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也不过踏错一步,可见有谁真的重新来过?
“也不是不在……”许崇明放低了声音,“这些是我逍遥魔宫的问题,不劳操心。”
他的脸上转瞬又和蔼可亲了起来,像是打心眼儿里欢喜,可萧爻却只觉得像是抹在锈迹上的朱漆,瞧着好看,里面都腐朽了,疼也不觉得疼,习惯使然。
慕云深道,“可我二人初次上山,这里没有朋友。”
有张年轻的脸,慕云深睁大了眼睛,着实带着点读书人和闭塞公子的不谙世事,他赫然一笑道,“山门还是问的村民,听说别处都很危险,我们也不敢试。”
惊诧接二连三,萧爻没想到慕云深还有这么一面,真是演什么像什么,信手捏来,这人不走江湖行骗真是积了大德。
“两位到底是外人,就算住在哪里,我也会派人监视,”许崇明倒也坦率,“不如暂宿我家中,只要不胡乱走动,不限制两位的自由。”
“那就多谢许大哥了。”慕云深像是松了口气,随即搭上了腔,“山高水远外面又乱,只有这笏迦山周围还算太平,可真是个好地方。”
许崇明看了他一眼,默默摇头,感叹这一位恐怕也是朝中哪位官家的公子,还不知天高地厚,纯属养在米缸里的老鼠,以为路上见到点白骨饿殍就长了胆色,却不知真正的险恶生根在人心里。
逍遥魔宫打着“逍遥”“放纵”的旗号,看上去自然风光无限,不用律己,不用自省,不用四书五经的招待着,更没先生打手心,但一个没有道德的地方,晚上谁敢安寝?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逍遥魔宫除了正当中的主建筑耗费不少财力物力,半挨在悬崖边上,建得阔气非常之外,另有无数的建筑群,经年累月一点一点的凝聚起来,好似一朵傻了吧唧的向日葵。
许崇明作为这朵向日葵上一颗饱满葵花籽,家虽然不大,但没妻小没仆人,收留两个大男人还是足够的。
他是逍遥魔宫忙里忙外的大总管,不能老跟这两个年轻人干耗着,安顿下来后嘱托了几句“不要乱跑”,又从小一辈的弟子中挑出几个来看守着别院,就自顾忙去了。
许崇明虽然看上去是个很会和稀泥的模样,但真干起事来雷厉风行,转瞬之间井井有条,连慕云深都找不出什么苛责的地方——除了过于轻敌这一点。
因萧爻和慕云深二人与魔宫一没前仇,二没旧怨,又不似其它人般鬼鬼祟祟,所以许崇明以礼待之,不曾擅加猜忌,但小人和君子都是一张人皮,不能以己度人。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萧爻靠窗户站着,声音压成一条线,细细的传入慕云深的耳朵里,外面却听不到。
他们端着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窗户半开着,萧爻手里还拖着碟干果,一边吃一边跟外面站岗的人打招呼。
慕云深没有他那样的本事,此刻正安静的坐在桌旁小火煎茶,这茶也是楚婷配好的药茶,光是闻着茶香便能平心静气。
“没有见到阮玉,也没有见到沈言之……”慕云深说着,起身将茶盅用滚水烫过。
守在院子里的人很警觉,他推门出来倒水时立马从屋顶上落了两个下来,仔细查验了,确定此举无关痛痒,这才欲盖弥彰的重新隐蔽起来。
想必这些年沈言之忙于上下勾结,忽略了对弟子的培养,故此一个个呆头鹅般不会通融,这么简单的暴露行迹,不知该说直率好,还是缺心眼好。
等人散了,萧爻聪明的耳目中辨认出方位,这才又道:“屋顶上三个人,一个是领头的,墙后面还有两个——阮家小丫头的脾气,就算能按耐住一时,也该远远的看你一眼,但至今她毫无动静,会不会出事了?”
“很有可能,”慕云深接着他的话继续道,“赏罚厅建在魔宫北边,如果沈言之明白轻重,那谢远客应当还是赏罚厅主。谢远客此人铁面无私,虽是魔宫之人,行事却独立在魔宫之外,就算是我犯了错,他也绝不容情……”
“所以许崇明说起沈言之的去向,才会模棱两可。”一问一答间,两人交换了想法。
萧爻也不是全没正经的时候,此刻当窗而立,平添睿智,竟强压了轻浮一头。慕云深手托着新泡的茶水,坦然了心怀,正虎视眈眈的窥伺着。
早在收留他们的时候,许崇明给他们搜过身,不算十分仔细,连包裹里的兵刃都不曾打开看看。逍遥魔宫中就算是囚徒也会相应分配些防身物,否则肆意寻仇,眨眼就能多上几个透明窟窿。
但要是许崇明知道,这两人的身上都带了些什么东西,他一定会当场背过气去。
“哦,对了,我昨晚上山带回来的短剑你瞧见了吗?”萧爻忽然问,“感觉像是牡丹的边角料打造的。”
他回头,刚巧望进了慕云深的眼睛里,那人不知恬耻的在唇上抹了一把,而后沙哑着嗓子道,“你身上的短剑?”
“……”
萧爻打心眼里觉得大家对自己有什么误解。自己脸皮再厚,光天化日一个人也弄不出什么风情来,偏是慕云深色不外露,一句话吐出了满室旖旎。
多说无益,萧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继续看风景,“就在包裹里,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
循序渐进是慕云深颇为享受的一个过程,类似于折磨人,将猎物逼至角落后施加压力,等对方快要耐不住的时候退开,痒而无解,不甘落后。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暧昧的余韵还残留在舌尖上,来不及完全消散,慕云深好像心情不错,没再进逼,转而问,“昨晚带回来的短剑?漫山岗哨都是些年轻弟子,若不是家传,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依言,从萧爻随身包裹里翻出个布扎,结结实实的捆着。
“你在破庙里见过我娘的佩剑,重铸过,上面还是留有裂痕……”萧爻说着,指了指慕云深手里的东西,“就是它造成的。”
布扎上的绑带一抽,随即寸寸抖落,露出美人一面。
还是个不够端庄的美人。
“……”慕云深的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萧爻兴许是个聚宝盆投的胎,去哪儿都能落到宝贝。
他以后兴许可以考虑一下,靠捡垃圾发家致富。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当今世上有四把宝剑么?这就是其中之一——良人。”
萧爻其实有些猜到了,一者他娘用的不是废铁,再者这柄短剑与牡丹七八分的投缘,跟一个爹妈生的差不多。
“那你知道这把剑属于谁吗?”萧爻又问。在他的认知中,慕云深算是天底下最博学的人,更何况笏迦山本就是他的地盘,这里面要是出个什么魑魅魍魉,也当瞒不过慕云深。
出乎意外的,慕云深摇了摇头,“牡丹和良人同炉所出,开锋日便被人盗走,从此不见下落,倒是我该问你这把剑从何而来?”
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萧爻猛然回过神来,支支吾吾的想糊弄过去,转而心一沉,知道要是慕云深打定了主意追根究底,自己根本隐瞒不过去。
“那什么……天也快黑了,我要不要……”
“这里是逍遥魔宫,每一步都有人盯着,如果不想死,最好还是听话点,不要出这间屋子。”慕云深打断了他,刻薄而锋利的目光从萧爻心虚的脸上划过去,不留一丝痕迹。
这一整座笏迦山中,每个人都是谎话成的精,难得有半句真心,但萧爻却将愧疚表现的太过具体,颇有点格格不入。
他还是低着头,嘴一刻不闲的絮叨些什么,因为含着吃的又说的快,根本听不清,慕云深眯着眼睛盯着那张肆意的嘴,只想用什么堵上去。
“……喝茶,”慕云深将刚开的水分了一杯出来,没给萧爻加料,他道,“不用这么紧张,只要没捅出大篓子,我是不会面面俱到,逼问你此物何来的。”
说着,他又伸手,从萧爻的嘴角将一片屑子抹走,继续道,“倘若真到了剖心的时候,我不瞒你,也希望你不要瞒我。”
“你……莫不是谁假冒的吧?”萧爻猛然凑了上来,手擦也没擦,胡乱在慕云深的脸上摸了摸,严丝合缝的一张面皮,确实紧巴巴的贴着肉。
“那不成……又给人篡了魂?这么通情达理?”
慕云深哭笑不得,抄起本书敲了敲萧爻的头顶,“与其琢磨这些心思,不如多看点书。”
山上四时不分,天又暗的早,人生地不熟的也找不出什么乐趣来,屋里的灯亮了一会儿便熄了,真像两个规矩人家的小公子。
许崇明不知什么回来的,冲着屋顶上一招手,随即落下个青衣的小伙子,看着精壮也有些身手,只是面目过于周正,不像个鬼鬼祟祟的样子。
“怎么样?”许崇明问。
所有的不上心和疏忽大意都是他装出来的,许崇明是个老江湖,跟他斗,萧爻就像个钻地的泥鳅,而许崇明才是翻江的蛟龙。
“没什么动静,看上去也很规矩,连门都没出。”小伙子瞥了眼黑灯瞎火的屋子,又道,“许大哥要不要进去看看?”
许崇明摇了摇头,“你们继续盯着……也不用太紧,只要不离开院子就行。”
“是。”
话音散在冷风当中,人却在眼前飘忽一下不见了。
许崇明背着手,抬头望向天空,黑咕隆咚一片,月色被厚重的阴云盖住了,也望不见有多远,只是山雨欲来,怕疾风暴雪即将扰了清净。
而另一边,更加阴郁潮湿的地牢中,阮玉盘腿坐在干巴巴的稻草上,这是唯一一处还能容身的地方,和老鼠与毒虫分庭抗礼。
她的模样有些狼狈,头发散着,衣服也脏兮兮的,手脚皆有磨损,但还好,没受重伤。
地牢中的寒气无孔不入,阮玉已经这样呆了十几天,一动不动的驱使着内力与之抗衡,连觉都不敢睡。疲劳与日递增,这几个时辰里已经断断续续打了好几个盹,再这样下去,不是活活累死冻死,就是给牢房里虎视眈眈的耗子一家填肚子。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阮玉听见外面有一丝动静,门栏上的锁链似乎被取下来了,走进来一个人,停在自己身前一声不吭。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赏罚厅在逍遥魔宫北边,并不贴近,还稍有些距离。
赏罚厅主名为谢远客,同时也是“灵,策,武,铸”四门中的策师——与那策天师非同一人,若按身份,还在许崇明之上,略微低于沈言之。
但逍遥魔宫为人处世,很少尊重地位,加之谢远客孤僻寡言,不知变通,甚少与人交流,所以真听其令行事的人并不多。
这也是他在权利易改之时,能独善其身的原因。
谢远客此时正站在地牢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阮玉。
逍遥魔宫由慕云深建起,由着这人的性子,看得顺眼看不顺眼的,导致这一辈人都很年轻,但也都不轻浮,至少都是十五年向上的老江湖。
“我知道你醒着,”谢远客道,“沈言之想见你一面。”
他这间地牢中很空,偌大的房间被隔成十多间,算上阮玉只关了三个人,最里面还有座水牢,临近挨着,才这般潮湿阴冷。
阮玉的性子吃软不吃硬,谢远客越是这样生硬的命令她,她越是要怼回去,强撑开眼皮子,凉凉地回道,“是他想见我,我又不想见他,怎么,还要我纡尊降贵挪上两步么?”
谢远客横竖是说不过任何人的,手一挥,门口又挤进来两个手下,将阮玉直接五花大绑,连嘴都给她堵上了,扛起来往外走。
阮玉活像个不情愿结茧的毛毛虫,一边无力的扭动着身子,一边用眼睛瞪着谢远客,默默问候了一遍他的祖上。
但无论如何,外面始终要比牢房里舒服的多,就算被人扔在地上,这地好歹也是干净的,阮玉挣扎了一会儿就认命了。
她现在身虚体寒,内力又在累日消耗中所剩无几,别说这几根粗大的麻绳,就是小姑娘绣花的彩线捆两匝,她都不一定能挣的开。
而且这样绑着还有一个好处,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不用向沈言之这个真小人假君子卑躬屈膝。
在来的路上,阮玉就小心的观察过,不似要去刑场的样子,甚至没去正厅,而是七拐八绕,进了间偏房。
这偏房布置简单,有桌有椅有茶,处处透露出主人的俭朴和毫无情趣。
而沈言之早早的候在这里,眉宇之间不像阮玉想的那么得意,反而有种疲惫,跟自己似的,许久不曾安眠。
“是我让策师消耗你的内力,却不曾施刑让你受苦。”沈言之将阮玉从地上扶起来,后者虽然不想领情,但迫于形势所逼。
她在王松仁持之以恒的使唤中,也磋磨出了耐心,不忙着反抗,乖巧的卡在椅子中。
“我刚从太谷城回来……与秋恒见过,有件事觉得很奇怪。”沈言之又道。
“母猪生小猪你都要数一数,多一只少一只都觉得奇怪,天下间可有你不奇怪的事?”阮玉腹诽着,嘴里还堵着一卷布条,只能“哼哼唧唧”稍微发出点声音。
“秋恒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武功虽然不错,但逍遥魔宫中高手如云,他算不上拔萃,连一般都糊弄,但心智坚定……”沈言之弦外有音,别说阮玉这样机灵的,就是谢远客都听出了一点不寻常。
他又道,“当年若不是他亲手勾坏舌头,我也不会送他到段赋身边……”
“你……你当真不会?”阮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刚开口有些有气无力,她便猛然咬了一下舌尖,借着疼,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讥,“你与段赋就是相互寄生,看谁先缠死谁罢了。”
“小玉下山一趟,越发牙尖嘴利了。”
沈言之的教养是真好,再多百八十个阮玉,一天到晚的冷嘲热讽,他都不见得生气。
阮玉也懒得做这无用功,不再骂了。
毕竟一个人的口水再多,对着一团棉花一块砖头也喷不出什么乐趣来。
“……所以秋恒这样的人,其他不多,只有忠心,可他忠的是谁呢?”走远了的话题又被沈言之扯了回来,他仍是一副浅笑的样子,多一分都不行,怕成了奸佞模样。
阮玉被他看的寒毛直竖,下意识的想动一动,可惜被人绑的跟蚕蛹一样,蝴蝶怕是化不成了,连幺蛾子都相差甚远。
“能是谁?”阮玉急中生智,感觉在山下呆久了,别的学不会,先学会了信口开河,“他忠的只有逍遥魔宫,你我……还有策师,不都是为了魔宫?”
四两拨千斤,答的毫无破绽,连沈言之都愣了一会儿,无话反驳。
“宫主,阮玉勾结外人,杀伤魔宫兄弟一事尚在调查,是否再入一罪?”谢远客适时的插话,一本正经受了阮玉接连两个白眼。
和尚庙若是有幸能收他为僧,三年混出个方丈来,必是功德无量。
然而沈言之却只是摇了摇头,叮嘱道,“罢了,此事和她无关,你还是好生照看着吧。”
“也好。”谢远客应下了,“我到底欠她一条命。”
虽然在阮玉的印象中,这位策师未免不近人情,刻板多事,但让别人对比而言,谢远客待她已经算是好的丧心病狂了。
且不论已经处以极刑,尸首扔在山谷底下喂秃鹫的,就近而论,地牢中其他两人日夜颠倒的接受审讯,连饭都是间隔着给,要是谢远客忘了,两三天见不到一粒米。
这也是耗子一家搬来和阮玉毗邻的原因,给个烧鸡她还要挑剔咸淡,也亏的谢远客死板脑筋,才不和她计较。
但说来也奇怪,阮玉分明不是个不知好赖的人,到了谢远客这儿,就通通看不顺眼,一会儿觉得他狼心狗肺,一会儿又觉得他趋炎附势。
越看越像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然而阮玉的这些小心思通通藏的密不透风,她捆的结实,端正的坐在椅子中,这辈子都没这么老实过。
谢远客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珠子大而无神,白仁儿居多,阴测测的渗人。
“将阮玉押回牢中吧,暂且没有她的事。”
合着就将自己拖出来遛一遛,受一肚子窝囊气再被迫憋着。阮玉忽然恶向胆边生,偏要找谢远客的不痛快,“我方才那句话似乎说错了,赏罚厅独立在魔宫之外,不受管辖,策师为谁还需得重想。”
她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抗在肩膀上,语速飞快,连珠炮似的砸在谢远客和沈言之的耳朵里,都抬远了,还听见一句,“策师莫不是也想学一学本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