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空山寺的天下行走,下任首座,还不如薛白狼那个神经病看得开。
“爷,说好了能不能动手就不动手的啊。”副官边开车边提醒道,随即话锋又是一转,“您要是累了咱们就歇一会,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馆子,甘草汤做的是一绝。”
李慎闭着眼靠在后座上,神色有些疲倦,眼底那圈淡淡的黑影自从回到长安后就没消下去。他没搭理副官的话,后者也并不以为意,乖乖闭嘴不去打搅他休息。
下一家离得并不远,也就十来分钟车程。这一片都属于长安东郊,地价跟城内自然没法比,但也称得上寸土寸金。能安家落户在此处,若非是祖上积德,那多半都有点真背景。比如眼前这一家,表面做的是丝绸生意,实际上干的是贩卖奴隶的买卖,背后的靠山不是别人,正是一贯打着伟光正形象的辉光。
南海的鲛女,北地的兽人,最值钱的当然还要属纯血精灵种,像李慎这样的混血精灵种也有人抢着要。就算是被揭露出来,这些奴隶贩子也能振振有词的辩解道,自己贩卖的不是人,而是非人种。
这种事就跟东工搞人体实验一样,正常人都觉得不对,社会的主流观念也不认同,但就是屡禁不绝。
这回李慎刚下车,就看那大门打开着,边上从家主到下人一溜排开,都在那候着呢。见了他就跟见到财神爷一样,满面堆笑的往里请,请上座,奉茶,热情寒暄。李慎提一句来意,人立马诚恳赔罪,当即抬上来几大箱赔礼,又是认错又是担保绝不再犯,态度谄媚的让边上副官都自愧不如。
人家笑脸相迎,李慎也没摆什么冷脸,表情很是和善。等到坐回车里,他脸上那点微笑便骤然消失。
“通知林国,这是第一个。”
李慎有点头疼的摁着颈后,从进门他脖子上就像架了把刀一样,那欲杀之而后快的恶意弄得他全身不舒坦。偏偏人还非得装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他都替人觉得累。
副官早已见怪不怪,按着吩咐去联络庚军的军师大人,旁边的王真却像头一回认识李慎,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男人。
怎么看也不像个心思深沉之辈……往常那爽直暴躁的样子,莫不都是做出来骗人的?
如果他的心声叫李慎听到,估计会报以嗤笑。想要在这长安城里打混,真要心思单纯早叫坑的尸骨无存,傻人有傻福在这就是个笑话,遍地都是揣着聪明装糊涂的人精。小少年被杨火星护得太好,还没看清这座城的真面目,武道圣城,传奇之乡?统统是放屁。
这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每一块青石砖底下都淌着血,下面是白骨如山。
从日正当中跑到夕阳西下,浅灰色的飞翔者七系绕着长安郊外转了一个大圈,终于踏上归家的路途。一整个下午跑了三十六家,效率算是极高,副官的行程表功不可没,得到的结果也是相当显著——杀一十二人,发现六个可疑对象,其余十八家通通认错承诺赔偿。
李慎却高兴不起来。
这个比例高得令他心惊,这三十六家里真正与他有仇的,一家都没有。人家做生意,他做佣兵,本就不交界,也谈不上什么恩怨。但这里头有半数对他的恶意已经超出正常,意味着什么?他代表的是庚军,对方对庚军才是欲除之而后快。
这两年,庚军放缓了扩张脚步,专注夯实基础,按理来说得罪的人也该少一些。虽然这份名单是林国筛选出来的,本来就跟庚军有矛盾的对象,但平日里矛盾的程度也都在可控范围内,否则早就采取行动了。正常来说十中有个一两家心怀叵测可以理解,但半数中奖,这也太夸张。
什么时候,庚军竟变得如此遭人恨了?
李慎只能将之归于树大招风,庚军的作风在长安几大佣兵团中可算是最温和也最低调,庚衍也被公认是好脾气,肯讲理。相比起架子摆到天上去的辉光和行事作风残忍冷酷到令人发指的血屠,庚军对外的口碑好的不是一点半点。今天他走访的这三十六家,与庚军的矛盾多半是生意上的纠纷,还远没到死人的程度,他们暗地里的小动作,庚军的情报部那边都有档案,一直也没挑明了计较,只有真正做过分了的,才会被放到这份名单上。
所以说,不合理。
有庚衍有林国,还有龚云李西风,这些事轮不到李慎去头疼,他头疼的是自己的辞职计划,可能又要往后推了。本想着庚军上了正轨,他可以功成身退,眼下看着又卷进漩涡,怎一个无奈了得。
他打定主意,等这次的事情了结,就真的要走了。
去哪也好,这两年副官在帮他铺后路,一应准备都已齐全。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连死法都准备了好几个。少年王真是个变数,但问题也不大,不管对方是不是被安排来的棋子,待他一死,都能看得出来。除非隐藏在暗中的敌人,连他会假死都算计在内,那可真神了。
回长安看一看故人,算是了了最后心愿,自此以后,江湖不见。
人生最后这几年,李慎想以一个平常人的身份去活,他不知道自己没了这身武力,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很不适应,会不太想活……但自杀什么的,他更接受不了,更受不了同情或者怜悯的眼光,所以他必须得走。
……庚衍说的长安之巅,他终究是看不见了。
“爷?”副官叫了好几次,都没见李慎反应,有些诧异的回过头,伸手在李慎眼前挥了挥,“爷,到家了。”
李慎恍然惊醒,迟钝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他微吐口气,打开车门走下车,抬头看挂在自家门上明晃晃的牌匾。
可惜人生没有重新来过,不然他真想回到挂上这匾时。
“小慎!”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李慎回过头,就见杨火星提着一捆螃蟹,笑呵呵的冲他走过来。
“喏,上次那朋友又给我送了一捆螃蟹,带过来给你尝尝。”
李慎目光炯炯的瞅瞅那螃蟹,又抬头瞅瞅杨火星耿直的面庞,表情有点小纠结:“哥,我家不开伙啊。”
杨火星错愕了,挠挠头道:“怎么会?我记得弟妹手艺不错啊,上次……”
他没说话了,上次吃海棠做的菜,还是李慎成亲的时候,他们一伙人在酒席上喝疯了,最后爬都爬不起来,于是有幸陪李慎一起吃到了新娘子亲手做的夜宵……炒青菜拌青菜青菜汤,那一水儿的绿令人印象深刻。
“成吧。”杨火星叹口气,将螃蟹递到李慎手里,在人肩上拍了拍。
“进屋,哥给你做。”
第32章 烹蟹论天下
李慎家的厨房连油盐酱醋都缺,副官和王真被临时打发出去采购,杨火星找了个盆,把螃蟹放进去倒上酒泡着,然后洗了手走出厨房,与李慎站在走廊里闲聊。
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话题便转到王真身上。
“血屠七十三放话讲,日后在战场上见了小真,格杀勿论。”杨火星嘬了口烟,话音里带着点不以为然的笑意,“他觉得自己的面子被扫了,很不高兴,殊不知面子都是自己挣得,旁人看他上蹿下跳,都当看乐子,有时候也真替他觉得可悲。”
李慎抱着手臂靠在廊柱上,闻言翘了翘唇角,发出一声嗤笑。
“人可用不着你同情,照我看,你们俩就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是个乐子。”
杨火星扭头瞥他一眼,面色有些古怪,随即掐着烟哈哈大笑。李慎看他那副样子,也是莫可奈何的摇头笑开。
——有人就是乐意犯傻,这事神仙也没辙。
“什么事这么开心?”副官拎着两只口袋出现在廊角,身后是同样大包小包的王真,他兴冲冲拎着口袋跑到李慎面前邀功,“爷您看,东西都买齐了,我还专门买了个自动煮饭锅,以后您要是想喝点粥什么的,咱们自己都能做了!”
李慎心想这买回来估计也是撂那当摆设的命,不过看副官兴高采烈的模样,他也不想打击对方热情,点点头附和了一声。
于是一行人开始干活,李慎本想帮忙,却被杨火星摆摆手撵出厨房,只留下副官和王真在里头打下手。眼看着螃蟹快蒸好米饭也出了锅,杨火星探出头冲李慎喊,让他去把海棠叫来一块吃。
李慎皱一皱眉,海棠又不吃荤,先不论人肯不肯来,就是来了她冷冰冰往桌上一坐,也影响气氛的很。或许是看出他心中犹豫,杨火星擦擦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瞅他两眼,伸手在李慎脑门上敲了一记。
“唔。”李慎猝不及防被敲中,顿时捂头怒视杨火星。
“自己的女人,有什么不好领出来见人的。”杨火星认真教育他,“家里弄成这副模样,你自己得负主要责任,什么事自己不主动点,还等着人家主动啊?记住我这话,不会疼老婆的男人,他就不是男人,明白吗?”
李慎被教育的哑口无言。
在杨火星饱含期待的目光中,他灰溜溜跑去后院找海棠。海棠的房间在角落里,外面按她的意思加盖了一圈院墙,单独成一个院落。这间小院子除了李慎,旁人都不能进,以前有佣人不小心进去过,然后就再没出来。
小院中栽满了海棠,花开繁盛,美艳惊人,却是无香无味。
花如人,人亦如花。
李慎叩了叩房门,推门走进去,外面已经入了夜,屋内灯光昏暗,倒是显得有几分凄清,只见海棠坐在绣案旁,打着一盏小灯,正神色宁静的绣着一方锦帕。
“杨火星带了螃蟹来。”李慎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已经做好了,你要不要一起来吃?”
海棠停下手中的绣活,抬起头,一双眼静静望向他。
李慎莫名有些烦躁,皱眉道:“杨火星让我过来问一句,你不想去就算了。”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却听身后响起海棠淡淡的听不出情感的话音。
“我去。”
他停住脚,回头看,灯光下海棠的面容宁静,岁月了无痕迹,一如初见时那般美好。她放下绣箍,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次。
“我想去。”
………………
新鲜出锅的大闸蟹被盛在白瓷大盘上,足足摆了两大盘。杨火星秀了把刀工,用青菜雕出各式各样的摆盘,又是松树又是老鹰,被李慎笑话说可以去给餐馆打工。几人将桌椅搬到庭院中的空地上,月色正好,不明不暗,别有一番意境。一向小气的副官破天荒去仓库里搬来几坛轮台黄,都是过了百年的极品,连李慎也不知他居然还有这等珍藏。
明月下,亲朋好友,煮酒品蟹,人生一大快哉。
论品蟹,一行人里只有杨火星是专家,动作干脆吃相优雅,分分钟手边已经摞了一叠蟹壳。李慎用不来那蟹八件,干脆丢开上手撕,动作虽然也不慢,但吃相就很难看了。王真瞅瞅他,又瞅瞅杨火星,然后毫不犹豫向后者请教蟹八件的用法。
副官叼着半截蟹腿,凑过去给杨火星敬酒,一杯完又一杯,口中吉祥话说个不停,手下偷偷给李慎拨了两只肥蟹。杨火星哪能看不穿他这点小伎俩,酒到杯干,手上动作照样不停,一个人吃的顶其它仨。
海棠静静坐着,不吃也不喝,偶尔用手帕给李慎擦一擦嘴。
“螃蟹性寒,这是自己家里,也不怕醉,你就稍微喝点酒。”杨火星劝道。
李慎无所谓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即有些诧异这酒的味道好的出乎意料,忍不住又喝了两口。这酒的味道虽好,劲道却也十足,几口酒下肚,李慎就有点懵了。
他剥开一只蟹腿,伸手揽海棠入怀,将蟹肉凑到对方唇边,笑道:“尝尝看。”
满桌人都默默停下动作,怔怔看他。
海棠偎在他胸口,一双眼仍旧是静静的,没什么表情。半晌,当真张开嘴,小小的咬了口蟹肉。
副官一口酒卡在喉咙眼,猛然扶桌扭过身剧咳,李慎却是笑弯了眼,用油乎乎的手指在海棠脸上掐了把,随即将人放开,拿起酒杯倒满,敬向杨火星。
“大哥!喝!”
杨火星眨巴眨巴眼,蓦然大笑出声,举杯与李慎狠狠碰了一下,仰头干尽。
“好好好!今天不醉不归!”
副官与王真面面相觑,脸上被掐了个油印子的海棠神色如常,无声搬动椅子往旁边坐了点。
两杯酒下肚,李慎剥着螃蟹与杨火星道:“大哥,我有件事想不通。”
杨火星问何事。
“我今日去城郊跑了一圈,杀了不少人。”李慎挑起一缕蟹肉咀嚼,口吻很随意,“总觉着我去虹岛窝了两年,回来好像更遭人恨了,这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我也很迷茫啊。”
“你迷茫个鬼。”杨火星好笑道,“被人推出去当靶子,我看你是乐在其中才对。”
李慎单手撑着头,一脚踩在椅边,把玩着酒杯,闻言懒洋洋一笑,道:“大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依你看,庚军现在的情况如何?”
杨火星略一沉吟,答:“不太好。”
李慎面色不变,抬起眼,等人继续说。
“看似烈火烹油,实则如履薄冰。”杨火星将面前的瓷碟架到一边,捡了几块蟹壳在桌面上摆开,“你们自家内部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谈,但眼下庚军的局面,是当真不容乐观。”
“首先说说长安城。这些年辉光血屠都没出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风头全叫庚军盖过去,如今庚衍的声望已经超过了李铁衣,不少人都认定他必然是下任的公会会长。这事有好有坏,好处是利于吸收新血,团内士气和向心力高,但坏处也不小,风口浪尖可不是那么好站的,庚衍站在那个位置,就不允许犯任何错,否则,站得越高,跌下来越惨。”
“接下来往外看,喏,东荒。”杨火星点了点被他丢在一边的几块蟹壳,“周边四域,公会在东荒经营最久,扎根最深,而这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辉光的功劳。辉光一向将东荒当作自家的后花园,不容他人染指,即便是血屠,也没有试图去抢夺它在东荒的控制权。但庚军如今在齐国的做法,是辉光绝对不可能容忍的,这件事情不解决,迟早要出事。”
“然后看北地,北地如今的混乱局面可说是公会一手造成,光明帝国的六次远征也令其元气大伤。如今血屠完全将北地当成了练兵场,庚军没有去插一脚是正确的选择。”
“至于西陆,这个倒没什么可说,光明会跟佣兵公会的恩怨无可化解。”
“而我最想说的,就是南海。南海的情况你也清楚,那是块宝地,资源丰富,而且还没被怎么开发。现在有了飞空艇,交通便利之后,所有人都盯着南海。庚军与精灵王庭结成同盟,已经抢先了一大步,这些年庚军扩张的重点也都放在南海,效果斐然,有目共睹。可以这么说,如果庚军将南海经营成辉光东荒那样的大本营,那也就有了问鼎王座的资格,并且将与辉光血屠以及东工一样,成为第四个在长安永驻的传奇。”
杨火星停下来,面色有些凝重,沉默着拿起酒杯饮酒。
“纵观历史,有王者的时代,是同时代其他所有人的悲哀。长安城有一个辉光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血屠崛起后是三百年的血屠时代,东工虽然低调,但你看被它垄断的技术有多少。如果再出一个庚军,这座城还装的下吗?”
他断言道。
“没有人希望长安再出一位‘王’。”
“庚军想当王,就得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
第33章 无关成败
再热闹的筵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吃饱喝足,杨火星拎着半坛没喝完的轮台黄踏月而去,留下一桌狼藉。副官和王真自己识趣的动手开始收拾,李慎却是罕见没喝倒,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睁着眼发呆。
庚衍的野心他一直都清楚,早在默默无闻时,对方就已经在遥遥注视着这座城巅峰的那张王座。从始至终,没改变过。李慎并不想说些矫情的话,也并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但倘若没有他,庚衍的理想,恐怕还真实现不了。
他想陪对方继续走下去,不仅仅只是为了将庚衍送上王座……十年,说起来不过两个字,可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
——庚军早已成为李慎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李慎侧过眼,看海棠宁静姣好的面容,他握住她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