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接受。”慕云深手里的茶都不冒热气了。这样凉的天气里,想必喝下去又冷又涩,“陈先生不妨回去问一声康王爷,当年他在背后做了什么,才导致魔宫前任宫主身亡的……”
慕云深当年的死,有直接原因也有间接原因。赵勉就算没有亲自出手,没有落井下石,也至少该有嫁祸诬陷之嫌——只因当初那张十二花阁的图纸,是赵勉遣人送到了他的手里。
到东窗事发的时候,赵勉明哲保身,肯定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脱到逍遥魔宫身上。
陈川的脸色微变,仿佛是打翻的染缸,青红皂白四色齐涌,饶是一张还不错的面皮也遭不住,扭曲的厉害。
他记得三年前威远镖局送货至京,自己走江湖时,与慕局主有数面之缘,也算吃得开。因此关系,赵勉交给他一个朱红木匣,要他找人送往笏迦山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威远镖局”这个招牌。
却未曾想,这一去东窗事发,威远镖局毁于一旦,连逍遥魔宫都历经风雨,赵勉那段时间日日徘徊不敢安寝,而今细想,此间全是关联。
只是陈川作为中间人所知甚少,连那匣子里装着何物,到如今也一丝不明。
当年那个木匣,赵勉再也没提起过,陈川久居京师,每日要应付的人和事层出不穷,时间一长便将这些细枝末节抛诸脑后,哪还记得自己曾有个破落边境的镖局朋友。
“先生虽然是从笏迦山出来,旗号却是威远……此来京师,难不成是寻仇?”陈川收敛下震惊,全神戒备的盯着犹在滴血的无锋长剑。
“寻仇?”看不清慕云深的表情,但他的话音里有一丝凉薄的冷笑,“向谁呢?”
“你!”陈川终于满面惊骇。
他从这简短的几句话里听到了无边的欲望——眼前这个人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赵勉,赵端,还是什么赵禽赵兽,而是赵明梁!更甚者,他想从豺狼虎豹的口里夺一份肥肉,要把好端端一个江山搅乱,要让赵家的人连块遮羞布都扯不上!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他,陈川营造出来的人模狗样瞬间崩塌,拔腿就想离开这间厉鬼满布的屋子。
杨遇之第一次赞赏自己的老父亲有先见之明,给了他“遇之”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今天遇到的稀奇事一桩连着一桩,着实应接不暇。
他跟陈川争锋相对这么些年,彼此之间还算有些了解。陈川此人读书不少,也不是个风流公子,自制力强且温润儒雅。杨遇之经常在脑海里构陷陈川,想看他风度失尽的样子……今天真见到了,他却目瞪口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萧爻距杨遇之不远,正打着哈欠,闲来无事跟烛光中几缕灰尘做上了朋友,还自娱自乐的编上了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谁是阿甲来着?
如此闲散怠慢的态度,陈川忽然向门口狂奔,却是他第一个截了上去。
杨遇之有些怀疑这年轻人的脑子跟不上身手,否则哪有人脚都动了,上半身却明显就位的慢一步?
萧爻的手上没有长剑,良人像是匕首,刺杀时便于携带,但真正交手却始终存在劣势,陈川又像发狂了般手舞足蹈,完全不能近身。
这时,便又听那坐在桌旁,跟一个茶杯过不去的公子道,“妙口书生陈川,原名李三恒,活动于岭南一带,每看中一个目标,必装成私塾先生登门留宿。凡女子皆被奸污,男子则废除手脚,截完财物付之一炬,被官府通缉后隐姓埋名。”
话音一落,软绵绵的剑锋忽然凌厉起来,转眼之间,陈川的身上便多了无数伤口,手脚筋俱被挑断,随即喉咙口正中一剑,直挺挺倒在了门前。
杨遇之又念了声“阿弥陀佛”,眼前走马观花似的倒放过一生,似乎除了贪财好色也没什么坏毛病……这贪财好色还是有义之财,自愿之色,不算伤天害理。
“阿弥陀佛”杨遇之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你们逍遥魔宫果然是正道栋梁。
萧爻刚杀完人,情绪上却没太多的起伏。他像是在山中修行了数年,终于乘着清风和霜月来到繁华尘世,先不做别的,去寻等了许久的良人,找到了便是天生的一对,以后腥风血雨,险恶世道都能共度。
这就是运气——杨遇之别的兴许不精通,天生“情”之一字,无比敏感。
那桌边坐着的公子说话一向夹枪带棍,唯独陈川的过往平缓而详细,势必动手前经过一番调查,为的不过是能安心杀人……至少那心狠手辣的女娃娃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章
鹊吟轩里的尸体处理的很快,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一个小斯,拖猪一样的将尸体往后院拉,又来两个丫头,泼洗的泼洗,熏香的熏香,转眼之间,连铺天盖地的血腥味都没了。
萧爻有点心慌——莫不是这两天吃的都是人肉包子。
“小子,把人丢到康王府门口你有意见吗?”二楼传下来一个淡漠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慵懒,杨遇之的耳朵根一动……不用看就知道是个美人。
“姨娘决定就好。”慕云深回道。
他倒是从善如流,萧爻喊一声“姨娘”他就跟着喊一声,怕哪一日见到萧故生开口“父亲”,能把铁骨铮铮的老将军惊的背过气去。
“哼”楼上的人虽不满这个称呼,也没多跟他计较。黑暗中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杨遇之时常用扇子捂着喉咙,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他这铁扇子上一道划痕,几乎两面通透,见着了光,扇一下便响起尖锐的口哨声……杨遇之想死的心都有了。
“哦?原来杨兄还未离开。”慕云深终于抬起了头。
这房子里的烛光也是刁钻,单单只照出了他半张脸,阴测测的十分唬人,杨遇之平素邪不邪正不正的,这时候还生生端出了几分好人的架势。
“请不到先生我是不会离开的。”杨遇之干脆耍起无赖来。
他随手拖来身侧的长板凳,往上面一坐,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只是一双眼睛死活不放过慕云深,“之前是杨某无理,见识了先生的手段,我就非要先生随我走一趟!”
忽然兜头而来一个密不透光的麻袋,萧爻把人的穴道一点往里头一塞,跟目瞪口呆的阮玉道,“愣着干嘛?拖走!”
“……”果然流氓还是得流氓来治。
闹了大半宿,天都快亮了,慕云深微微打个哈欠,“睡觉去吧。”
他这话是跟萧爻单独说的。
许红菱虽然给他两都备了房间,萧爻却还是每晚到慕云深那里闹腾,撩完了只管跑,慕大公子限于身体原因,追也追不上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惦念已久的人“逃出魔掌”。
萧爻这方面虽不经人事,但也不是小孩子了,没尝试总也听说过……他这一辈的多少都已经成婚,更甚者孩子都生了。
“不……不用了吧,我今晚睡自己房间。”萧爻刚准备脚底抹油,慕大公子却忽然咳嗽了起来,连筋带骨的,听着便不好受。
萧爻脚底的油咳没了,还就地生了根,急吼吼的去扶他,“又受寒了?都说冷茶不能喝了……哎哎哎……”
双手被红缎子捆上了,松垮垮的,另一头被慕云深握在掌心,薄情的面皮子忽然一动,笑道,“逃不掉了。”
萧爻便鬼迷了心窍,前头拽一下,他便跟着挪一步,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都是慕大公子的背影,他心道,“不得了,我怕是个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停在床榻前,包子脸涨的通红,说什么不肯向前一步,“慕大公子……那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得娶……嫁……额……我,不然多别扭啊。”
“江湖儿女,天地为证,你这两日日日往我身边蹭时想不到礼义廉耻,到我还礼,便多出规矩啦?”
慕云深也不抬眼看他,将人拴在床柱子上,慢条斯理的宽衣解带。
这人的手细长纤瘦,骨节分明,好整以暇的从头发开始,慢腾腾往下解。
“慕大公子,你左手边的房间住着和尚呢。”萧爻垂死挣扎。
“出家人不懂人间声色,也不闻人间声色,是吧智远大师?”
慕云深话音一落,窗户口“扑通”一阵乱响,似乎掉下去好几个人。
“是是是,和尚听不见,看不见,公子随意,阿弥陀佛。”
“……”萧爻苦着脸,生生将目光别开,不去看慕云深。
“唉……”慕大公子终是叹了口气,“你若不愿意就算了……只是以后莫来扰我,我怕自己忍不住。”
在此人的身上栽了数遭,歌也唱过了,衣服也脏过了,同榻而眠,担惊受怕……凡前世不曾有过的,都给了萧爻,便再认一次输也没什么。
“……那什么我没经验,你有么?”沉默了许久,萧爻忽然问,“我我我……”
话没说完,春宵帐暖。
“这招以退为进干得漂亮啊。”柳白瓮不像其他人兵行险招,非要挂在窗户上听悄悄话,他老人家拄着根盲杖,老神在在的站在门口,大骂:“禽兽!”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萧爻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动都不想动。
慕大公子看上去气虚体弱,却仰仗着萧爻怕伤到他的心理,挨寸儿将萧爻吃个干净——这病怕不是装出来的吧?
“爹啊,娘啊……”萧爻将头埋进被子,“儿子的清白啊!”
“别叫,”那声音里一丝丝的喜气,萧爻全听不到见外面裹着的寒霜,只留意到这一点温柔,“有桃花酿,还有莲子熬的粥。”
慕云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神清气爽分外风流,“伯母来了。”
“啥?”萧爻顾不上腰酸背疼,一个鲤鱼打挺“我娘来了?什么时候?她在京城?”
“慕大公子!你下手也太重了!”
转眼又栽回床上,“你不是说有经验的吗?!”
“书上得来的经验,逍遥魔宫的合欢门阴阳宗你还记得吗?”慕云深面不改色,“编成册的有上百本,昨晚只不过两页有余。”
“……”禽兽,萧爻啃着勺子骂。
“你病了?”王拾雪出现在门前,怀抱里倒插着那柄不知名的剑。她惯常蒙着脸,眉目间似乎更显锋利了。
稍稍有点起色的温度因她而陡然降下去,倘若不是背上挂着个鲜红色的人形挂件,她的威严倒还竖的起来。
“拾雪拾雪,我在后院树下有两坛桃花酿,十年了,掏出来喝吧?”
“不喝。”
“……”谁说桃花娘子是个面部表情不丰富的人,这喜上眉梢到心如死灰只有一瞬之差。
“娘,你怎么来了?”萧爻仓皇的穿着衣服,“不要紧,拉伤了腰而已。”他两眼一眯,瞧仔细了王拾雪,又补充道,“几个月前走火入魔,眼睛还有点看不清。”
“哦……”王拾雪生硬的接话,“我这几日都在京城,听闻了威远镖局的事情才过来看看……昨夜王府幕僚一死一伤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了。”
“人是我杀的。”萧爻套外衣的时候扯动了腰背,倒吸一口凉气,慕云深便自然的上手,帮他打理好,还得来一个不要钱的笑脸。
“陈三恒你知道吧?就是他。”
“杀就杀了吧,”王拾雪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你有伤在身,需注意点。”
“……”萧爻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清他娘在说什么,“啥?”
偶尔显露出来的关心已经是王拾雪的极限,她抬手将一个小瓷瓶抛给萧爻,看上去使了内力,远远都能感觉到刮面的劲风,反而伸手接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虚招,轻巧的捞了过来。
“楼下有个阴森森的人自称欧阳大夫,托我上来把这个交给你,说能治腰伤。”
“……”好嘛,合着连欧阳情都知道了。萧爻这张老脸可算是丢尽了。
“慕公子,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王拾雪嘱咐完便挥袖离开,身后跟着个许红菱,还在问,“不喝酒,那我亲手做的点心要不要?”
王拾雪对鹊吟轩的了解,比对萧故生在京城的府邸还熟悉,所挑的位置不偏不倚,既能留意整条街,又不过于显眼。
这一桌原本是有人的,在许红菱的威逼利诱下好歹腾了出来。燕儿跟着许红菱这么多年,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连忙手脚麻利的上来将桌子收拾干净。
燕儿好像天生不知道烦恼,笑眯眯的,敞亮的眼睛瞟了瞟王拾雪,“表姑娘的房间一直备着,今日要住下吗?”
这话问到了许红菱的心坎上,她颇有点期待的看向王拾雪,团扇遮着下半张脸,这份期待透过眼睛,几乎化成了实体的风与光,灼灼的落在王拾雪的身上。
“今晚兴许有事……”王拾雪道,许红菱的眼睛便跟着一耷拉,跟会说话似的,眉梢上全是失望。“但晚些会回来,这两天我都在鹊吟轩。”
许红菱立马恢复了精神,眼睫跟着颤了颤,像是得意的四月鸟,“燕儿,将店里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先准着这一桌。”
此言一出,鹊吟轩里带刀佩剑的江湖人哄堂不满,甚至有些压不住脾气,拍着桌子要动手。
许红菱看都懒得看一眼,她还没动,手底下的丫头和小厮便将人都制服了,只消她在二楼凉薄的戳一句,“爱吃吃,不吃滚。”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章
慕云深下楼的时候,萧爻偷偷摸摸跟着。
鹊吟轩的格局颇有点江南小调,柱子不过小二手臂粗细,看上去顶起两张桌子都有些危险,但这闹市中的酒家隔三差五遇人闹事,刀劈斧砍也不见塌。
萧爻侧身藏在柱子后,连条腿都掖不住。
王拾雪一早看见了他,却仍是端着一副冷脸,也不说声“过来坐”。她至今学不会和萧爻相处,若是从前受了伤掉块肉,便将伤口包扎了,肉随它烂在尘土里。
但“萧爻”这块肉会动,会说话,会赶不走的喊“娘”。王拾雪生长在蓬莱岛上,人情世故过于淡漠,萧故生算是个人间的奇迹,可惜这样的奇迹生不出第二回 ……
“坐吧。”晃眼间慕云深已经到了跟前,王拾雪淡淡瞧着他,分明是异常深邃的眼神,但在她身上,总泛出一种疏离和薄情。
慕云深也不客气,他跟王拾雪很像,跟许红菱也很像,却又介于二者之间,既不是不讲道理的冷,也不是暴躁冲动的寒。
“萧夫人,”慕云深道,他提起桌上的水壶,先给王拾雪斟上了,“白天不宜动作,今夜酉时如何?”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王拾雪似有些惊奇。
她浮于表面的目光终于有了实质,“怪不得故生经常夸你。”
“不敢,”慕云深虚伪的摆了摆手,“夫人出现在京中,想必不会毫无动作,但此事需循序渐进,倘若稍有莽撞,怕得不偿失。”
“你放心,我不会。”王拾雪的话向来一字千钧,她的眼睛似乎被柱子后的动静吸引,微微撇过去。
燕儿正在和萧爻说话,小姑娘毫不避嫌的抱着萧爻一条胳膊,笑弯了腰。
木梯转角盛满了阳光,萧爻揉着小姑娘的头顶,真是一派悠闲热闹。
却不知这两人说的是,“萧哥哥,你的酒放慕公子房间了,十年的桃花酿,我偷偷给你匀了点。”
“哇,燕儿,你莫不是小仙女吧。”萧爻的嘴抹了蜜,越发会哄人了,
“萧爻的年纪也不小了,该寻个人家。”王拾雪的话刚说完,忽然将面前的茶推到慕云深手边,“我手中这柄剑会悬在你的头顶,好好照顾他。”
“伯母放心,于我,他便是萧故生。”慕云深道
像模像样的情话要是说出来,以王拾雪的性子定会觉得他为人轻浮,唯这一句正中心窝。王拾雪愣了愣,掩在薄纱下的面容看不清晰,但眉眼却松懈下来,“跟萧爻说一声,就说……”
慕云深等了一会儿,这话却就此断在了这儿,王拾雪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罢了,他若是心里不明白,这些年的苦也吃不下来。”说完,王拾雪抽过许红菱拽在手心里的衣带,又道,“我还有些事,酉时与公子此处汇合。”
王拾雪当刺客的坏毛病至今改不了,偏不喜欢走正门,翻身落下了窗户,汇进人流中,转眼便看不到身影了。
慕云深没有拦,他现在谁也打不过,许红菱倒是想拦,怕人不高兴,又悻悻缩回了手。
西市的大街上一如既往的繁荣,还都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些商贩光明正大叫嚷着“夜行衣扯布现场做”“暗器可淬毒,应有尽有喽”。偏偏有些面摊子正挨着“负责淬毒”的暗器铺,或走街串巷的货郎在这危险的地界上歇脚,竟然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