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微尘把魔帝攀着自己肩膀的手臂拉开,轻轻拍了拍他:“刑秋。”
魔帝睁开眼,不甚清明地往旁边岸上靠了靠, 过一会才清醒过来。
他对着陈微尘端详一番, 颇为讶异:“还活着,竟然没有被他杀死,也没有被这池子弄死,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境界——不过你怎么也在泉池里?”
“是他把我扔进来。”陈公子对正主陈述了那东西的行径。
魔帝右手拨着水:“他寻常只爱杀人,没有把人扔进水里过,看来是杀不死你,只好要把你淹死。”
陈微尘一看魔帝那半阖着眼睛平平淡淡的神情,就知道这人素日也是说话真假掺半的那种可恶的性子——他略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出自己昨夜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来丢脸。
陈微尘探究地看他一眼:“他是怎样来?”
魔帝手指弹出几道飞光来,不一会儿,几个侍女捧衣物鱼贯而入。
魔帝叹气道:“我修到最巅峰,感受到天道禁锢,修为无法寸进,冒险以天泉洗髓,未曾想从此招惹上了他。星罗渊外不知连着怎样的世界,生出这种东西,我洗髓过后,隐约能感觉到那边,更是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尤其是受伤流血时。有时觉得我就是他,有时又觉得不是,实在烦恼得很。我这样温良和善,他却那样暴戾阴狠,实在让我害怕。”
陈微尘瞧着面容昳丽,妖里妖气的魔帝,觉得这人和善也许有一点儿,温良是未必的。
他笑了笑:“你修炼这么多年,与天道作对,不就是为了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
“也是……终究看见了一点儿,既觉得是得偿所愿,又自觉叶公好龙,实在是徒增烦恼。”魔帝打了个眼色,有黑衣的侍女上前为陈微尘擦干头发,服侍换衣。
“我想了许久,还是不解,你说,那些东西该是什么?”
陈微尘看着他。
魔帝无端从那眼中看出些无奈的温和来。
“自古以来种种传说记叙天地发源,皆言是在混沌中。混沌亘古未变,自己也生不出活物,天地中却有万物生长,想来是开天辟地时剔了些东西出去,剩下的再由女娲之流捏一捏,成了万物。”陈微尘声音淡淡。
魔帝饶有兴趣:“你是要说,天外那些便是剔出去的东西——那为何却也像是活物?”
“日光下彻时,万物有影。天地间既有你,天地外便要有他。”
魔帝连说三个“有趣”,接着道:“为何这样说?”
陈微尘却不答了,略摇摇头:“算我胡说八道吧。”
侍女素白的手为陈公子理好衣襟,魔皇宫的衣物样式与人间有些许不同,宽带收束起腰身,上绣着深红的藤蔓样的花纹,透着隐晦的妖邪气。
头发被侍女精心梳过,垂落在肩畔时,连他自己都看到了乌黑中藏得极深的两三根白发。
魔帝倚在一旁的树干上,眉微挑,腰间别一支深红穗的漆黑长笛,打量着他:“你这一晚把我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己也泡了池子,指不定也会像我这样跟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共用一个壳子——要不要留在这里?”
陈微尘看着手中剑,剑身光芒已然黯淡不少。
他们原把魔帝当做心思深沉穷凶极恶之人,才用了这样孤注一掷的方法,未曾想刑秋是这个样子,原不必要叶九琊化剑。
——但也幸而要他化剑,失去意识,昨夜那幕可以揭过,不与他说。
他对魔帝道:“你既然这样想要人陪着,为何还要设下守卫岗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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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可惜……我与你不是一道,”陈微尘转了身,看向山脚下绵延魔界,“要走了,来日再会。”
魔帝此人是很有趣的,若能再会,做个好友未尝不可。
只不过此间一别,再会大约遥遥无期。
“那实在可惜,”魔帝顺手拉过身边一个侍女,懒懒枕在她肩头,思忖了一会儿——这人简直像是没有骨头一般,非要找些东西靠着,“可九洲之内除了我的星罗渊,实在是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了——你要去哪里?”
陈微尘未答,眉头却微蹙了蹙,唇角又隐隐渗出血来。
魔帝察觉出他脸色苍白,上前凑近看。
一看之下,发现他体内气机混乱疯狂到了难以描述的程度。
他伸出手在陈微尘颈侧按一下,又摸了摸骨头——立刻发现了特别的不对劲。
“你……”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语气惊疑,像是受了天大的欺骗:“你竟然是修仙的!”
陈微尘懒懒看他一眼。
魔帝“啧”了一声:“这样纯正的仙骨,遇上魔界九幽天泉洗伐的血肉,必然势同水火,你恐怕命不久矣。”
他为陈微尘理了理体内气机,总算好些。
陈微尘却并不在意:“左右还能拖上一年半载。”
魔帝:“一年半载,还是有的——这样说来,你要去天河那边?”
陈微尘:“嗯”了一声:“刑兄,告辞。”
魔帝遭受了些许打击。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原本认为可以做道友,一起与天道作对的人忽然修仙更能使人悲伤了。
如果有的话,就是这人修仙也就罢了,还要回仙家的地盘。
陈微尘身形轻飘飘起落,几息间已经消失在群山雾霭中。
魔帝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左右我要等的人也在天河那边,如此良机,不如跟上去看看。”
又是一道身影掠出魔皇宫,侍女眼前一花,忽然发觉没了自家陛下的影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微尘御气星夜兼程,两天两夜后,终于到达天河岸。
他去魔界一趟,被丢进了泉水,虽添了仙骨与魔体不能相容的折磨,却终究是得了九幽天泉的好处。
浑身血肉被泉水点滴重塑过后,天道压迫的力道几乎被卸去八成——即便是离开了星罗渊。
因而陈公子不再是先前使不出一点儿仙家术法的样子,颇有了些值得一提的修为。
天河发源自极北连绵雪山。
水极清,此时尚未封冻,波涛翻滚,激起一大片冰雾雪砂。
六柄剑阁飞剑盘旋于高天,无情剑意萧肃冷峻。
玄门耗尽心血而成的阵法依天河而起,其上激起一层恢宏白光,隔绝仙家清气与魔界浊气。
以及最使魔界畏惧也最使仙家景仰的一道屏障,数十年前有人留下的一道剑气。
剑意是叶九琊的剑意,剑气是焱帝的剑气,阵法是当年焱帝亲眼所见如何成就的阵法。
若世上还有人能安然无恙从天河渡过,这人必是陈微尘。
他身形玄妙,踏浮冰前行,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法子,仿佛是对阵法熟悉至极,轻描淡写间便过了去。
至于那层剑气——完完全全视若无物便穿了过去。
藏身在山石后的魔帝眯起了眼睛。
天河屏障由剑阁弟子日夜守卫,自然发现异状,便有白衣的弟子匆匆上了山巅:“郑师兄,陆师姐,有人从天河过来了!”
红衣带金甲面具的女子问:“几人?”
弟子答:“一人。”
陆红颜提剑下山,身后跟着灰袍的年轻道士,还有剑阁暂代阁主之位的叶九琊同门师兄。
就见漫天风雪里一人身着华美黑袍,抱一把通体冷白的长剑,见人来,嘴角牵出淡淡温柔的笑意。
“赶了两天长路,总算回来,”陈微尘眼底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将长剑交给陆红颜,“他以身化剑,说剑阁秘术可解。”
陆红颜看向身旁高大男子:“郑师兄。”
被称为郑师兄那人点了点头,传令给剑阁弟子:“即刻起回雪阵。”
陆红颜见状,稍稍放下心来的样子,转过头来继续问:“可有拿到东西?”
“自然。”
谢琅在旁边试试探探问:“那,陈公子,我家清圆……”
陈微尘目光忽地一冷。
他看向谢琅:“清圆呢?”
“她和阿回不是与你们一起掉进了归墟?”谢琅像是意识到什么,脸色忽白了白,声音底气不足。
第30章 流雪
“他们没有回来?”陈微尘问。
谢琅摇头:“他们两个没有与你们一起?当初你们掉进归墟后, 阑珊君开了剑冢,归墟不能进不能出。骖龙君知晓你们要去魔界,我们便来天河边等待。”
陈微尘拧了眉:“我们在归墟下遇到了一位前辈, 把阿回托付给她,要她带人回凡间。”
谢琅还想问些什么, 陈微尘一步步走上了石阶,道:“大约只是那位前辈没有来找你们, 她虽不是好人, 却信得过。”
谢琅听闻此言,稍稍放下心来。
陈微尘微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极北之地,纵是深秋亦胜凡间严冬。此时恰逢黄昏,西边漠漠黄云压着群山,寒风卷雪呼啸,白山尤其显眼, 过了陡峭山路,是流雪山九百道长阶, 直上云巅。
剑阁依山而建,辟出无数广阔平台,供门内弟子习武练剑之用。
一时间只听剑刃破风响,平台上十来个白衣的弟子正演练剑法。
陈微尘从一旁经过, 弟子们目不斜视, 依旧专心练剑,眉宇间神色极其认真。
他把剑交给了陆红颜,终究不放心, 去寻了现下剑阁掌事的郑师兄,看着他主持阵法。
开阵法处是剑冢,在一处冰谷里。
一踏入谷中,便觉无边威势摄人心神,剑气煌煌,比寒风更凛冽。雪雾渐散,谷中斜插数十柄长剑,剑形剑气剑势各不相同。
剑阁有训,不居安,不思逸,纵死亦立风霜中。
郑师兄带弟子无声行礼,一时气氛肃穆。
以身化剑难,由剑身回人形则是难上加难。
当年天河巨变,魔界出兵,剑阁修为精深的前辈折了大半进去,是以现在多是年轻面孔,修为尚不到家。
郑师兄主阵,这样十分耗费精神,即使在这样的冷天里,额头仍渗出汗来。
陆红颜听见脚步声,朝陈微尘那边看,其时大片雪雾刮过,模糊了他面容,只见黑色袍袖微动,立于冰天雪地间。
她微微一怔,像是被唤醒了记忆中的场景,恍惚间眼前景象与另一人身影重叠,即使片刻后风停雪住,也久久不能回神。
正当此时,她看见陈微尘转头向山谷另一边,于是顺着他目光看去,越过浓雾与雪峰,是另一处山间平台,翠松覆霜雪,枝条略垂着,下面有石桌石椅。
她少时在剑阁待过短暂的时日,知道叶九琊常在此处练剑。
片刻后头痛欲裂,脑海中飞出许多碎片般的光影来,约莫是锦绣鬼城里久思仍未能忆起的景象,一时竟惘然了。
四天三夜后,秘法终于完成。
只是人仍睡着,呼吸均匀,却总不见醒。
郑师兄亦摸不着头脑,又兼忧心忡忡,只说此秘法先例太少,一头钻进藏书阁寻找记载。
陈微尘把人抱回房里,安置在床上。
他不由自主将手缓缓伸出,想触一触叶九琊发丝。
平日玩笑间轻薄美人,是脸都不会红一下,现在却忽然心如擂鼓,不可自抑。
自嘲般笑了笑,终究还是没有触到便收了手,他连日奔波,体内水火不容的气机无一刻不在折磨,到剑阁后也不曾好好歇息,此时乏意涌上,只在床边桌旁坐了,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叶九琊醒来时第一眼看见陈微尘在床边睡着,眼下淡淡青黑,倦极的模样,再一转眼是自己枕边极醒目处放了一个玉瓶,瓶中之物颜色浓重,气运盛衰交替。
放在这里,是要自己醒来便看到。
他想起魔皇宫山下这人看自己化剑时温和中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神来,再次明白自己对这人,实在亏欠已深。
他披衣起身,身体还略有些僵硬,但行走已无碍。想着陈微尘尚是肉体凡胎,受不住雪山上这样的寒,把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手一触,才发觉这人修为忽深,体内气机凶险。
便拉过他右手来,用自己修为将气机理顺,这人一直微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那一双平日里风流多情、神韵流转的眼静静闭着,睡颜安静中透出一分乖顺的脆弱,不知梦中受到了什么惊扰,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下,使他心神微微一动。
那感觉陌生得很,他略有些茫然。
刚要把陈微尘右手放下,只听门外脚步声,是自家师兄的声音:“我找到了藏书阁中记载,不必忧心,只待些时间,合了天理运数,自然会——”
话语就此打住,看到床上躺着的换了个人,自家的师弟还握着那人手腕,场景暧昧,这位郑姓师兄舌头打了个结,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九琊将手放下,转头向他微一颔首:“师兄。”
师兄看见他清醒,自然高兴,询问状况后又嘱咐了些秘术相关的要事,临走时却又往床上望了望,欲言又止。
叶九琊问他:“何事?”
“师弟,我有一言要讲,”他神色肃了肃,“你下山一遭,结识了这样一个人,我自然无异议。只是你修为尚未恢复,无情道因此亦不似往日坚固,这几日要千万守心。要我说,需得闭关百日不见人才能保证万全。”
“我有分寸,”叶九琊对他道,“多谢师兄。”
郑师兄点点头:“我自然放心你。”
山中无日月,转眼间过了冬至,匆匆小寒大寒,眼看将至立春。
这些日子,几人都在剑阁度过,未曾下山——实在是下不得,陈微尘身具仙魔两家纯正传承,时刻冲突,着实是命悬一线。所幸剑阁有一处神异的温泉池,有助调理气机,他便向谢琅学了道家的观冥,又到藏书阁抱了一堆书籍来,整日泡在池子里修炼。
叶九琊在山巅闭了关,出来时境界稳固,陈微尘情况也稍好转,只每日午夜与正午发作得厉害,其余时间已无大碍。
修炼人闭关不知日月,一闭十年是常事,更有锦绣城里空山和尚坐禅百年光阴——两人这样快便各自出关,实在是刻意加快的结果。
“迟钧天……”陈微尘看着远山,“她不是理会凡俗的人,将阿回带走不归,我不知会有何事,不能等到一年后开生生造化台时再见。”
叶九琊:“你可知她居处?”
陈微尘摇头:“她若想隐藏踪迹,无人可以找出。”
沉吟一会儿,又道:“也未必……或许有一人——她与老瘸似是旧识。”
叶九琊问:“去月城?”
陈微尘“嗯”了一声:“左右开生生造化台的东西还差一件人间之物,人间是必要走一趟的。”
时间不可谓不紧迫,商议停当后便是立即下山。
他们走下九百长阶,却见郑师兄带一队弟子匆匆飞掠上来,见到叶九琊:“师弟,你快跟我来。”
郑师兄将叶九琊带到天河边,封冻一冬的天河显出化冻之象,正所谓“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宽广河面上大块碎冰相击,声音激荡。
“这里,”郑师兄踏水波过去,指向屏障中一处,“分明一直没有动静,今日巡查,却发现屏障气机有异,似被破开过。”
叶九琊将手按在屏障处检视,声音沉了下来,“ 被破开过。”
郑师兄狠狠拧眉:“三日巡察一次屏障,若有魔物渡过、必是趁了你闭关时。可纵然没有你,我剑阁弟子日夜在此,从未松懈,玄门阵法亦未被触动,屏障怎会被破开?”
叶九琊:“是魔界真正高手。”
郑师兄失色:“那该如何是好?”
叶九琊神色未变,声音冷静:“请剑阁长老出山守天河,传信十四洲各门派,即日起严加防守,尤其关注人间是否异动。”
齐刷刷“领命”声过后,郑师兄分派,白衣的弟子们有条不紊开始往各处去传令。
陈微尘思忖了一会儿,觉得魔界能趁着叶九琊闭关偷偷摸摸悄无声息渡过天河屏障的人,除了星罗渊魔皇宫里那位之外不作他想,默默想:“……这遭瘟的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