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琊剑由玄铁铸造,淬极北寒泉,并不是寻常兵器的亮银,而是色泽沉沉,仿佛带来无边寂静,连日光都无法触及。
那不是浩然卫道剑,不是开山重剑,甚至——不是杀人剑。
是无情剑。
既已出鞘,便要出剑。石台上气机涌动,相互试探,玄妙不可究全貌。
待到绷紧的那一刹,仿佛虚空中一道弦被猛地拨响。
刹那间,对峙的极静变为极动。
风起,云涌。
陆岚山跃至半空,一袭天青袍,周身环绕万千剑影。
剑影变幻,静心观之,使人恍然身坠幻境,衍化出无数景象来。
一刹那电闪雷鸣,一刹那花开花谢。
是日夜观想,参悟天地,悟进了剑中,成剑里乾坤。
婆娑三千世界,果真如人们所赞“有禅意”。
而那白衣不动。
往年南北论剑,除去真正高深之辈,还有不少本事稀松,只能看热闹的仙门子弟。
两派讲剑道,辩剑心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太过晦涩,无法听懂,真正好看的是南北剑的比试。
北地剑阁以一剑破万剑,南海剑台以万剑对一剑,暂不论各有输赢的结果,单看那精妙绝伦的用剑术,实在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除大叹“精彩”外竟不知该说什么。
当下情况亦是如此,然而两人境界又要高出十分去,精彩自然也精彩得不同寻常。
迎着漫天剑影,叶九琊终于出剑。
整片天地的气机尽数被牵动。
凡夫俗子眼中,那只是寻常横剑。
大抵玄妙到了不可言说的程度,非是触到那个境界的人,便无法看出一丝一毫的玄机。
那一剑脱胎于万般剑招,要于漫天剑影中破气机转承关键处。
而那万剑生生不息,千幻万相不过出于最初一柄“飞光”。
“一剑也?万剑也?我竟然看不清楚。”陈微尘听得身后谢琅道:“南剑北剑截然不同,却如现在般微妙相通——道至巅峰,竟然殊途同归……小道似乎是悟了。”
再看场中,那一剑出后,气氛短暂凝滞。
九琊剑锋划出一道弯月,行云流水间,变守势为攻势,斜刺入纷杂剑影。
如飒然电光撕破雨幕,肃杀冰风吹入繁花。
剑影忽地收起,唯余陆岚山手上飞光,只听叮一声清响,九琊剑撞上飞光。
他两人借刀兵相撞之势折身,重又复原先对峙之势。然而在下一刻就继续开始——陆岚山整个人气势忽然一变,沛然清气灌注剑中,淡泊浩然。
叶九琊无情剑意亦在此刻施展,剑意中是天地苍茫无喜无悲,寂静空寒惊心动魄。
剑道至此,莫说凡人,仙人亦不能解。
天青袍与雪白衣再度相遇,九琊飞光再度相错,两人再度落地。
不知究竟是谁胜谁负。
陆岚山仍是方才温润如玉样子:“叶剑主名不虚传。”
叶九琊淡淡道:“阑珊君,多谢。”
“应当是我谢叶剑主。”陆岚山继续带路。
陈微尘递回剑鞘。
叶九琊不可避免看见这人眼睛。
某种柔软而温和的东西,极为专注的,只映着自己的影子。
“师父,”将剑鞘递回叶九琊手上时,陈微尘开口,声音颇为自得,“他境界果然不如你高。”
叶九琊收剑归鞘:“未必。”
道士沉迷于方才片刻的明悟中,无暇顾及外面,因此只有陆红颜听到了这番短暂的交谈。
过一道桥,进碧玉天的楼阁,正堂中落座。
仙道中没有拐弯抹角,陆岚山说罢寒暄,便到正题。
“此次邀叶剑主前来,一是心慕风采,二是欲重提当年南北论剑盛会。”他道,“当年事过后,仙道沉寂,各门各派闭门清修,未见进境,只走火入魔频起,已是积年困局。唯有你我南北剑派再开先河,重现辩道证心局面,方能裨益年轻弟子,复仙道元气。”
“我亦有事相求。”叶九琊缓缓道。
“何事?”陆岚山略显意外。
“我欲入归墟。”
小半天过去,正事谈毕,是要安排住处。
他们暂住与碧玉天遥遥相对的琉璃天,与弟子住所离得近。
剑台有不少女弟子——大约是此地灵山秀水,姑娘一个个都十分可人。
陈微尘有一副好皮相,性子也好,不出半会儿便与姑娘们熟识,在此处得到了十二分的欢迎。
年长的师姐仙气飘飘一脸淡然宁静,不理会这些事情,因此来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惜姑娘们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他船上刚认的师父来的。
“陈师兄,叶剑主平日里都做什么呀?”
陈微尘回忆状:“在山顶练剑。”
“还有呢?”
“似乎没有了。”
“叶剑主可有心上人不曾?”
“这个……”陈微尘沉吟了一会儿,“你们也知道他修的是无情道——约莫是没有的。”
“我听说叶剑主少年时入剑阁后,他的同门师姐们每日不顾练功,只顾悄悄偷看师弟,惹得阁主大怒,是不是真的?”
陈微尘笑了起来:“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陈师兄,你去问一问!”姑娘们叽叽喳喳。
“剑阁女弟子寥寥无几,这应当是旁人杜撰……“
“那,叶剑主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呀?”
陈微尘看了看这些满脸好奇的姑娘,自己也有点儿好奇:“这么喜欢他?”
姑娘吐吐舌头。
陈公子一双眼笑得弯弯:“习剑人要端心凝神,你们这个样子,阑珊君不管?”
姑娘们顿时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形迹鬼鬼祟祟起来,甚至踮脚望了望碧玉天陆岚山所在的楼阁,羞涩道:“我们是悄悄来的,陈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阑珊君,也不要告诉叶剑主!”
“他管教你们很严厉?”
姑娘皱着眉,有些词穷:“也不是……总之……”
“嗯?”
“说不上来……”姑娘有些丧气。
陈微尘见此,也没再追问,问起仙岛上景物风光,姑娘们复又活泼起来。
温回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公子一把画扇好不风雅,与青衫薄纱袖的姑娘们说着话。
这些年少的女弟子毕竟害怕被自家阑珊君察觉,玩闹了一会儿之后,片片朝云似的散了。
陈微尘却收了眼角淡淡笑意,走至窗外,他被安置在岛南一处楼阁,往下能看见大片粉玉白的琼林,中央是莲池,远处青碧草地上有流溪,溪中有卵石,石上栖白鹤。
林中飘落着轻羽般的花瓣,传来清空琴声,琴声已响了整天。
是青衣的女弟子抚着琴,眼眸微垂,神态静极。
溪边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有两人对弈,意态淡然你来我往,拈子无声落棋不语。
是静的,如陆岚山眉宇间静气一般,太静,反如一潭死水。
他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见到方才那些姑娘了?”他道。
“见到了。”温回乖乖答。
“活泼的很——短短几年后,变成这般模样,虽说修仙是吃人的,”陈微尘看着抚琴女子,扇柄轻敲了几下窗台,若有所思,“但似乎吃得过快了。”
第20章 复盘
明月高升,海上潮生,岛上的夜温凉清静。
琉璃天幽幽袅袅浮着琼林花的香气,萤火点点飞散。
“叶剑主,好天良夜,一人独坐实在不美。”锦衣的公子展了扇,施施然出现在叶九琊身后:“不如我陪你复招?”
棋有复盘,武有复招。
并非全盘原样再来,而是以那一场为根源,衍化招式,各门各派往往以此为切磋后揣摩进境的契机。
若由观战之人复招,不仅要对两方招式记得一毫不差,也要有相当的悟性。
“不过,我们要先说好,只用剑招,不许用剑意气机——我修为实在浅薄,吃不消你。”陈微尘笑眯眯道。
叶九琊看他一眼:“好。”
他们走出琼林,来到林前草地,方才落在肩头的轻羽般的花瓣随着走动飘飘飞落。
陈微尘收扇,向叶九琊攻去。
叶九琊以剑鞘横挡。
剑鞘与扇柄相击,陈微尘往旁边滑开,倏然展扇,意在叶九琊脖颈。待剑鞘向上,要直取自己手腕将画扇打落时,忽地收扇下击,借力向上跃起,身形如林中一片飘摇落花,刹那间再次展扇,反手划开,扇面带出一道飒飒白影。
陈微尘没有剑意剑气,然而招式行云流水变幻间,虽及不上三千世界开落,的确有了陆岚山以一化万的影子。及至后来渐入佳境,画扇一收一阖间,种种变招层出不穷,变化莫测。
就这样逐一拆招,将原本几息之间完成的一场切磋解成了盏茶时间。。
带复招完毕,陈微尘唰一声展开怀忧扇,笑意盈盈看着叶九琊,仿佛眼中只能看见这一人般。
叶九琊却好像没看见一般,转身向着西面:“跟我来。”
陈微尘警惕地看了看他要去的方向:“不去。”
叶九琊淡淡看他一眼。
陈微尘后退几步,神情十分无辜。
可惜的是,虽然方才复招时陈公子十分自如,可真正对上叶九琊时,实在是毫无招架之力。
叶九琊御气向西边去,强行带上了陈微尘。
陈公子反抗无果,活像一只被拎着的、垂头丧气的病鸡,要被送去大卸八块。
西面是烟霞天,立着一面巨大石镜。
砺心镜。
旁边有一块碑刻,记了砺心镜的来历用处。
说此镜是海中异石,剑台先人镇守归墟时发现,遂移至岛上,作为镇派之宝。
此镜原名观世镜,立此镜前,必被照透神魂,看见心魔执念,若是妖邪鬼魅,更能原形毕露,不论修为境界如何,皆无法隐瞒一丝一毫。
后来剑台中人以此为帮助弟子化解心魔,澄明心境的宝物,才改名为砺心镜。
陈微尘十分忐忑。
他实在是不知道镜子照出来的自己是什么。
最后像是要被处刑的犯人一样,闭上眼,心一横,跟着叶九琊站到了镜前。
身边叶九琊沉默许久。
陈微尘十分害怕,不敢睁眼。
他现在非常懊悔自己为了亲近叶九琊要与他拆招。
剑之一途,下乘以力使剑,中乘以术使剑,上乘以意使剑,最上是无物不可为剑。
他以画扇复剑招,不是寻常人所能为。
——导致美人又起了疑心,要押自己去照妖镜前照一照。
终于听叶九琊道:“睁眼。”
他小心地往镜子里瞧。
叶九琊还是叶九琊,只是周身浮了似有似无寒凉的剑气。
陈微尘面前的镜子里空无一物。
唯有月光,海岛,起起伏伏的潮水。
陈公子大喜过望:“叶剑主,这下您信了吧——我来历清清白白,非鬼非妖非魔,只是一介凡人。”
“修仙人尚有心魔执念可被照见,你却没有,”叶九琊看着他:“一介凡人?”
“许是我从小便知自己年寿有限,最好无牵无挂及时行乐,反倒看开了,没有什么心魔执念,”陈微尘朝他眨了眨眼,“或是因为叶剑主就在里面,镜中人正是心上人,更没有什么外物可执念。”
陈微尘往日虽然也毫不掩饰,但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剖白。
叶九琊微蹙眉:“心上人?”
“自然是心上人,”陈微尘眯眼笑了笑:“不然,还真要认你作师父么?”
叶九琊看着镜中自己,道:“记得多少?”
陈微尘知道,这是在问自己前尘旧事。
“大致都记得,”他这时候也不忘狡猾地特意强调:“只是与叶剑主有关的事情格外清楚。”
“我与他并无这等纠葛。”叶九琊淡淡道。
“我知道,”陈微尘声音低了些,“他自然是好的,我却不是他。许他忘情,也该许我有情才是。叶九琊,我生来便记着你,记了十九年,有生之年既然遇见,是再也逃不掉了。”
“他兵解后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你恰好与他慧根相似,又在那时出生,或许是魂魄有些入了你的魂,故而记得。”叶九琊道:“我与骖龙君要开生生造化台,重聚魂魄,那时你身上他的魂魄离去,便能解脱烦恼。”
陈微尘轻轻笑一声:“相思一事,其实算不得烦恼,倒是你自己——”
他望着镜子叶九琊身周的寒凉剑气:“执念长存,才是烦恼。”
良久,叶九琊才道:“不觉烦恼。”
陈微尘叹一口气:“随你。到时候他重新活过来,你了却执念,我一命呜呼——只盼叶剑主日后想起来,能稍微记着我一点儿,也就死而无憾了。”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只觉得虽似乎是看清了这人的来历,却仍隔着一层拨不开的迷雾,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相。
最终只道:“只是取魂,不会伤你性命。”
陈微尘 :“不信。我的命格明明白白写着,一年之后是活不成的,要把叶剑主从生惦记到死,毕生解脱不得。”
第21章 长明
涛声忽大了起来,远处海面亮起符咒的光,上方是气机的巨大涡旋,应当是剑台中人镇压归墟之力的所在。
陆上百川入海,海中万水归墟。
玄门有载,此为万事万物终结之处。
又有传闻,归墟下,是黄泉。
无论如何众说纷纭,海中万丈深渊下,进了归墟的门扉,不再是人世。
这样的地方,还有一个北地天河。
当初仙魔分隔,划出天河为界,可人们到底知道这条界限出现的始末。归墟深处到底藏着什么,却无人知晓。
只南海剑台祖训有言,镇不住归墟,便是滔天大祸。
当年天河汹涌,仙魔壁障将破,倾剑阁之力仍无法守住时,有人一剑挽天河。
而今日归墟异动,不知会演变到何等地步。
剑台镇守此处,一旦出事,必然首当其冲。百年前凡间变天,二十年前天河异变,人间仙道气运零落,或许是引动归墟的原因。陆岚山因此起了重提南北论剑的念头,甚至想要重现仙道人间最繁盛时儒道佛三家坐而论道的景象,使沉寂已久的仙道再次活泛起来。若有幸催生两三位惊才绝艳的人物——焱帝那样的人物,便能有重振仙道气运的机会。
叶九琊望着起伏海面,道:“他如何死?”
陈微尘笑了笑:“如你所知,向天道自请兵解,降万道紫雷,灰飞烟灭。”
叶九琊不再说话,一时静默,唯余远处海涛阵阵。
“叶九琊,我也有事想要问你。”
“嗯。”
“你的无情道,成在什么时候?”
叶九琊微微垂眸,月色如银,描着他的轮廓。
那一夜是月圆时候,却没有月,窗外下了大雪。
有人离开时说,此去十死无生,过了十五,不必再等。
烛火燃至尽头,九琊剑忽长鸣。
人世间吞声哭,放声泣,是命途失意,是失父母,是丧妻子师友。
宝剑悲鸣,是亡主。
幻荡山的方向,雪花大而密,纷纷扬扬被寒风抛卷着,目光穿不透。
残灯中,他缓缓闭了眼,仿佛这样就听不到那泣血的悲声,看不到那飘摇的雪景。
终究——终究还是压抑不住,拉开门,廊下风雪中立了整夜。
原来长明的灯,也有熄灭那天。
原来那一剑,挽得了天河,救得了苍生,渡不得自己,违不得天道。
天地茫茫,死生无常。
他答:“也是在那一夜。”
陈微尘看着九琊剑,微微一哂:“叶九琊,若有一日你能放下这把剑,便是到三重天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海浪又盛,几近滔天。
远处几点光芒忽地极亮,短暂亮过后黯淡下来。
漆黑海潮拍岸声中隐有低低啸声。
叶九琊望着海面,长眉微蹙。
烟霞天地势颇高,夜色中隐约能那处海面陷下一道巨大漩涡,夜幕中星辉动荡,隐有天穹倾泻之势。
漩涡翻腾并不激烈,只是缓缓、缓缓旋转,低沉喑哑的沙沙啸声隐约传来,像是幽深石洞里的风声,直直响在人的脑海中。声音该是从海面传来,却像是天上,又像是深海,无论如何分辨不清,仿佛来自不可知的虚空。
它波及的范围迅速变化,越来越大,如同一只对猎物张开深渊巨口的凶兽,来自不可追知的远古。
惊天大浪在岛岸拍起,飓风裹挟湿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带着深处海水独有的咸腥气味。整座仙岛如同一只颠簸风浪中的小舟,而放置砺心镜的烟霞天处在浪潮最前头,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