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生离开以后,云王盯着棋盘许久,默然不语,其实从一开始绮罗生就知道云王往后的棋路走向,但他却没有设障阻拦,更未布局设陷。与其说是云王将绮罗生逼入绝境,不如说是他自己顺应局势走到最后,再自我毁灭。这个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因为太通透,才明白这乱世的运转究竟遵循的是何种轨道,他不强行逆转,也不推波助澜,他就在纷纭世事中独善其身,当巢穴颠覆时他便选择与国同命。慧极必伤,对于他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
这是绝无仅有的,赢棋后心情却莫名惆怅低落的一次。看着棋盘上白子惨烈的境况,云王只觉得无端刺眼,他不希望那个高洁如月清泠如雪的少年得此收场。或者,终有一天,他会与绮罗生再下一局,结局绝不重蹈覆辙。
当冬去春来,指月轩的牡丹花开始次第绽放。云王涉足指月轩的次数也越加频繁起来。
有时他是得了孤本古籍,便带来与绮罗生一同分享。有时,他是提着美酒佳酿,找绮罗生酣畅对饮。有时,是找绮罗生一同分析列国局势,或者与他刀剑切磋,甚至什么也不做,各不相干地做着自己的事,却自然融洽,犹如故交。
这个春天,就在云王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对绮罗生的青睐中悄然而逝。落英缤纷的庭院内,刀光剑影绚烂如花落雪舞,两道翩若惊鸿娇如游龙的身影在落花之中酣畅交锋,相敌相惜,互相逼迫又相互成全。刀剑声如玉撞琳琅,唱和出另类动听的知音曲调。
收手时,看着对方大汗淋漓却又开颜畅怀的模样,心中便有莫名的情绪潜滋暗长,只是这种感觉来得太悄然,滋生得太轻软,尚未有人察觉。
相对缄口,无言良久,绮罗生微觉不自在地稍移目光。云王也终于将目光从绮罗生秀美绝伦却又英气兼备的面容上挪开而转移到他垂着的左手,继而开口道:“寡人想听你弹琴了,这手,请名医来治好罢。”
绮罗生闻言抬起自己的左手,落花飘落掌心,云王上前两步,捏去他手心之花,指尖触到绮罗生掌心的瞬间心也不由微微颤动。
有幸
云王悬赏招揽,又派千人搜罗天下良医一事很快就传遍四海。有名气的医师也算不少,有些或有真材实料,有些便是浪得虚名。也有一些籍籍无名却医术高超的隐世之人或是民间大夫,也被云王密而不漏地搜罗了不少。一时之间云国都城内聚集了数量空前绝后数量的医师。
云王又着人对这些医师们层层筛选,浪得虚名的直接驱逐出城,且令其永不得踏入鑫都之界。真才实学者则进行比试,局局淘汰出实力并非拔尖之人,赠予钱帛恭敬请走。最后剩下的几人皆是医术高超且善治手疾筋脉之人。
如此一番折腾又是两月,当云王领着医师去指月宫时已是盛夏。指月宫内草木成荫,鸟啼清脆,才入宫院便觉心旷神怡。
因为没遣人通报之故,绮罗生和小九并不知道云王和医师们的到来。此时正是午后,绮罗生在轩下置了个凉簟铺就的软榻,闲闲卧在上面小憩。小九本是坐在一旁给他家公子摇扇的,摇着摇着竟也睡着了,人歪在榻边,团扇自手中滑落,嘴边还挂着一道亮晶晶的涎线。此情此景,让人不觉好笑又觉安宁。
摆摆手,示意身后三人先退出去稍作休息。有侍者轻步上前将他们领到隔壁屋中,好生招待着。云王捡起地上的团扇悄然走到榻的另一边,自然而然地给绮罗生扇起风来。正在熟睡中的绮罗生感受到沁人凉意不觉舒服地弯了弯眉,微微勾起嘴角。小小的动作让云王本就平和的心轻轻地漾出了圈圈涟漪。
忽然风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绮罗生悠悠转醒,便看见身边席地而坐给他摇着扇子的人,还有些迷蒙的双眼将稍显茫然的目光投在身边人脸上,许久,他才微微一笑,道:“王来了。”
云王点点头,起身,让人请了医师来。
三位资历深厚、医术精湛的医师们在对绮罗生进行一番诊断后又商议了许久,决定用破筋再生的方法对其进行医治。如此一来,便需将他曾经自挑手筋处再挑断一次,再配以其中一位医师的独家秘药,和另两位医师的针灸与推拿之术,促使筋脉再生。
且不说此法施加于人的痛楚甚剧,风险也极大,但尽管如此,绮罗生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接受治疗。
同样是挑断手筋,曾经是被逼无奈的自残之举,这次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绮罗生想,也许他来到云王宫,也是一样的,看似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境,其实又何尝不是绝处逢生呢?
当医师用酒洗火舔过的利刃破开绮罗生的手腕肌肤时,绮罗生微微闭目抿唇,除了额上虚汗,几乎看不到他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可即使他表面维持得再无碍,这种剥肤割肉切筋的痛旁人尽管不能感同身受,也是可以想象的。当血在水盆中氤氲开来时,云王仿佛透过已殷红的血水看到了那个夜晚,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绮罗生自挑筋脉的画面,心中不由微痛。
初步治疗成功后,接下来的日子里绮罗生所要做的便是全力配合接受医师们进一步的治疗。这是治疗能否真正成功的关键时期,不得有丝毫马虎和差错。云王给指月宫重新加派了侍婢,又集体训话了一番,再加之如今云王宫中无人不知楚九公子的地位,所以新来的侍婢都非常小心周到地照顾着绮罗生的饮食起居。
小九看着宫内如今情形,不由得带着满脸笑意对绮罗生说道:“公子,您以前在楚王宫里也没有这样气派过呢!”
绮罗生淡淡一笑,看不出神色是喜还是忧。这几日左手既痒又疼,且这种感觉绵绵不绝,实在折腾人,所以他无所作为,一直在自己房内养病,闷了就到前面院内乘凉纳风。人闲了,又为了转移注意力,便不由思虑起来。自己的处境,云楚两国的未来,他与云王的关系……但这些事情当真是剪不断、理还断。在国家面前,个人何其渺小,在时势面前,个人意志又何其无力,可他偏偏又是不肯轻易随波逐流之人。他心中有家国,有大义,但也知道“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的道理,所以到底该如何抉择真是太难。
当云王来探望修养中的绮罗生时,看见的便是他微蹙着眉头一副凝神苦思的样子。
“有何心结,不妨与我一说。”
“一株生于南国的橘树要如何才能在北国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呢?”
“此心安处是吾乡。先安心,再扎根,才可蓬勃生长。”
“这心又要如何安,乐于北而不思南吗?”
“南北有何差异?”
“水土自是不同。”
“那橘所依赖的究竟是水土,还是掌管那一方水土的主人?”
说完此话后,云王直直看向绮罗生,绮罗生则若有所思。国如土,王如那掌土之人,而作为王室后人,他看重的究竟应该是什么?
如果这天下诸国终要易主,要有一个人来统一四海,也许,这个人本就该是眼前的云王,是他便再好不过了。
“王心中有万里江山,而我拘囿于江山一隅,实在惭愧。但人之常情,王当能体谅。”
云王难得地朗然一笑,一字千钧,落地铿锵道:“你放心,土地易主,其性不改,你系根的家在寡人统治之下,依然可以让你枝繁叶茂。”
连日来,绮罗生第一次真正舒展眉头,也不由流露出会心笑意。
何其有幸,天下有此主;何其有幸,他能遇到。
赴宴
绮罗生手上伤处完全愈合时,庭内绿叶开始转黄,一叶而知秋,天也渐渐凉了下来。
指月宫嘉木繁茂,幽潭生雾,夏天住着自然是极其舒适的,但到了秋冬,不免寒意太过。绮罗生宿疾在身,纵使近来已好药补汤将养着,但一场雨后骤凉下来的天气还是让他受了回风寒,虽不严重,却让云王放在了心上,即时命人在自己寝宫内重新布置了一间房子,并传口谕让绮罗生暂住于此。
王恩可承不可拒,绮罗生叫小九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也不再拖家带口,只两人一起入住了云王寝宫偏殿。
绮罗生入住的偏殿垂九华帐,驼色地毯铺就,一应家具雕花绘彩,样式精致而不繁复,这种高雅舒适的风格与云王寝宫正殿的空旷而威严截然不同,就像云王与楚九公子完全不同的为人处世之道,但缘分偏偏却让他们遇见,并且“同住一个屋檐下”。
自从住得近了以后,绮罗生与云王的相见越发频繁。以前是三五天一见,而今是一天一会。
绮罗生好读古籍,而云王宫中藏书可谓汗牛充栋,云王命人将绮罗生常读的几类书整理好送至自己寝殿内的书房里,于是,白日里绮罗生无事也常在这儿废寝忘食手不释卷。当云王下朝后回书房继续处理朝政时,总能看到书卷中一个沉静的身影。无论朝上如何风起云涌,让人心潮难平,只要走进这间房子,看到这个身影,便会觉得安宁且欢喜。
云王处理政事手段干脆利落,但偶尔也会有疑虑或难以抉择之时,每当此时,他便出声让绮罗生先放下自己手里的卷轴,然后将疑惑和犹疑讲给他听,让他和自己一起就此斟酌。
一开始绮罗生觉得他国政事自己不宜干涉,但云王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过分推辞反而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在却之不恭的一次互商后,绮罗生才发觉和这样一个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王者一起运筹帷幄竟是平生未有之快事。此后,但凡云王出声,他也定会尽其所能为他出谋划策。
两人一刚一柔,一烈一徐,互相商榷出来的结果往往周密而实效。
云王曾言:“古有昭王千金市骨,垒百丈高台延请贤士,若寡人得楚九公子,何妨百丈千金,万金千丈又如何?”
一语既出,天下哗然。楚国九公子由此闻名于诸国甚至远夷。
而云王宫北某大殿内,晋、攸、召三国质子正各怀心思地讨论着近期风头正盛的绮罗生。
“那绮罗生不过是仗着纸上谈兵,竟然得到云王如此抬爱,实在令人不忿。”
“一个乳臭未干的文弱书生罢了,在这龙腾虎跃的北云能有什么作为?云王这次是看走眼了。”
“听说这楚九公子不是正经的楚王妻妾所生,长大了才接回去认祖归宗的。虽然是被封了公子,但其父王和王兄都不曾重视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见识和出息?”
“话虽如此,但他如今确实很得云王器重,市井里议论他的声音也颇多,多是溢美之词。而反观我们,归国之日无期,在这云王宫中,又有谁真的将我们当作他国王子看待?如果再不在此展露一下威严,怕是有些人就要将我们彻底忘了,这样一来,将来恐怕比那楚九公子还不如。”
“此话在理。我必得在此弄出一番动静来,再派人将消息传回我晋国,让我父王也知道,王位继承人究竟身在何方。”
“你的心思我们何尝没有?但话虽如此,又该如何行动呢?”
“我心里有一个主意,还需要两位配合。”
“只要能成事,我们定会全力配合。”
“正是。”
“好,痛快!那两位便听我说来……”
三人就晋国公子的主意商讨了一番,一个时辰后达成了一致意见,并决定五日后正式采取行动。
五日后,绮罗生正在云王书房内看一本据说是前朝太公留下的兵书孤本。其中一处解说甚是令人费解,他正凝眉沉思之际,有人来报说晋国公子在溢香园内设宴,请他前去赏花品酒。绮罗生来此快一年,从未和哪国公子走近过,性格上不喜主动与人结交是一方面,独善其身防人口舌更是主要原因。作为他国质子,确实不适合拉帮结派。但因天下局势混乱,若两国交好,公子们走得近些也情有可原,对于这种事,云王也未曾过多干涉。
绮罗生沉吟了片刻,本欲托口身体不适回绝这来意不明的邀约,但来人说他的贴身侍童已在那边等候着了。
绮罗生闻言心想:小九因为不适应云王寝宫的严肃,白日里没事吩咐他做的时候总会要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玩,今天莫非被有心人利用了?
无论如何,事关小九,绮罗生还是决定走一趟这善恶不明的宴会。
一踏进溢香园,桂香扑鼻,肥蟹满盘,美酒盈盅,三国公子席地端坐,正翘首等他到来。
绮罗生先流露出三分笑意,说道:“三位公子久等,我来晚了。”
“楚公子肯赏脸来,便是我等荣幸。请坐。”
绮罗生入了席,与三人推杯换盏一番后方才道:“听说我那不懂事的小童误闯至此,扰了三位公子的雅兴,诸位大人大量,让我将他领回去好生教导吧。”
“区区一个小童楚公子何必太在意?这良辰美景、美酒佳肴先享受尽够了再教训奴才也不迟,免得扰了自己的雅兴。”
“召公子所言极是,但我近日身体不适,这性寒之物不宜多吃,酒也不宜多饮,还望各位包涵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人所难。但听闻楚公子文武双全,颇受云王赞赏。即便不才,我等也想和楚公子讨教一番,还望楚公子今日成全我们这小小夙愿。”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真实目的。讨教是借口,主要目的应该是借自己立威。想到这里,绮罗生心中已有计较,他并不畏惧挑战,但这种无谓的匹夫之勇他并不想逞。赢了无益,输了的话,自己倒是关系不大,世人难免会说云王眼光不行,如此另眼相待之人竟是区区几个质子的手下败将,那些跟随他的能臣武将们怕是也会心有不服。
绮罗生抱着和平离开的决心,与三国公子又是好一番周旋,奈何纵使他言语恳切,句句在理,遇上无赖,又能如何?
终于,在晋国公子佯装盛怒的摔杯之后,三国公子齐齐各持兵器将绮罗生围了起来。
“其实,纵使我一开始便答应诸位要求,这场三围一的好戏也迟早要上演的吧。”
“楚公子说笑了,我们岂会以多欺少?”攸国公子勾唇冷冷一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与结果吧:我等好心邀请楚公子来赏花饮酒,楚公子席间恃宠生娇,不将我等放在眼里,我等不过出言辩驳了几句,楚公子一怒之下便要拔刀相向,我等无奈才出手和楚公子过招,是一对一的过招,且也本想只是点到即止,不想楚公子竟然痛下狠手,我们为了自卫才不得已伤了楚公子。于情于理,再论及武力,都是楚公子落了下风。”
“三位真是下得一手好烂棋,如此拙劣的手段云王会信?天下人会信?”
“楚公子岂不闻三人成虎?一人传虚,众人传实?”
“云王再看中你也不过如此,他岂会为了一枚弃子而得罪三国?”
绮罗生眼光一凛,心知今天这一场打斗终是不能避免了,便绷紧了全身,准备迎战。幸好自己还贴身带着一把锋利匕首,这是云王赠予他的。准许一个卧于自己“身侧”之人持有利器,云王对此人的信任可见一斑。
绮罗生本善使刀,手中无刀只好勉强将短匕作刀,如此一来实力便难以发挥,可对付三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却还算游刃有余。本以为可速战速决,谁知他们竟买通了云王宫的几位禁军,那几位禁军见三国公子落了下风,也一一加入战圈。云王宫训练有素的禁军实力自然不可小觑,绮罗生渐觉招架不住。
他善刀,尤善双刀。可左手伤才愈合,医师说还需好好疗养月余。然而眼下形势严峻,绮罗生未曾多想,便以左手取出腰侧折扇,一扇一匕,权作双刀,于数人合围刀光剑影中周全自己,设法取胜。
热战之际,小九被溢香园守卫押了来,看见自己公子身处险境,小九心急如焚,大声咒骂围攻他的人,被守卫一掌拍倒在地。
绮罗生因小九分去一分心神,险些被禁军□□刺中,他迅速右转侧身,以扇挡枪,勉力挡住了,但巨大的反力震得他左手一麻,接下来便有了明显的痛觉。
不得不速战速决了,绮罗生心中一狠,手上招式更快更准,身形腾挪如风,拼着自伤三分,也要即刻将这些人一一制服。
当场上八人再无力攻击时,绮罗生身上也见了红,汗水浸湿了自己的衣裳。他以晋国公子为质换回来小九。
小九一得自由就连忙跑到他家公子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这恶香刺鼻的溢香园。
当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时,绮罗生终是支撑不住,浑身脱力地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