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失去重心和来人一同跌到地上。
直到眼角瞥到那宽大的明黄衣袖,展昭才知道来者是谁。
“陛下?”坐起,推了推覆在身上的赵祯,不禁意地触摸,竟沾染一手鲜血。心下大骇,抱紧赵祯看向他后背,后心处深深插入一枚飞云镖。
“陛下,你……”展昭震惊地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那在自己怀抱中剧烈喘息的人。
缓慢举起手,后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他快说不出话来。
从没有试过如此之痛,原来受伤就是这样滋味吗……
好痛……痛死了……如果早知道那么痛,或许他刚才就没有那个勇气扑过来了。
抬眼,展昭是如此清晰鲜活地在眼前动着。
幸好,这个痛仍是值得的,展昭他平安了,是吗?自己救了他,是吗?
“陛下!”展昭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又带有一丝哽咽。
梦中他错过了展昭的手,但是此刻展昭却握住了他的手。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心中的喜悦从何而起:“……展护卫……你……你没事……朕就放心了……。”
笑容突地僵硬只因背脊突然像被鞭打似的狠狠一抽,赵祯感到眼前一片花白。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他耳边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护驾”声与展昭一次又一次对他的叫喊。
第10章 (十) 思忆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从不认为人会不惧怕死亡。之所以不惧怕,全因心中要守护的东西往往比死亡更值得执着。
他,可曾有过属于自己的执着?即使将生死付之一炬也要守侯的东西?
八岁被立太子,十二岁即位,人生早被一条无形的手决定了方向。
帝王!生来就要做帝王的他,小的时候被父皇反复叮咛,即位后当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母后便会在身后垂帘低斥。父皇的宠溺,母后的严苛,八皇叔的辅佐,柴郡主的疼爱,所有人用他们不同的爱将他围起来筑起来捧起来贡起来,就像皇城城墙般被造得禁锢高不可攀。有一阵他还以为一切就该如此,不曾考虑自由这东西是多么诱人。
那么,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是在什么时候呢?
啊,他怎会忘记。那是即位那日外国使节进贡送来的一只猫。
那只猫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只猫都不一样,毛极短,四肢修长,身子极灵活,忽上忽下忽停忽跑,完全地我行我素,从不会做些讨好主人的小把戏。但他就是爱煞了它,还特别封了“御猫”的称号给它。他还记得小小的自己时常会跟在御猫身后追逐它自由身影的情景。
那时他就常在想,人是否永远无法做到像猫那样灵活自由呢?
御猫无法回答他这样的问题的。因为它不是人,永远不会懂得人的极限和束缚。
这个问题直到后来见到展昭——那时还不到二十的少年——为他作了解答。当看着展昭一跃跳上耀武楼的刹那,他的心蓦然荡漾出一种难言而喻的羡慕。以至惊落手中茶盏,不自禁道出一句:“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朕的御猫嘛。”
羡慕他那矫捷的身手——自己就算用尽一辈子都做不到他那样;羡慕他小小年纪便扬名立万——完全靠自己真本领,而非被无法摆脱的命运钦定;更羡慕他闯荡江湖的自由——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
心底小小的秘密,成就不能说予任何人听的帝王的“贪婪”。
让自己看起来如同儿戏,他将“御猫”的名号硬扣在那个自由的少年的身上。想将他留下,从他那里学到所有他希望学到的东西。不过奇妙地,他觉得心的深处其实另有一股怪劲在骚动,竟然想看展昭强硬地拒绝自己。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一瞬间他渴求的与自由同列的东西原来是“叛逆”。
受够了别人的指手画脚,想要无拘无束投身天地。这就是他要的自由吧。
出人意料地,展昭没有很抗拒。相反,接受得很坦然。也是很久之后听展昭亲口诉说,才明白一切早在展昭预料之内。原来,从来不是他将他禁锢住,而是他主动跳进这张危机重重的网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
自己拼命追求的自由,那个少年却要轻易放弃……
这天下的事有对有错,但是说到人与人之间的束缚,要不是你情我愿,又有谁勉强得了对方?——这是展昭一次喝醉酒对他说的。
什么真正的自由啊,我哪里不自由了?我自己要走的道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才是自由啊!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笨……笨蛋!——居、居然敢骂皇帝笨蛋……这家伙的酒品实在不怎的。
人怎么可能完全自由?如此一来,还需要国家、法度做什么?朝廷的大人们回家吃自己的好了,陛下你么……也可以滚蛋了,还有谁给你治理?人啊,还是需要有所束缚才好……哎哎哎,干吗表情那么严肃,想成羁绊不是更好?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之间的情感,不正是这么来的吗。没有束缚的人,不就变成彻底的孤独?——着眼点真是与众不同,换个角度看问题吗?
所以,为了可以言正名顺地留在包大人身边有所助力,什么样的职位什么样的封号我都可以接受。因为很值得——喝得烂醉,说出的话才更真心,不是吗?
感觉……实在奇妙……
有的人受不了自己的苦难,选择从城的里边逃到城的外边。
有的人为解决他人的苦难,选择从城的外边进到城的里边。
问:进到城里的人便一定能解决他人苦难吗?
答:逃到城外的人又怎知城外没有苦难?
问:进到城里的人如果最后受不了城里的苦难,他将如何?
答: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不管结局如何,欣然接受岂不显真丈夫气度?
世界就是这么豁然开朗的。
自由对人来讲原来是这么个东西——这是他未能想象的。
过世的柴郡主曾告诉他:人的一生有时最重要的并非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取决于所遭遇的人。
现在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达成目标要靠自己,但为自己指出目标所在,引导自己迈向胜利的却更多需要别人。因为人的存在,是从无知到知。
从第一次带他偷溜出皇宫,展昭便为他打开大门,让他看到了天大地大。他了解了他将来的臣民是怎样过活的,发现他们每日的生活与自己有多么不同,他甚至知道市场的猪肉几钱一斤本钱多少盈利如何至少要卖几斤才够得上一天的日常花消外加逢年过节需要为妻儿置添的新衣新料。
平民的生活初在他眼中呈现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明白自己肩头的责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来的治理对这些人举足轻重的影响。哈,很值得感谢吧!一个屠夫让他明白治国的重要。若是让母后知道她这么多年耳提面命不过打一个水飘,还及不上屠夫挥舞屠刀的几下子,非气个半死。
不过,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他选择。
他自由。
所以他存在。
只是他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选择的权力。
四肢动弹不得,感觉不出全身上下有任何痛感。
他……这是……死了吗?
如果真就这么死了,他想他会觉得很不甘吧。再给他选择一次,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了……
当然,这绝不是说他后悔救了展昭。能本能地扑过去,从某种方面是否正说明展昭在心中的重要位置?
亦师亦友亦臣亦伴。
知己的珍视啊,原来他也有江湖人两肋插刀的热血。
“无处不江湖。”
难怪展昭这么说。
他的不甘是对自己人生的不满。还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做,还有责任还等着去承担。
死亡这东西,真是好可怕、好可恶……
胸口一闷,所有知觉突然都回了来。痛的,麻的,晕的,胀的。感觉自己衣襟被人拼命拉着扯着,令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想看个究竟。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赵颖那张挂有泪痕的娇容。第二个进入的是眼熟的董太医。
见赵祯醒了,赵颖兴奋地手舞足蹈,忙抓住一旁董太医叫道:“醒了醒了7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皇兄他醒了。”然后扑到赵祯身上放声大哭:“皇兄……皇兄……。”
赵颖动作过大,牵动了赵祯身上的伤口,引赵祯一阵蹙眉。董太医见了忙不迭道:“公主公主,小心点,陛下还有伤在身呐。”
“朕……这是怎么了?”
赵颖哭着说:“皇兄都不记得了吗?你遇刺了,等我和母后随禁卫军赶到的时候,你流了好些血,吓死我了。”
“好多血……。”
“万岁放心,龙体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外伤,调养个几日就好。”董太医在一旁不停擦着额头,隐隐庆幸道:“多亏了万岁身上穿了件保暖的皮革。要不是它挡住飞镖大部分的刺穿,老臣这回可就万死难孰己罪,无颜见先帝了。”
皮革……随着董太医的目光,视线被引到一旁放的那件皮革之上。
原来如此……是玉贞救了自己啊……赵祯想到当初还一再抗拒穿这样一出汗就有些发臭的东西,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还笑得出。”赵颖嗔道。
见皇妹哭得厉害,于是搂她进怀,赵祯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是朕不对。朕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皇兄你是有事变没事。可是本来没事的人却要因为你出大事了。”
“颖儿,你在说什么?”
赵颖一脸痛苦地跪倒在赵祯床前,拉住赵祯的手将额头抵上去:“展护卫出事了。”
“什么?”惊愕地坐起身,却因背上的伤痛得哼出来。
“万岁,你不可以乱动。”董太医劝阻道。
“朕没事,颖儿你继续说。”
赵颖抹了抹眼泪,道:“母后因你受了伤大发雷霆。皇兄你也知道母后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多宝贝了。她怒责展护卫与众侍卫保护不利,说要罚他们。但是……展护卫却顶撞了母后,说母后罚得不公。他说当时较近值夜的侍卫都已被杀,其他人全不知情,罚他们有欠公允。”
“展护卫……唉,他怎么那么糊涂?母后盛怒之下,根本不讲理。她不过想消气罢了。展昭应该知道这点啊,他这么做不是强出头吗?”
“这也没有办法。母后本来的意思是除了展护卫,要杀了其余护主不利的侍卫。皇兄也知道展护卫的为人,他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与母后争辩不据理力争如何能行,所以母后气疯了,说:‘好,既然他们没有责任,那就是你的责任了?既然你要扛,哀家就让你扛个彻底。’”缓了缓气,继续道:“我说干了口也没用,母后已经下令把包拯等一干来求情的人统统赶出了福宁殿。现在谁去说情,母后只会更生气。”
赵祯浑身一震:“母后的意思……是要杀了展昭?”
赵颖已经说不下去,只有咬住唇瓣用力点点头。
赵祯大急,不由分说跳下床着衣,完全不顾身上一阵一阵的抽痛。
“万岁……万岁……。”董太医跪下来,六神无主,“老臣求求你了,万一再把伤口扯裂,这不是要老臣的命嘛!”
“扯裂了也是要朕的命,关你什么事?”
“万岁啊,要你的命不比要老臣的命吗?老臣求求你,请万岁爱惜龙体啊。”
赵颖突然跪下来,拼命磕了几个头:“现在只有皇兄可以救他了,所以……所以颖儿恳请皇兄一定耐住性子,千万不要再触怒母后了。我真怕事情会越弄越糟。”
“所以朕才要去。”将皇妹掺起,赵祯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门的方向,“朕不会弄糟的。母后之所以巨怒难消,完全因为我受伤的关系。若我现在让她看到我一点事也没有,一定可以消她的气。母后是上了年纪的人,哄上一哄,到时要为展护卫说情,便不难了。”
回头瞥了一眼董太医,想了想道:“爱卿也跟朕走一趟吧。不过……爱卿要先学学说话,等会儿若是说错半句,太后饶不了你,朕,更饶不了你。”
浑然天成的气魄从每一字每一眼中迸发而出,影射着跪在地下的董太医抖得更厉害。这就是帝王的威严。那个从小看大的小皇子不见了,现在在面前的是他的君他的主他的王。
“小薛,传令下去,摆驾福宁殿。”
第11章 (十一) 刑
当都知传报赵祯驾到时,福宁殿内忽然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在众人护拥下走入大殿,第一眼便被跪在殿心的展昭怔住。黑色纱帽已经恭敬地放在膝旁,展昭明明安静地跪着,但赵祯总觉得那一身火红的官服比四周任何色泽都要来的跃动。展昭没有回头看他,只在他稳步擦过身畔时,与他交会了一个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眼神已经足够。
和往常不同,太后没有起身迎接,而是定定等着这个大宋第四代皇帝来到自己面前。
“儿皇给母后请安。”赵祯行礼道。行礼时,他尽量把头压低,以防太后看出自己因牵动背上伤口而忍耐的表情。
严肃的表情突然消失无踪,太后笑了笑,抬抬手:“皇儿的伤势看来并不怎么严重,居然这么快就可以下地走动了。”
猛地斜向董太医,锐利的眼角令董太医吓得跪伏在地。见他这样,太后却佯装出一副恶作剧般吃惊的表情,道:“老太医这是怎么了?哀家可一点责怪太医的意思也没有。能让我这任性不听话的皇儿完好无缺的站在哀家的面前,哀家谢你还来不及呢。”拉了赵祯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太后的语调温柔得有些不寻常,“皇儿,你说是吗?”
“母后说的极是。”赵祯暗暗定了定神,镇住内心的不安,“董太医,你还不起来。太后的意思是要赏你。是吗,母后?”
明知赵祯要转移话题,太后脸色却连变都没变,一派如常到仿佛是要顺应了赵祯的意思:“是极,是极。如此甚好。哀家就赏你……。”突然不说话,犀利双目定到展昭身上,一字一句道,“就赏你待会儿替展护卫好好调理伤势吧。展护卫若有个三长两短,哀家的德仪公主头一个饶不了你,哀家便是那第二个。至于陛下么……。”别有意味地呵呵一笑,“陛下和哀家一样,护短的厉害。你也算是从小到大照顾陛下龙体的老臣了,就不知陛下是偏你多些,还是偏展护卫多些。”
董太医刚刚爬起来,被那话一吓,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赵祯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骤然扫向四周,惊怒的视线最终定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只见那小太监颤巍巍地时不时瞄上赵祯一眼,但每一眼看后都会骇得魂不附体地将身子缩上一缩。
是这狗奴才……赵祯心里暗骂。已然明白为何见他来到太后给出的却是这等脸色,原来他的行踪一直都在她掌握之中,早有人通了风报了信。所以一来太后便拿着董太医开刀,在那里指桑骂槐。
可恶!难道他连一点自由都没有?恶气窜上头顶,赵祯瞪着那小太监难以抑制地大叫一声“母后”。
他有气,太后的气焰却更不小,随手将茶盏抛到地上,碎裂的响动彻底截住赵祯本想发难的责问。
“皇儿这是怎么了?是跟哀家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一掌拍到扶手,太后愤怒地站起身来,“要哄哀家,就拿出政纪来哄,那才更有效。莫非陛下以为哀家老了,不中用到听些娃儿幼嫩的说辞,就会自我陶醉不成?”
猛一甩袖,踱步到众人之间,尖刻又厚重的女音贯穿整个大殿,“陛下是先皇唯一的子嗣,年幼时哀家怕他寂寞,才允着你们陪他戏耍,不必太过拘泥君臣之礼。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陛下不再是当年的太子,他已经亲政,是你们的君,你们的主子,你们要随时记住自己记住陛下的身份。这里是宫廷,不是让你们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杂耍班子!”
蓦然回头看向赵祯,眼波转动间,扫过正长跪难起的展昭。太后看似不禁意地慢慢绕着他走着,“有些人仗着陛下的宠信,便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是了,哀家已经还政于朝,在别人眼里和失了势的老太婆根本没什么不同,自然连最根本的礼节也不用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