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爻揉了揉后腰处的伤口,幸而阮玉的剑纤细,用力也不大,所以只戳破了点皮,“你们认识的?”
他又看向慕云深,“你也认识?”
“奇了怪了,怎么你足不出户能知道这么多事,认识这么多人?”萧爻嘀咕的声音不算小,慕云深全部听见了。
幸好这少年自幼兵家法家,也通读孔孟之书,偏偏没有染指阴阳道法,将死而复生当成一句戏言,否则这一路蛛丝马迹,萧爻又不笨,迟早看出来。
“我和慕哥哥一起长……呜呜呜……”阮玉的嘴倍儿快,刚说到一半就被慕云深堵住了。
背着光,当着萧爻的面,两人咬了好一会儿的耳朵,阮玉懵懂的点点头,萧爻却蓦地有些尴尬,眼神瞟来瞟去,也不知看在哪儿好。
耽误了好一会儿的功夫,逍遥魔宫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攻势也越发密集,甚至有不少是定向而来,不像方才般零散的撞运气。
“小心!”萧爻一手抓住射向慕云深的箭杆,机驽的力道十分巨大,饶是他接的及时,仍是在手心划出一寸有余,堪堪停在慕云深两眼之间。
而箭杆上未削平的木刺扎入掌心,疼的萧爻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慕哥哥也是你们能碰的!”阮玉长剑一挥,打落四周的落网之鱼。她之前一直不见生气,说话带着三分笑,眼睛总是眯眯的,但现在却板起了脸脸,愤怒的盯着林子里头。
靠过来的几个杀手有些懵,不知道大小姐怎么忽然投靠了敌方。
阮玉只在两件事上如此认真,其中一件就是慕云深。她方才那一抱,已经确定慕云深四肢无力体内虚空,的确没有武功,但即便如此,慕云深仍是她的师父,兄长。若她一生中有什么永恒,这一条就是永恒。
第14章 第十四章
慕云深刚死的那会儿,整个逍遥魔宫中有一次权力变动,现在留下的人里,不足半数与慕云深存在瓜葛,就连阮玉的大哥也离开魔宫,在笏迦山下打铁为生。
阮玉是个杀手,杀手可以轻易的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她尚年幼,对这些权力斗争,熙攘欲望没有兴趣,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思想。
在阮玉的人生信条中,只有慕云深是真理,她为魔宫杀人,只因那是慕云深留下的东西。
幸而最先追缉过来的人都是些普通的下级杀手,既不敢轻举妄动,又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所以还不曾动手。
“小玉,我受人之托,要送他去一个地方,暂且不能回去。”
慕云深此时所说的话,处处模棱两可。他只道不能回去,却不讲明回哪里,阮玉自是一心信他,就连萧爻也挑不出哪里不对。
“哦……”阮玉撅着嘴,看上去有些不乐意,她的余光瞥了眼萧爻,“就是他吧?”
刚刚建立起来的惺惺相惜瞬间化为乌有,阮玉颇有些敌意的朝萧爻挥了挥剑。
“你,照顾好我哥哥!”充满了威胁性的恐吓言辞,转眼又柔软起来,对着慕云深笑道,“魔宫的事交给我,你们先走,到时候我会去找哥哥的。”
“还有……”阮玉似乎有些紧张,轻轻咬了一下唇,“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他们甚至不承认你曾经存在过。”
小姑娘说的有些悲切,慕云深也难以想象她在魔宫中处于一个怎样难堪的境地。
“放心吧,我会回去的。”慕云深摸着阮玉的头顶,微微低下头,附耳轻声道,“我会把一切都夺回来。”
“好了好了,神神叨叨的。”萧爻是个很注意避嫌的人,他离两人有些距离,可以戒备,也省的自己一个外人打扰人家叙旧。
忽然变成了外人,萧爻也不清楚哪一环出了差错,转眼间就没有话语权了。
阮玉又瞪了他一眼,把个聒噪的人瞪得无话可说。
“走吧。”阮玉放开揪着慕云深衣袖的手。
就好像没有了眷恋与不舍,柔软的眼神收敛,又翻出了之前锋利的一面,就好像她手里的长剑,美丽纤细,却能夺命。
萧爻拉起慕云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腾空上树,魔宫的人被阮玉挡在下面,还不到出手自相残杀的地步,至少萧爻离开前还没有兵戎相见。
逆着风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比之前的翻江倒海舒服多了,萧爻逃的没有之前急。
等他们落地的时候,慕云深才发现又回到了客栈当中。
一间被焚毁泰半的客栈,浓烟滚滚,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但烟尘当中若不是眼神极好,也看不清楚太多的东西。
萧爻不说,慕云深也知道他是回来找马车和包裹的。京城千万里之遥,总不能徒步走过去。
他那匹红鬃马是百里挑一的神骏,聪明,有时候慕云深都怀疑它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更甚者,这匹马的脾气极像萧爻,两滴好酒,隔着千山万水它也能闻见。
刚刚客栈里的那坛桃花酿,一半进了萧爻的肚子,另一半洒在了衣服上,烟雾浓重里,他们也听见了马蹄声。
踩着血的马蹄,也是难怪,整个客栈难得活口,少说也有几十个人,小红来的地方恐怕已经血流成河了。
火焰的味道中,掺杂着血腥,萧爻几乎是每走一步都能看见一具尸体,若非烟雾笼罩,恐怕目之所及有如地狱。他的心中有些畏缩,不是出于害怕,而是一种凉薄与悲哀。
前一日还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如草芥蝼蚁,只能留在这座城里,随着它一起腐朽。至少军中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战场上两军交战并非好恶,更多的是立场问题,所以有时候打扫战场,会将所有的尸体掩埋,纵使不知道对方名姓,也给囫囵竖个空字碑。
他们对英雄充满了敬重,对生命充满了畏惧,而在这片江湖里,人命忽然变的廉价了,论斤年卖也不值多少。
萧爻此刻面对的是一种天地难容。
慕云深之前一直很想要清净,此刻真正清净了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嘴里不停的人有些垂头丧气,牵着马慢慢往前走,慕云深从来没有安慰过任何人,这种时候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远一点的地方还能听见脚步声,想来出去追他们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魔宫的人留在了城里。
“小红,你先看着车,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萧爻的声音都不像之前一样活跃,听起来温柔了不少,但就是不怎么顺耳。
他原本可以将慕云深丢在这儿的,没了拖累更容易潜进房间偷东西,不过重围当中眨眼就会有变数,一来一回间,都够慕云深投胎转世了。
更何况每次萧爻陷入危险,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最后化解的都是慕云深,这人真是个无底洞,不知道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慕云深被萧爻拉着,在一片废墟中躲躲藏藏。
魔宫的效率非常高,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这些被劫杀令引来的武林高手几乎全军覆没。萧爻都有些怀疑,他们不过是假借了初代宫主的名义,专门设了这个局来瓮中捉鳖而已。
天渐渐的要亮了,稀薄的阳光透过烟尘落在大地上,萧爻猫着腰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而就在不远处,雾蒙蒙的勾勒出两三个人影。既然不想打草惊蛇,慕云深也只能暗搓搓的跟着,堂堂魔宫之主倒也能屈能伸。
“找到了,找到了。”萧爻将包裹绑在身上,他数了数银票,看来除了他别人都不缺钱的样子,居然一文钱都没丢。
“快走,要是在被抓住,就对不起人家小姑娘了。”
口口声声小姑娘,阮玉要是听见了一定会捅他几个窟窿。
逃出去的时候远比进来轻松许多,萧爻先放马车离开,魔宫的人大部分聚集在城里,反而城门处没什么人看着。
小红一路上遭遇了很多盘查,不过一辆空车,只当是受了惊,倒也没怎么管,放任它钻进了林子里头。
“小红!”萧爻的情绪来的得快去的也快,此时又恢复了之前的调调,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慕云深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居然觉得安心不少。
红鬃马拉着车,撒欢儿往萧爻的身边钻,却忽然顿蹄长鸣,像是被人狠狠拉住了缰绳,再怎么挣扎也不能前进一步。
萧爻笑到一半的脸忽然严肃起来,他将慕云深挡在身后,车里面断断续续散发出一种杀气,几乎将清晨的薄雾凝结成冰。
森冷的空气灌进慕云深的肺中,他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方才得以喘息,听得萧爻也跟着胸闷。
除此以外,车里还溢出了一种味道,像是泡在药汤里的腐肉,说不上难闻,但令人作呕。
“果然有漏网之鱼。”
这个气息和这个味道,萧爻原本以为车里面载的是个死人,就算是具活尸他也能勉强接受,但偏不如愿,里面是个人,还是个会说话,能动脑的活人。
他的声音,就像是破败的风箱,嘶嘶的往外漏着气,即便是在黎明,也过于阴森了。
又是一个熟人,若说阮玉是碍于情分,慕云深不愿与之相见的话,那车里的这个人,就纯粹是出于厌恶。
他叫尤鬼,苟存于世的老不死。
笏迦山的背阴处有一处沼泽,瘴气横行,飞鸟不过,尤鬼算是第一批在笏迦山安居的人,他占据了这块沼泽地,做一些龌龊苟且的事。
慕云深创建逍遥魔宫的时候,虽广纳人才,但对于独来独往不愿依附的也不强求,甚至将沼泽交割出去,与尤鬼两不侵犯。
可惜,他这么君子,尤鬼却不买账。
九十八高龄的人,抱取幼童以蛇蝎喂养三个月,然后割喉取血,再将数百种草药混合,制成一缸毒物用来泡养身子,同样是三月一次,用来维持他的性命和武功。
每一缸血,至少需要四个童子,当年阮玉就差点折在他的手上。
慕云深还记得,当时是他亲手将尤鬼赶出了笏迦山,并在他身上种下蛊,每两个时辰发作一次,慢慢啃噬他的筋骨,十年之间才能将他吃成空壳。
甚至发出劫杀令,要他活着感受人间地狱,没有一处能容身,过街老鼠一般藏匿起来,虽不致死,却生不如死。
但现在,尤鬼却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仅活的很好,甚至还成为了魔宫一员。
“是个鲜嫩的娃娃。”尤鬼枯瘦的指头将轿帘掀开。恐怕在他的面前,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一个娃娃。
他的模样很可怕,比慕云深记忆中的更可怕。
皮承枯黄色,紧巴巴的贴着骨头,没有一层肉做铺垫,头部几乎成了骷髅,眼眶黑漆漆的下陷,若不是正迎着阳光,萧爻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
偏偏这样一个人,却穿着锦衣华服,斑斓夺目的好像一只幺蛾子,宽大的衣袍在他身上晃荡,活生生的鬼魅山魈。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尤鬼看着萧爻的眼神带着贪婪。
早在笏迦山的时候,尤鬼就有两座牢笼,一座用来饲养幼童,另一座用来囚禁他看上的少年。
这些年轻人,一旦落入尤鬼的手中,舌头都会被拔掉,让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就像豢养家畜一样,只供满足尤鬼的欲望。
他只对这些饱满的生命感兴趣,反而是慕云深这种病秧子,尤鬼瞧不上眼,因为毁掉的时候,没有半分乐趣。
尤鬼的实力,远在阮玉之上,慕云深当年也耗费了不少心力才伤到了他,由此看来,屠城这件事,也该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
“跑,你要不回头的跑。”萧爻将包裹塞进慕云深的怀里,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次颇有些惨烈,就像是在交代遗言。
“慕大公子,辛苦你了。”
慕云深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心里叫嚣着留下来,或者一起走,但整个人看上去仍然冷漠的要死,陈年的寒冰凿不出缺口,他点了点头,“好。”
萧爻推了他一把,转头耸了耸肩,轻飘飘说着玩笑话,“早知道就该顺把刀剑防身的,这要是被抓上一下得多肉疼啊。”
尤鬼仍然在马车上,他没有去追慕云深的意思,反而一双眼睛,动也不动的停留在萧爻的身上。
他不是阮玉,所以认不出慕云深,否则不共戴天的冤仇又怎能善罢。
林子里最多的是枯枝残叶,萧爻从脚底下抽出一支折枝,掂了掂,还算称手。
“尊老爱幼,前辈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不如让我先出手吧。”
这个名词到了萧爻的嘴里,前半段无故夭折,只剩下了后半段,他自己不会尊老,到让尤鬼先爱幼。
尤鬼是真的对萧爻很满意,满意到居然听信了他的鬼话,让他先出手,等树枝裹挟着雷霆之力,险险从他喉咙划过的时候,尤鬼才知道疏忽大意了。
“小娃娃果然有点本事,只是可惜了……”尤鬼摇着头,他那张骷髅一样的脸上,竟然真的有几分惋惜之意,“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患,我要将你的头剁下来浸在药汤里,也算留个念想。”
萧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早知道魔宫里面出妖孽,遇到个阮玉却还好,这老头才算是妖孽的代名词,把他的画像贴在门口招人,两个月就能让逍遥魔宫后继无人了。
话音还在继续,但马车里的人却忽然消失了踪影,尤鬼身无二两肉,老得骨头也中空了,却也因此轻功大进,能在风中如落叶飞舞,循环往复,满目都是他的身影。
但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件大袍子在半空中扑腾,这要是晚上,萧爻吓也给吓死了。
一双鬼爪,轻飘飘的撕开空气,袭向萧爻的后背,嶙峋瘦骨上覆盖着一层如同鳞片般的棕色皮肤,腥臭扑鼻,粘液从皮肤下分泌出来,萧爻还没有见到这双鬼爪,就知道碰不得。
他手中的树枝自肩后斜插过去,挡在后背与鬼抓之间,上边包覆着一层内力,虽不如真刀实剑的锐利,但若是砍严实了,不死也能脱层皮。
越是进逼,尤鬼越是觉得低估了萧爻。
一根树枝在他的手上,也仿佛有剑意横生,行云流水,不骄不躁,萧爻的身法非常的灵巧,但他的剑法却偶尔显的笨拙,不够快,但每每能挡下尤鬼的致命招。
他年轻的身躯里,好像容纳百川。出手时,截风断光,矫如游龙,收势嘎然,绝不拖泥带水。
尤鬼本来就是个坏了良心的,所以总以为天下的人跟他一样,都坏了良心,不断地试探中得出一个结论,萧爻这是在诱敌深入,若是自己全力进攻,他那把“树剑”就不只是接招,恐怕会毫不留情的砍下自己一双爪子。
殊不知这已是萧爻所学的全部了。
纵使先天优厚后天努力,萧爻毕竟年纪摆在那儿,怎么打得过一个百年的老妖精。他的腿肚子在衣摆里打着颤,面子上还要挂的住,一派云淡风轻的宗师模样。
萧爻正是色厉内荏的时候,尤鬼却自以为抓住了精髓,进而停下了攻势,跟他耗起了耐心。
清晨的风很凉,阳光穿不透密集的树冠,导致贴近地面两三寸的地方蒸腾出一片雾气。萧爻的额头上却渗出了冷汗,他很有点招摇撞骗的感觉,站的笔直,也很有风范,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树枝僵硬的垂立。
这个姿势虽然到处都是破绽,真动起手来胸前要害一个都护不住,但重在好看,有气势,一旦有了气势,尤鬼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
“小娃娃,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尤鬼的嘴上干干净净,连个胡渣子都没有,他仍是妆模作样的捋了捋。
一个后辈尚且风姿凌人,他也不肯示弱,可惜不尽人愿,他的动作将下巴磨得更光溜了。
“老爷子,我师父那可是名震四方,疼我疼的跟亲儿子一样,我要是有一点闪失,她能掘了你祖坟。”
萧爻的武功是她娘一手□□出来的,可不是亲儿子么,但说起这个“名震天下”,萧爻的心里也有点虚,他对他娘的老底儿可一点也不清楚。
在萧爻的记忆当中,从来没有外公外婆这一类的角色,他娘好像是凭空出现的,有他爹之前,与这个世界都没有联系。
这番说辞,着实又将尤鬼唬住了。真是想不明白,堂堂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真魔头,胆子居然小的可以,畏首畏尾。萧爻这还算保守,要是来个信口开河的,还不活活将他吓死。
但这样的拖延只能让萧爻多喘两口气,真要是动上了手,他这条小命走不过三十招。
少年人,多少有点傲骨,怂成萧爻这个样子的,能溜则溜,但真打起架来,也是挺直了腰板儿,不肯认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