。
三藏默然,他朝观音拜了拜,便头也不回走向那通天河,猴子大惊,正要上去拦了他,却见通天河为他而分开,波浪朝着两岸滚滚而去,底下水府粉身碎骨,露出累积骸骨来。他口念超度之咒,心中却念了那因果皆有轮回,那白骨随之化成了点点金光,聚在了观世音身侧。
而这金光和之前喧哗却是惊动了陈家村的老少,他们还以为那几个外来的和尚与妖怪打斗起来,正扛了锄头镰刀要过来插手时,便看见了半空中的观世音,宝象凌然,慈眉善目,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口中喊着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可怜可怜我等,被妖怪吃干净了骨肉。
菩萨身形在半空之中,嘴唇微张,声音却能到达了村民耳中:“你等住在通天河边,吃河中鱼虾不计其数,而鱼虾之灵化成妖怪,怨恨之气不散,便寻上尔等。如今妖怪已被三藏收服超度,随我前往西方去,尔等骨肉冤魂也是一同随去,转世为人,望日后切记,万物皆有生灵,茹素为善。”
村民怎敢不信,纷纷磕头,喊着诺诺诺,菩萨在半空中,手持鱼篮,捻指微笑,那些金光其中为祭品者,纷纷化作了生前模样,簇拥在观音身侧,与他一起,往西方去了。
那西方还未消失的祥云后,幽幽落下了菩萨一句劝告,在三藏听到,却如同打雷一般,喝在他脑中。
三藏,命中之事,你不可妄为,有生皆有死,有死又有生,万物轮回之道,世界存在之理。
这句话在他脑中反复言说,似乎要打消他心中涌起的念头,猴子见他皱着眉,一脸厌烦之色,还以为发生何事,慌忙问他,三藏压下心中不愉悦感,又去看那红孩儿情况如何。
红孩儿被吸出了甘露水,又喂了三昧真火,体内两团火聚在一起,熊熊燃烧,他手掌又重新温热起来,不多时便睁开了眼睛,只是方才变了成人体型,又消耗了大量妖力,如今还有些虚弱,被小白龙搀扶着站了起来,倒有些受宠若惊,对着小白龙说我自己来便可以。
小白龙冷冷道要不要扶。
红孩儿沉思了约莫眨眼一瞬间,答道:要。
三藏见他们无碍,正准备了要渡河,却见那通天河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巨大的老鼋,朝他们游来,长着张沧桑老人脸,口吐人语,与三藏道:“这位便是超度我水族的圣僧?老朽是鼋,代代死后化灵,在此处守着我一方水族。我们并非自愿为妖,不少只因年幼就被凡人吃食,剩余残骸落入河底,化作妖怪,怨气积累不散,那灵感原本只是一条金鱼精,却因老朽缘故,沾染了妖怪气息,方才成了妖怪。如今圣僧超度我等怨气,老朽见他们便是往西方去了,而老朽魂魄不散,愿驮圣僧过河。”
三藏默然片刻,忽又问道:“我徒弟火烧你通天河,此怨恨呢?”
那老鼋愕然了片刻,显然没有料到三藏会问的如此直接,忽然笑道:“圣僧多虑了。我等原本精怪,从选择成为妖怪那刻起,便是做好了不被天道所容的准备,而那些生来便是怨气化成的妖怪,他们从怨恨来,又从怨恨去,或许还能抛却怨恨,轮回做人,而带来怨恨的凡人,或许要入畜生道,体会当年施加在畜生上的痛苦——世间万物平等,生生轮回不息,老朽早已悟出这个道理,圣僧怎还不悟?”
三藏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了声惭愧,猴子扛着棒子,显然极其不信任这个自称是妖怪还不怨恨三藏的老鼋,凑在三藏旁叽叽咕咕,问他师傅你真要坐那老鼋过河?三藏颔首,他率先提了袈/裟,走到老鼋背上去。猴子半信半疑,他站在最前,紧盯了老鼋的脑袋,随后几个师弟也纷纷踩上了老鼋的脊背。
陈家村村民见了那老鼋已是战战兢兢,还以为是妖怪,又见那老鼋口吐人语,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说道:“老朽魂魄守着通天河,不涨不溢,只要尔等食素,不再吃我子孙,便保你们平安。”村民纷纷应了下来,站在河旁,看那三藏一行,踩在老鼋背上远去,逐渐化成了黑点。
第84章 角兕
三藏驾着老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那老鼋在河中朝三藏拜了拜,身形悄无声息没入通天河中,他们继续往西上路,也不知何日是尽头,又是辞别秋霜,迎来冬日寒风连绵不绝。
三藏这几日内思虑颇重。他向佛,只因从有意识起,法意教他向佛,而法意教他武功,教他除妖为善,他本意是将这番西游取经作为了效仿法意游离除妖经历,却不料路上所遇妖怪,竟有半数仿佛为特意安排在此处,不是神仙坐骑,便是菩萨饲养,若真是为了测验他们佛性,又为何故意这般,伤害无辜凡人性命。
观音说那命中注定之事,他虽窥晓天意,却不可逆天意而为,如此说来,那妖怪下凡是天意,吃人是天意,他所能做的只剩下超度,推动那人间世世代代轮回。
猴子见三藏似乎心事重重,又想那通天河一事,还以为三藏是被老鼋那一言有所触动,可能正在领悟某种佛道,他还是不要打扰的为好,这些日子便由他在面前开路,过了一山又是一山,冬日苍茫大雪后,又是迎来冰消雪融。
三藏虽说是领了观音训诫,但心中仍是有所想法,便加快了步伐上路,想着早早结束这西游取经路为好,但又看自己几位徒弟,昔日说是妖怪而不愿他们追随,如今看来也是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苦衷,想着世间妖怪也是多为此类,有吃人的妖怪,也有因人而怨气不散的妖怪,他真要纠结起来,必要说上几百个前世,一同拎到阎王殿里去追寻,才能了解一段孽缘,便又两种观念在脑中交战起来。
而一路行来,高山不断,各路小妖过冬出来觅食不止,猴子在前探路,自然是手起棒落,某日忽然询问起三藏,说小妖还好得很,打死便是了,最可恨的便是那些有主的妖怪,打也打不得,动也动不得,听他们一讲,又有各家理由,爷爷是烦得很,不知师傅怎想。
三藏想不愧是猴子,通晓他内心想法,也正是想一块去了,他向来严肃公正的很,谁家妖怪被打之前,不要说上七八个理由,来证明他们无辜和事出有因,偏偏那些逃出来的妖怪却就打不得,便与猴子严肃说道:“为师之前也是退让,如今先打一个试试,看如何。”
猴子自然应允下来,他虽然不吃人肉,但在花果山称王称霸时,死在他棒子下的妖怪也是不计其数,如今只不过换了个理由打,又有何种差异,三藏不愿意被拘束,他怎愿意,欺凌到他齐天大圣的头上,还要端出笑容,与这个神仙,与那个菩萨,讲一讲道理,简直是埋没了他昔日名头。
这边三藏一行加快了步伐,前方却是又遇上一座妖山,此山乃名金兜山,其中有一洞府,名金兜洞,而洞里住了个妖怪,大有来头,正是那三十三离恨天上太上老君的青牛坐骑,趁着牛童儿瞌睡之际,偷走老君的宝贝金钢琢,溜到下界来,唤名独角兕大王,在这一带山中,专怼各种妖怪不服。太上老君诸多宝物,那青牛专偷了金刚琢一件,便是昔日看了二郎神与猴子大战,太上老君从袖中掏出了那金刚琢,自天门上往下一掼,正中猴子脑门,才让二郎神捉到了猴子。
金刚琢让青牛自然是在这一带毫无妖怪敌手,青牛占据了妖王高位,自然是想起了昔日的齐天大圣,心中便想与那猴子交一交手,却又听说猴子现在有了个师傅,对他师傅言听计从,而西行路上逃亡来的妖怪一探听消息,却说是猴子师傅更为厉害。
青牛得意洋洋想着:甚么西行取经之路,让你们在这里,行无可行!
他如意算盘打得甚是妙,也看着三藏一行进了他的金兜山,也不派小妖前去送死,自己提了点钢枪,叫了数个亲信,便去找那猴子和猴子师傅去,却不料一眼看向那取经队伍,里面几乎都是熟人。
昔日的天蓬元帅,昔日传闻是卷帘司的首领,但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个龙子,小孩不认识,凡人想必就是三藏,猴子已经不复当日威风,穿着凡人衣服,可笑至极。
青牛觉得自己简直不用亲自动手,来对付一群落魄神仙妖怪,几个亲信便耀武扬威地先上了场,只可惜他想得美,实际却残酷的很,那在他看到不复当日威风的猴子,棒子几下便打死了他的亲信,而那和尚还应接的快,口中念了什么东西,他亲信的尸体就化成了光点飘散——简直让他毛骨悚然!
他摸着袖中宝物,又是镇定下来,提枪上前,猴子勉强才算开了前菜,哪管几个妖怪,哪管什么妖怪,上来打了便是,青牛拼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打不过猴子,慌忙掏出袖子中的金刚琢,望空抛起,叫声“着!”只听唿喇一下响,金箍棒便被那圈子收做一条,套将去了。
猴子手里空荡荡的,着实有些茫然。那妖怪哈哈大笑,又举着那个圈子问他:“猴子,你还认得这个不?”
猴子心想果然又是个有主的,当年打过爷爷的多了,怎么可能什么玩意儿爷爷都记得。青牛看着猴子似乎茫然不知所措,心中得意,想不过也只是个毛猴罢了,依仗了个武器行事,丢了棒子,连打也不会打了,殊不知猴子只是莫名觉得有种熟悉感,再仔细一想,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和尚与他初次见面时干出来的事情么!
当时他还只是一只没有见识到人间险恶的猴子,总以为凡人孱弱,不过如此,虽能对他猴子猴孙下手,但一遇到他还是乖乖怂了,而在经历过和尚的洗礼后,才逐渐成长到了现在,猴子对着妖怪狞笑了一声,卷起了袖子。
青牛觉得有些不对,可惜发觉时,已经晚了,猴子压根不在意那条金箍棒,冲上来就与他肉搏,拳脚还似乎有路子,出自行家,青牛脸上挨了好几拳,不得不继续用金刚琢来应付猴子拳脚,谁知他的金刚琢刚飞到了半空中要打那猴子,却看到另一个明晃晃的金箍,忽然从和尚袖子里飞了出来,将他的金刚琢困住收去了。
青牛目瞪口呆,浑身冷汗,他手中就一条点钢枪,根本不是猴子对手,被猴子连续揍了几十百下,整头牛都要肿胀了一圈,在那边高声喊道:“别打!别打!你可知我主人是谁!”
他不得不用出了最后的撒手锏,正要报出太上老君的姓名时,忽然听到那和尚冷冷说了句:“悟空,你先让开。”
青牛松了口气,心想还是这和尚懂事,知道不能得罪神仙,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看见和尚口中继续念了经文。他顿时心生不祥预感,想要逃脱离此地,却被猴子和他口中那些不足成为威胁的神仙妖怪挡住了去路。
三藏这番经文念得神清气爽,他体内佛力周转,袍袖飘飘,几乎要承载不住这番力量,将他衬托到了半空中去,小白龙顺势变回了原形,背负着三藏站立到了半空之中,仿佛那次与鹿力大仙对念经文一般,而这次,三藏着实将心中的所有念头全部转化成了佛经,诵了出来。
他离西方越近一步,体内前世金蝉子的力量便不可阻挡地涌了出来,更是当他的念头、他的佛法逐渐与金蝉子步向一致时。
青牛在金光中失去了意识,他心中还存有了那么一丝念头,太上老君发现了他的丢失,前来找他,可惜他失算了。三藏的经文几乎超度了整座山内的妖怪,山中的白骨,当他落到地上来时,周身金光持久不散,猴子惊恐问他:“师傅,你要变成菩萨了?”
三藏心情舒畅,脸上表情依然不变,淡淡说自然不是。
与观音所言相逆也好,与所谓天命相背也好,他还是只愿意秉持了他自己的佛法,这取经之途不是改变他,不是替换他,而是让他一路所见各人各佛各罗汉菩萨甚至道教三清的佛法道法,让他更为坚信自己所选择的那条路,才是正确方向。
妖怪是超度完毕,猴子拿着那个金刚琢,上天庭询问了下主人,果不其然找到了太上老君那里去,先是看到了个空荡荡的牛棚,看牛童子正在熟睡,猴子一手提着童子,一手拿着金刚琢,一起交给了有些莫名其妙的太上老君,语重心长与他说道:“老君啊,你的牛是不是逃到凡界了?不要紧,我师傅与你超度了,还特地命我将金刚琢给你送回来——虽然这金刚琢昔日打过爷爷的脑袋,让爷爷很想一棒子砸碎,师傅还教我与你说,再去找一头不想下凡的牛来,好好管教,如今在凡间吃了那么多的凡人,师傅超度也是比较费力气的,不用送爷爷了。”
猴子走的潇洒至极,太上老君在他背后目瞪口呆,过去一看,自己的青牛果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缰绳,满脸愁苦不得,只好去找了那借牛的主,问他再去讨一头牛来。
第85章 子母河
太上老君也不是第一次被大慈大悲救世观世音菩萨借去点什么,曾经一借就是五个宝贝,紫金葫芦尚可,羊脂白玉瓶要是碎了,那便再也是补救不回来;那三昧真火,流落到妖怪体内,是他自己看管不严,但若被观音甘露弄灭了根,他的炼丹房就算要废弃了;如今又变成了他的青牛,说是偷溜下凡,倒不如说是睁只眼闭只眼,让观世音菩萨给牵走了。
金刚琢倒是归回到了他手中,还被猴子怼了一顿,牛是再也回不来了,虽说道佛终有隔阂,但永远不会是一头牛造成的。太上老君喊了那个看牛的童子,让他手捧了缰绳,一同到南海去。
猴子神清气爽,回到三藏身旁,与他讲述了这般经过,师徒几个过了那金兜山,又行了数日,看那时节正值春暖花开,满地落红,遍山发翠,他们正行处,路前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也不宽不深。三藏勒过马,驻留观看,远远便看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着茅屋几椽,隐隐还露了个木船尖头。
有人家之处,自然不便让小白龙化为原形,猴子正要高声喊叫,忽然便看那船头一动,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
撑船的是个妇人,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容颜驳风霜,皮粗手筋硬,见了岸上三藏一行,却是抿着嘴唇笑,朝他们微微一拜。
猴子问她道:“摆渡吗?”
那妇人应了声“是”,声音娇嫩的很,浑然不似她面容衰老,猴子心生疑惑,火眼金睛一照,却未发现任何异样,便跟随在三藏身后上了船。
船不多时便靠住西岸,三藏教卷帘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那妇人也不与他们争多寡,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持了钱钞,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
三藏觉得有些奇怪,猴子连忙迎上:“师傅,爷爷用火眼金睛照过,无碍。”听猴子这般说,三藏也是因为没有感受到有任何妖气,便暂且放下了疑惑,他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敛了袈/裟,取出钵盂,在河中舀了一口,喝入腹内。
这水甚是清甜,三藏约莫喝了一大半,猴子接过,将剩余的尽数喝了,八戒看他们喝的尽兴,也是舀了一大钵,正要分予卷帘,他却摇手谢绝,便与小白龙分了一钵盂的水,喂着那白龙马喝完,又继续上路。
此番行路不上半个时辰,三藏很快感觉到腹内异动。这异动着实有些奇怪,仿佛凭空多了什么血团肉块出来。他习武之人,一口真气能运行到身体各处,然而肚腹中的这块东西却是从未有碰见过,在里面翻动。
他尚且还能强行忍住,小白龙却是不行了,腿一软便坐到在了地上,三藏翻身下马,小白龙也不变回人形,侧躺在了路上,肚子鼓出硕大一块,叫声嘶哑。
八戒与猴子也是很快喊了痛,那肚子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涨起,将衣服顶出了个尖来,猴子还道是妖孽潜伏在水中,顺着水入了他肚子中,一不做二不休,从耳朵中掏了金箍棒,迎风变长,正要往肚子上抡下去,忽然听得一声尖叫,喊道:“打不得!”
一个浑身*的女人朝了他们跑过来,梳着高高的发髻,一身碧青罗衫裙,倒是跑的飞快,猴子心中大怒,心想果然是妖怪,手中金箍棒立刻改了方向,朝那女子劈了下去。
女子也不躲闪,从中间被猴子劈开,两片人影忽然软瘫了下去,化成了两道清流,又汇聚成了人形,她在脸上一搂,那美娇娘容颜瞬间就变成了面如冠玉的公子哥面貌,只是发髻和长裙还留着,有些不伦不类,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也随之一变:“你为何要谋杀我们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