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区区三百万大唐币,便以为能引得人人动心?他也未免太小看人了。”袁咆哮接口道。
此言一出,韩丹如与木驼子心中却是齐齐一咯噔,他们的隐函上报酬可并非三百万,也并不仅仅只是大唐币而已……如果袁咆哮这莽货没有说谎,那就证明,庚衍给每个人的隐函都不一样了。
殊不知他们这沉默的反应也叫袁咆哮与那诸先生看出了端倪,袁咆哮说谎了吗?当然说了。那隐函上的报酬的确是三百万大唐币没错,但下面还有一行字——虎王诀练至第八层会因人而异,源脉契合者可畅通无阻至第九层,契合度不足者,除非有对应塑脉法辅以虹玉髓重塑源脉,否则终生止步第八层,塑脉法诀在我手上,庚衍字。
袁咆哮不知庚衍是如何得知自己修炼上的秘密,而该死的是,对方说的一点没错,没有佣兵不在乎自身的修为,可想而知,那套塑脉法诀对他的诱惑力有多大。庚衍给他的隐函上,任务内容也是相当的简单——杀死韩丹如。
这一天,庚衍用一百零八封隐函,在长安点燃了一把火。
偌大一场,动乱之火。
第220章 终章(上)
“大帅。”
庚衍背着李慎走出未央宫时,已近黄昏,耿连成垂手立在下马桥边,低头唤了声。庚衍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停步,道:“走。”
耿连成面露喜色,安静的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下马桥,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拖出长长一条,有等候在不远处的记者拍下了这一幕,照片中背着李慎的庚衍,与走在他身后的耿连成,映衬着夕阳中庄严辉煌的未央宫,竟是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张照片最终被刊登在长安晚报上,作为这一天新闻版的封面图,还配了个很煽情的标题:一个逝去的时代。
耿连成是开车来的,庚衍坐进车后座,就开始吐血,他死死抓着心口,痛苦的无法压抑,兴奋剂的效力早已消失,在佣兵公会里他又给自己下了精神暗示,一直撑到现在,哪怕是钢铁般的意志也濒临极限。耿连成见状急忙发动车子,匆匆向大漠会馆驶去,所以等庚衍再一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在大漠医疗部的病床上。
病房中灯光有些昏暗,黄沙坐在病床边,帮庚衍调高床铺,将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对方。他看着庚衍一边咳嗽一边慢吞吞喝水,良久,低声道:“对不住。”
庚衍愣了愣,摇了摇头,笑了。
当初庚军蒙难,大漠身为盟友,虽然没跟着落井下石,却也是束手旁观。一方面的确是有心无力,另一方面更多是害怕被卷入乱局。毕竟那个时候,血屠刚刚被分食完毕,疯狂的气氛正值顶峰,不是庚军,也要有其他人倒霉……总得有人成为平息疯狂的祭品。
“你身体的情况很糟。”黄沙道,“外面的局势也不安定,我给你收拾间屋子,先在这住下吧?”
“咳咳,不了。”庚衍咳嗽道,掌心里血星点点,很是刺眼,“我还得出去,否则这戏,咳咳,唱不起来。”
“我已经对刺刀下了通牒。”黄沙皱眉道,“十日之内,他不滚就死。”
“他活不到十天了。”庚衍淡然道。
第二天,庚衍带着李慎离开大漠会馆,由耿连成张罗着在月河边租了间平房,算是落下脚来。这里面有个小插曲,庚衍在蓬莱银行的存款和寄存的财宝都被冻结了,理由挺充分,还是李慎的锅,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充公令’。
守城战时庚衍叛徒的污名虽然已被洗清,但并没有留下明文纸证,相反,他叛徒的罪名却是用公告的形式发布了的。蓬莱银行扣着这点落井下石,倒是有理有据,庚衍也懒的与其争辩——他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蓬莱商会屹立近千年,现任当家诸子丰也不是个踩低捧高的蠢货,更不会在局势未明的时候轻易站队。如今这般态度,只能说明这里面还有庚衍不清楚的东西,他自认与蓬莱商会过往并无龃龉,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却遭到如此对待……问题只可能是出在对方身上了。
庚衍存款被冻结,身无分文,耿连成却也是个穷光蛋——这厮当初以为自己必死,将所有积蓄都挥霍一空,结果没死成。这些年寄人篱下,活得浑浑噩噩,万幸是大漠给他办了张工资卡,里面好歹还有点小钱,但在市区租房一个月最少要近三万的租金,他那点钱连半年都撑不过。最终是庚衍看上月河边这个原本用作仓库的平房,以每月六千的房租谈拢,签了一年的合同。
好歹是个独门独户,周边也清净,扫除干净配置上桌椅板凳,耿连成去张罗着找泥水匠分出间浴室和厨房,庚衍将李慎放在椅子上,扯着床单铺床。屋子里一股霉味,打着窗户也散不干净,他铺了床,转身在床边坐下,瞧向椅子上歪着脑袋昏睡的李慎。
——想当初,好端端的白山别院不肯住,非要跑去成亲,到如今,也只能住这破房子了。
庚衍安家,耿连成忙前忙后尽心尽力,整个人都似重新活过来一般,到傍晚,浴室与厨房都安置好了,家具摆设也差不多齐全,他踩着椅子上屋顶换了灯核里的源晶,明亮灯光照着房间里焕然一新,庚衍在下边看着,招招手让他下来。
“过段时间我会找人去给你看伤。”庚衍道,“往后,你自己好好过活,庚军的事情,我不怪你。”
耿连成跟截木头一样愣住了,半晌,才磕磕巴巴的道:“您、您不,不……”
大战过后,虽然失去了庚衍与李慎这两名首领,但庚军并非如血屠那般软弱可欺,倘若当时职权最高的耿连成能够更敏锐的觉察到隐藏的危机,主动联合辉光和大漠做出应对,那么情况断然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正因他贸然率庚军参与了瓜分血屠的暴行,反倒叫旁人看出了庚军的虚实,更因此落下口实,给他人瓜分庚军制造了正当性……总之,庚军被毁,耿连成难辞其咎。
庚衍揉了揉眉心,他如今视力损伤的太严重,看东西久了就会头疼,合上眼道:“你走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耿连成面色剧变,随后双膝一折,直挺挺跪倒地上:“大帅,我早就发过誓,这辈子都要跟随您,是生是死,您一句话……您不想看见我,我这就走,但我永远是您的人,我这条命,您要用,随时拿去。”
庚衍合着眼靠在椅子上,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过得片刻,伸出手拍了拍耿连成的肩膀。
“走吧。”
耿连成沉默地走了。
也许他并没能理解庚衍要他走的真意,但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寂静的房间中泛着些日久的阴冷潮气,庚衍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了许久,时不时咳嗽,发出艰涩的抽气声。拖着副残破不堪的身体,在这样破烂的房子里居住,像这样的情形绝不在他此前任何的人生规划里,简直像是一场糟糕的梦境。
——可他已经醒了。
大漠和辉光接取了庚衍那个公开发布的任务,并共同对外发布声明,以两家的名义宣布予以庚衍和李慎为期三年的庇护,在此期间任何人的任何想要伤害两人的行为,都会被视作与两家为敌。在庚衍搬入新居后,大漠和辉光也派人常驻于此处,以做保护。
庚衍进入未央宫后的第三天凌晨,刺刀首领韩丹如死于自宅。同日下午,虎杀袁咆哮死于会馆办公室内。
这二人的死讯一经传出,满城皆惊。死因众说纷纭,有说庚衍修为未废,这二人皆是被他暗杀,亦有说是二人落入庚衍圈套,互相残杀而亡。一时间,庚衍又被推上风口浪尖,而同样接到隐函的佣兵团首领们,却诡异的对此保持了沉默。
作为众人口中的事件主角,庚衍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准确来说,他也没有余力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病了。
连续的使用精神暗示和兴奋剂令身体超负荷运作,将庚衍的身体变得极端脆弱,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就几乎要了他的命。若非负责监视保护他的佣兵为确认他的安全而敲门询问,恐怕他就要昏迷病死在房间里,亲自带着医生赶到的李慕白嫌弃的无话可说,将随身的侍从派了一名来,看护庚衍直到其完全康复。
虚弱到连水杯也无法握稳的程度,每一天绝大多数时间,庚衍都躺在床上发呆,并不是在思考什么,单纯地发呆而已。
长安城并不平静。
很多事情在发生,很多人死去,后知后觉者到这时才意识到,新一轮的势力洗牌已经到来。与疯狂而暴乱的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洗牌是在异样的安静中进行的,像是有一只手,在暗中挑拣着被清洗的对象,准确,有力,快速,悄无声息地。
已经只剩下两个人的通讯线路里,蓬莱商会的当家诸子丰,用充满疲倦和无奈的口吻道:“庚衍,终究是庚衍。”
无论变成什么样,他仍是那个叫人恐惧,令人无可奈何的庚衍。
被如此感慨的庚衍,却正挣扎在死亡线上,身体残破的器官濒临衰竭,张普求为此请来精于人体改造的路苍。在查看过庚衍的情况后,路小少年作出评判,如果想救庚衍,就必须得替换掉他身上一多半的零件,即便如此,也只是短暂的延长性命罢了。
“这样的改造我也没尝试过。”路苍道,“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成功了,也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与其这样,我建议你不如干脆把自己冷冻,等将来医学技术有突破后,再解冻进行治疗。”
庚衍拒绝了这个提议。
路苍为他做了全身改造,将他体内一多半的血肉器官替换成了机械,改造总体进行的还算成功,在冬天到来前,庚衍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这一年第一场雪落进长安时,他靠在床头,将李慎的脑袋搁在腿上,安静的看书。窗户外洁白的雪花簌簌而落,房间中没有壁炉也没有地龙,空气冰冷无比,庚衍的手指已经被冻麻,他却完全感觉不到,只是僵硬而缓慢的活动着它们翻动书页。
按照路苍的推断,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就必须进行第二次改造,替换掉原本的机械器官。而第二次改造的成功率,不会超过百分之十。
“这书上说,南海有个不沉湖,人浮在里面不会下沉,原理并不复杂,只是水中的含盐量较高,浮力足以支撑人体……”
庚衍说着话放下书,俯身在李慎额头轻轻一吻。
“睡吧。”
第221章 终章(中)
意识沉入黑暗,又在光亮中醒来。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李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在光海中仰望。
那实在是一幅奇景,数之不尽的金色三叶草在光海中飞舞,宛如精灵幻梦一般的世界,属于他血脉中非人的那一部分在蠢蠢欲动,李慎有些茫然的低下头,看见了从身后弯曲到身前的透明羽翼,他迟疑着用指尖碰了碰那薄膜般的翼瓣,来自两方的触感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玩意……是从他背上长出来的。
脑子里充斥着‘见了鬼’的情绪,李慎重新将视线投向周围,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在此,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失去呼吸倒在怀里的庚衍。
他有些凉薄的笑了。
庚衍要给他殉情,那自然再好不过……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期望的,一边期待,一边自嘲。李慎合上了眼,背后的薄翼在光海中缓缓舒展,锋利而狭长的透明翼膜高高扬起,无声抖动着,凛然延伸向光海的尽头。
冥冥之中,要他振翼而起,飞出这光海,去向不可知的远方。
他却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一旦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他将失去名为‘李慎’的躯壳,成为另一种形式上的存在,他将离开这片名为‘方陆’的所在,与过往的一切道别。
可他舍不得。
………………
次年开了春,庚衍去未央宫接了个扫街的活计,成为了长安城清洁工大队中的一分子。李慕白来探望李慎时笑话他是在卖惨,庚衍对此不予回应,每天早晚换了工作服拎着扫帚撮箕出门去干活,久而久之,也成了长安的知名一景,不少人慕名前来围观,还有胆子大的找他签名的。
长安晚报以‘昔日大佬如今竟扫街’为标题,连着做了三期追踪报道,很是给他博了一把同情泪。李慕白那句‘卖惨’的笑言,倒是一语中的,如今长安城这舆论是一面倒向庚衍,叫某些人很是不舒服,哪怕再想做点什么,也是束手束脚。
庚衍安安分分的扫街,攒钱交房租,买菜学做饭,穿路边摊卖的廉价衣裤,抽十块钱一包的劣质烟,偶尔买一两瓶劣酒,就着街边买的炒花生一个人慢酌。
黄沙来过几次,而李慕白则是每个月定期来一次,通常只是看一眼李慎活着还是死了就走,也懒得同庚衍说半句话。张普求对唤醒李慎一事表现的比庚衍还热心,不过准确来讲,他是对李慎体内的异种能量着了迷,这股子非比寻常的热情纯粹是出自研究欲,若非庚衍在,恐怕他早将李慎剖开来当成实验材料了。
大唐历一零零六年,六月下旬的某一天,久未露面的封河突然来访,手上还拎着两瓶六十年的大漕门。
“我是来道别的。”
他如此道,在桌上摆了三只酒杯,与庚衍相对无言的喝空了两瓶好酒,随即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第二天,封河辞了大漠副团长的职务,提着一杆枪离开长安,当起了云游四海漂浮不定的独行侠,不时有传闻说他到了某处,对某女子始乱终弃,结果被开出巨额悬赏追杀……长安人民大都表示喜闻乐见。
一晃又是一年。
时间是强大的武器,它能够抹杀一切,须臾两年已过,人们渐渐忘记了庚衍苏醒的那场风波,而当初接到隐函的一百零八位团长,如今只剩下了不足八十位。很多事情都在安静的发生与结束,无论是好是坏,生活总在继续。
蝉鸣的季节里,大清早阳光已经灿烂的令人发指,庚衍扫完自己负责的路段,坐在路边的花坛边休息。他低头从兜里取了支烟,放到嘴上,正要点火,眼前却突然多了只火机。火红的长发编成长辫垂在身后,眉目傲然的年轻人拿着点燃的火机,给庚衍点上火,然后无比自然的在他身边坐下。
“早就想来见你一面。”他对庚衍道,“不过之前局势太敏感,我就没来自讨没趣……我叫顾东,东西南北的东。”
庚衍摘下口中烟,道:“我知道。”
顾东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笑着的时候朝气蓬勃,眼中尽是希望与未来。庚衍唇边也不禁带了点笑意,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火热的骄阳,深深吸了口烟。
“两年前,有人开出三十亿大唐币的价码,要我取你的性命。”顾东道,“那一次失败后,我就带人去了北地,这两年赚了有近百亿,本来想在南城买块地皮起楼,但是挑不到中意的……位置好够大的太贵,便宜的又太小了。”
“你可以先买一块中间的,把周围租下来,再一点点慢慢买。”庚衍笑道,“看准了就下手,动作要快,一次性办了,别叫人看出来把地占了给你添堵。”
顾东眨巴眨巴眼,猛然一拍脑袋,啊了一声。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是怎么长的。”他嘟囔道,突然话锋一转,问庚衍,“你真就打算扫一辈子大街了?”
这问题问的突兀,也很不客气,庚衍怔了怔,敛了笑容,俯身将烟蒂放到地上,用鞋底碾灭。
顾东皱眉道:“李慎一辈子不醒,你就守他一辈子?值得吗?”
庚衍歪头瞟了他一眼。
顾东感觉自个那点小心思都被这一眼给瞟透了,他有些窘迫地梗着脖子,僵硬道:“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就是想请你去我团里当个顾问,平时出点主意就行,名义上算是我的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迎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庚衍扶着扫帚站起身,轻飘飘撂下一句:“不怎么样。”转身走人。
从那以后,顾东就算是黏上庚衍了,连庚衍扫街的活也被他派人抢着干了,整天提着大包小包追在庚衍屁股后头,那叫一个热情如火。长安的八卦小报们被刺激的鸡血上头,忙不迭的歪曲事实,于是长安人都知道了,新一代风头人物顾东,不仅是个同性恋,还在疯狂追求庚衍。
顾东,庚衍,李慎的三角恋情成了长安人民最新的谈资,李慕白笑话庚衍是招蜂引蝶不守妇道,并友情建议庚衍将李慎交给他保管,结果自然是被庚衍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