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进来之后就坐在那儿,东张西望。还有他脚下的包,一直夹在两腿之间的地上,里面支楞巴翘地将包都撑变了形。看那支出来的形状,这是……枪?
杜晨打了一个手势,酒保立刻探身过来问晨哥需要做什么?杜晨告诉他,给那位先生送一杯酒去,要“加料”的。
……
别克车停在“今宵蓬莱”后门僻静处。韩诚扶着车门下了车,用绷带在自己腰上狠狠缠了许多圈,确定血渗不出来,伤口的疼痛也被压迫地有些麻木,才住了手。别的兄弟都被打发走了,他和李小猴一起去的城西。自从“梦无天”那件事后,郑祥再也不肯留在大本营般的“今宵蓬莱”,一定要去城西那家规模最小,几乎要倒闭的KTV。韩诚明白,这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放逐,他对于张老二的死非常自责。对于韩诚的上位,他没有说什么,但韩诚清楚,他没有承认自己。
毕竟,那天是韩诚找借口将郑祥支走的。郑祥很信任韩诚,对这个小老弟也非常好,他从没想过,韩诚想要他大哥的命。
这件事,他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是他对韩诚留的一份情。但那天之后,他也再没有和韩诚说过一次话。他用这种沉默表明,他没有原谅韩诚。
今天也是一样。韩诚在他身边坐了许久,说了许久,他根本不看他。但是韩诚注意到,自己站起来的时候,郑祥的眼神在他渗血的肚子上溜了一圈。他信心大增,又开了口。
“祥哥,我今天走,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看你。我知道二爷的死,你怪我。我没什么可说。只是小秋……他这次,想要我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如果今晚我过不去,祥哥,你答应我,你要出来收拾局面。兄弟们……不能就这么白死,也不能就这么散了。”
韩诚说的只有一句真心话。如果不能再看到郑祥,他心里会很遗憾——这世上本就没几个真心待他的人,仅有的几个也早被他推得远远地。但如果他死了,能不能再和郑祥说一回话,又有什么重要了?他赌的是郑祥重情重义,不能真的看着他去死,看着其他兄弟被别人算计,自相残杀。
说完那话,他没有等回音,直接走了。今天不管郑祥来不来,他都必须露面。而且必须精神百倍,锋芒毕露。
“诚哥!”李小猴在驾驶位探出头,担心地看着他,“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韩诚冲他笑了笑,“不用。要是有事,你就回家,躲过今天就没事了。跟谁都是跟,你还有老妈要养呢。”
……
林宇研坐在卡座上,端着那杯酒,看向杜晨。杜晨向他微微颔首,笑起来桃花眼顾盼,很是风情。场子里不少人注意到了他,纷纷看向林宇研——能让“今宵蓬莱”的杜少露出这种笑容的人,并不多见,谁都知道他对他们韩老大死心塌地,说不定早就成了裤下之臣,怎么会出来随便勾搭人?而对于敢喝杜少请的酒的人,他们也是佩服不已——杜晨双目含情,做起事来可是最无情。喝了他的酒,不怕毒死你?
但林宇研不知道这个桃花眼美人是谁。他早已不是当年,知道夜店里别人请的酒不能乱喝,但是这酒是酒保直接端来的,料想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请酒这件事,总有些暧昧,他并不想在这里找什么风流一夜情。
正犹豫间,杜晨款款起身,到了林宇研对面坐下。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大家坐下聊聊,不好么?请一杯酒,就这么不给面子?”
再说不喝,就要翻脸了。林宇研并不知道杜晨翻脸会出什么事,但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知道杜晨已经有些不快。没必要节外生枝,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晨笑了,拍拍手,赞一声爽快。本想再叫过酒保,来个“加料”三重奏,场子里突然一阵骚动。他坐起身,看见韩诚来了。
林宇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下子僵在座位上。
他看见那个人向自己走来。
韩诚壮了许多,剃一头利落的板寸。夜店里,他还戴一副墨镜,身上只是普通的黑T恤牛仔裤,手上没戴手表,戴一个金属手链,上面的吊坠个子很大,看不清是什么。他一步一步地,步子迈得很稳,仿佛不是来逛夜店,而是走向一座待加冕的王冠。
周围的人都纷纷给他让开道路,连DJ的音乐都小了许多。
“韩诚!”杜晨叫了一声。他知道韩诚看不清楚,但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韩诚停下脚步,脸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林宇研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无处可逃。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过厉害,他完全没做好准备,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他能和韩诚说些什么?
韩诚的视线慢慢扫过他的脸,毫无停留。林宇研不相信他没有看见自己。他是不想与他相认……或者,并没有认出他来。
“杜晨。”他沉稳地说了一句,“过来。”
林宇研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美人站了起来,大步迈过卡座,走到韩诚身边,拉住他的手,还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韩诚点了点头。杜晨牵着他,仿佛在替他把控方向一般,向前走了过去。
杜晨。原来他就是杜晨。原来这五年来,韩诚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和他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这个念头轰鸣在林宇研的脑海中。酒里的“料”起了作用,他头一歪,倒在了卡座里。
第60章 人生几擦肩
林宇研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场子里再无他人,一个大妈弯着腰拖地,正从他眼前过。他坐起身,将大妈吓了一跳。
“哦哟年轻人,你怎么睡在这里?”大妈吓得站住了,不由地问出声。林宇研自己都不知道,站起身,看到自己对面的长条卡座上汪着一滩血。
“……”
他迷茫地站起来,向外走去。大妈也不拦他,嘴里咕嘟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大抹布,蹲在卡座边上用力擦了起来。
……
四个小时前。
韩诚穿过舞场拐进办公室,DJ很快恢复了那喧嚣动感的音乐,顾客们随着灯光与音乐翩翩起舞,并没有注意到很多人站了起来,向舞场外走去。
等该到的人都聚在了办公室,一场好戏也开始上演。几名元老率先发难,逼问韩诚张老二的死因,以及张小秋的下落——仿佛之前的半年并不存在,张老二的死讯昨天才传来,而这一切他们真的不知道一样。韩诚与杜晨的主要支持者,少壮派死忠们与他们针锋相对,问他们知不知道谁是大哥,这是要做什么?造反?
更多的人沉默不语,冷眼旁观,这群墙头草同样蠢蠢欲动,气氛很是诡秘。
这已经是很好的开端了。如果没有三天前韩诚舍命扑在炸弹上,沉默观望的人会少很多,质问的声音则会大上许多倍。韩诚坐在那儿,在一个关键的时刻终于开腔,他必须镇住这群跟了张老二能有十几、二十几年的老家伙们。他不能躲,不能逃,否则前功尽弃,沉默的那大多数也将弃他而去。只靠那几个少壮派死忠,他走不了多远。
他几乎成功了。但是拖延未决的伤势拖累了他,站立太久,他感到伤口绽裂的疼痛,失血带走了体温和力气。对方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步调更加稳健,小心地拖延着时间,与他慢慢周旋。
韩诚站在那里,说着话,眼前突地一旋。他晃了一晃,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郑祥。
“这是什么道理,兄弟们坐在那里,大哥却要站着说话。坐着慢慢说……诚哥。”
一声诚哥,代表着臣服与信任。质问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为首的那人不甘心,嚷着要见张小秋——这本该是对立面的一个杀手锏,不让张小秋露面,大家自然会疑虑这人是不是死在他们手上;露了面,他满怀仇恨痛骂韩诚一番,对他的威信也会是很大的打击。
但前提是郑祥不在。现在郑祥表明了态度,杜晨也就很配合地将人带了出来。韩诚特意嘱咐过,所以杜晨并没有难为过他,张小秋衣衫整齐,除了憔悴些,并没有遭了罪的迹象。站在脸色惨白的韩诚旁边,衬托得一副养尊处优相。一见郑祥,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完全达不到对方计划里该有的效果。他对郑祥怀着绝对的信任,听郑祥向他保证韩诚绝对与他父亲的死无关,竟然真的信了。
一场逼宫大戏瞬间成了闹剧。韩诚有了郑祥的支持,位子算是彻底坐稳了。坐在那里,他笑着,对老头子们一一招呼过去,当场收编张老二残部。又是半个小时,等到人都散了,他才顾上握郑祥的手——
“祥哥……”
“诚哥,叫我郑祥就好。我回去了,你好自为之。”郑祥并没有反握回去,而是不作声色地抽开手。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了,张小秋也被带下去休息,他终于能说点真心话,“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今天我问了小梁、刘利他们,说你之前为了救大家,差点炸死在这里。韩……诚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二爷他,他只有小秋一点血脉,你……”
“祥哥,我一定保他平平安安,富足无忧。只是这些生意,他一个小孩子,没必要再参合进来。这条路走上去,就再难回头,祥哥你比我更清楚这点。张二爷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意小秋脏了手……你觉得呢?”
郑祥点了点头。
“得饶人处且饶人。唉。如果二爷当年懂得这一条,也不至于……”郑祥看着韩诚,如果张老二当年不那样逼迫磋磨韩诚,恐怕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自己死于非命,一生产业尽数落于他手,儿子还要仰人鼻息。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韩诚强撑着站起身,坚持送他出门,杜晨在一边紧跟着。刚才局面最紧张的时候,他已经叫人将舞池清了场,为难以避免的火并做准备。现在,三人走过空无一人的舞场,一路沉默向外而去。
韩诚坚持到郑祥开车出去,还有力气自己折返回来。但也许是因为局面终于控制住了,他强撑的那口气也吐了出来,走到了卡座边上,他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向一边一仰,倒了下去。杜晨扑过去抱起他,摸了一手的血。
“来人!小猴呢!拿急救箱来……止血带!快!”
杜晨声音里带着抖音,一下子喊破了嗓子。几个喽啰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将韩诚T恤撕开,鲜血早就浸透了那厚厚的绷带,还在向外冒。林宇研就躺在对面的卡座上,刚才清场时没人检查座位,谁也没注意到他。现在,更没人顾得上理他。
韩诚被抬在卡座上,止血钳被一把把钳在他伤口之上。他头无力地向后仰着,模糊的视线中,一张紧闭着双眼的脸不停晃动,那双睫毛几乎碰到他的脸。虽然模糊,但这张脸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化成灰他也会记得。
“宇研……”
他想他一定是要死了。在死之前,有了幻觉,看到了宇研的脸。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好看……只是他都要死了,为什么宇研都不肯睁开眼,看看他呢?他都要死了,宇研还不肯原谅他吗?
对不起,宇研,是我伤了你的心……就算是幻觉也好……你愿意再对我笑一下吗?
他伸出手去,颤抖着,想要摸一摸他的宇研。指尖擦到了林宇研的脸,终于无力地滑了下去,在那张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污。
第61章 只要你别后悔
韩诚醒过来,已经是当天下午。杜晨坐在一边,见他睁眼,终于松了口气,立刻骂了出来,
“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出息,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在那里了……好不容易搞死张老二,就他妈的和那群老头子折腾,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你就翘辫子了,冤不冤?你个傻逼……”
他眼睛终于红了。
五年时间,两人从相看两厌,恨不得捅死对方,到依旧相看两厌,却容不得别人捅死对方,可算是相依为命了。身为彼此唯一的朋友与同伴,他的担心却说不出口,只能通过骂人这种方式,表达一二。
然而韩诚这次没有反骂过去。他眼神在空中游移着,找不到焦点,半响,才说,“杜晨,我刚才,好像看到宇研了。”
“宇研?什么东西?”
“我对象。”
“……”
杜晨知道韩诚那个五年前分手的对象在他心里分量有多重。重到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五年来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不谈恋爱不约炮,守着夜店里一群如花似玉的少爷小姐,却如一滩死水无波。
前四年,他除了听张老二的话,出去冲锋陷阵打打杀杀,就是在家里打扫卫生,要么盯着几样破玩意出神,自言自语,活脱脱一个神经病。而当上老大后,他更宅了,连财政大权都丢给杜晨管,自己依然只管拼死拼活打打杀杀,那几样东西除了挂在他手上的,干脆都摆在了屋子里,谁也不能碰一下。每天的娱乐活动依然是打扫卫生。
杜晨一直想不通,他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个屁意思。但对于他的讽刺,韩诚却没有像说到别的话题时那样针锋相对。沉默就是他的回复。杜晨问过那对象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你难道这辈子还守着那几个破钥匙破车过了?
韩诚笑笑,一个字也不说。只有一次喝多了,他才很认真地回过一次,
说不出来。他哪儿都好。
哪儿都好。五年来,杜晨就知道这么一句,还是句废话。
但今天,不知是因为他们终于将张老二的事情彻底解决,还是因为差点死过一次,韩诚的话多了起来。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他和林宇研相识到分手的事情给杜晨讲了一遍——也许不是讲给他听的,他的人称不断变化,从他,到你,仿佛是对那个并不在场的对象说话,而杜晨,不过是恰好在场的一个局外人而已。
等到长长的故事讲完,韩诚已经很累了。杜晨看着他睡着,才走了出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李小猴守在门外,看他出来,一下子站起来,
“杜少……刚才场子里派人送了这个,说有客人留在场子里的。我怕他们吵到诚哥休息,拦着没让进去。”
“嗯。”杜晨随意应了一声,“送过来干什么?放吧台,有人来领就给他,没人领送派出所。”
“他们说,可能,是个记者。”
杜晨站住了,拧着眉毛看那包,看着很熟悉。仔细想了想,突然想起那个喝了加料酒的家伙……后来韩诚来了,没顾上理他,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去的,连东西都忘了拿。竟然是个记者?杜晨冷笑了声,接过包,打开看了看,里面一兜子的相机、三脚架、录音笔,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还有这个……证件,什么的。”李小猴将一个文件袋交给他,打开看了看,眼睛睁大了。
“我艹?”
证件很多,他翻开的是一本护照,第一页写着主人的名字——林宇研。
……
凌晨两点,林宇研恍惚地走出“今宵蓬莱”的大门,走到了大街上。这条步行街两边都是酒吧、夜店,路上虽有些行人,不是一夜情缘的男女匆匆而过,就是失意买醉的扶着路灯在吐。林宇研看到一个姑娘蹲在路边,眼睛不知是哭过还是难受,红肿着,残妆留在脸上,更显狼狈。
他经过姑娘身边,递了一包纸巾过去。姑娘仰着头望他,沉默地接过,眼泪又一串串向下掉。
“早点回家吧。”林宇研说完,那姑娘似乎想要说什么,他却没有听,继续向前走。
走到商业街,林宇研深深吐了一口气。掏出手机,里面有两个未接电话,和几条微信,是亚伯。开始问他在哪儿,清场之后的人群里怎么没有他?之后就是恍然大悟般,问他是不是和送酒的长发美人出去了。
最后一条是个小视频,亚伯和顾欢欢凑在一起,挤眉弄眼地叫他不要着急,慢慢玩,他们自己找了宾馆先住下了。顾欢欢还强烈要求林宇研趁美人睡着了偷拍几张,叫她也看看亚伯口中比女人更风情的东方风韵是个什么样子。
林宇研看完,叹口气,又把手机收了起来。如果他们知道那个美人不是情人,而是情敌,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
不,连情敌都算不上。人家是谈了起码六七八九年的正牌情侣,自己则是个莫名其妙插足的第三者,而且五年前就被甩了。这是怎样的狗血剧情啊……
太晚了,不想回家吵到爸妈。而教师宿舍,大概是林宇研现在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也打算找个宾馆住,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证件,连同一袋子的摄影器材都丢在了今宵蓬莱。等回去时,大门己闭,敲也敲不开,里面的人只递了一句,明天下午三点开门,就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