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瞧她这样,却是忍俊不禁,她自顾自地吃着,随口道:“那二人为了讨好太后倒是竭尽所能。”
“是啊。不过眼下倒真是需要这样的人为母亲铺路呢。”李令月附和着。
蝉鸣嘒嘒,上官婉儿望了李令月一眼,轻轻颔首表示赞同,回过头,又挖了一勺酥山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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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武承嗣于朝堂之上同太后祝贺,声称洛水现神石,石身刻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希望太后应承天意登基为帝。朝中一时沸腾,虽对石块由来心知肚明,但被酷吏压抑许久的大臣们,开口时却也只敢表示:天意如此,希望太后顺应天意,诸如此类。
他们这样的态度,正和武太后的心意。只是武太后尚未应允,只说自己将要亲去洛水接受这块“宝图”,并于接受“宝图”后为自己加了个封号,号称“圣母神皇”。而就在武承嗣兄弟制造神石时,温怀义也未闲着,带病盯看白马寺僧人紧锣密鼓地宣扬大云经,将武太后说成弥罗转世,必将女主天下。
僧人舌灿莲花,百姓听着渐渐信了理,将这个主掌国家多年的女人当做了佛祖转世下凡,心中膜拜不已。官员未有百姓愚昧,可碍于酷吏,却亦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一时间,大唐内仅剩李家宗亲愤懑咒骂,却也不过是躲在家里。武太后这次的举止比废李显时更加明显,兼之她先前多番借酷吏之手除掉李氏族人,种种举措更是令李家人惶恐不安。一方是忐忑过余生,一方是反抗争光明,两方抉择,李家人犹豫彷徨,只得暂且将一腔热血压下,只待苗头兴起,便随之点燃。
第55章
酷暑未消,天气尚且燥热,地处博州的琅邪王李冲按捺不住,在当地召集适龄男子高举起李家大旗准备伐武兴唐,其父越王李贞亦从豫州起兵呼应。在这两父子的号召下,余下同武氏不对头的宗亲们只觉热血沸腾,纷纷抑制顾虑摇旌响应,可惜还不待揭竿而起,鼓舞人心的李家父子便被武太后派去的将领击灭。
噩耗传来,众人的一腔热血立刻被恐惧覆盖,他们都清楚大势已去,等待自己的只剩下死亡,遂当洛阳城传来自己被告密之时,他们并未选择赴行,而是裁了段白绫自我了结。毕竟于他们来说,比起被酷吏折磨致死,这倒是最好的结局。
“启禀圣母神皇,琅邪王李冲、越王李贞、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皆已服罪自缢。”
李家的鲜血溅在大唐各片土地,溅到李家亲信的心底,溅得众臣人心惶惶,但却未溅到武太后的眼里。武太后并不为此动容,相反她还有丝愉悦,面上挂着浅淡笑容,她回眸瞥了眼李令月,称赞道:“阿月,你倒真是神机妙算。”
李令月谦逊颔首,面上不露情绪,心中亦是不悲不喜。那串长长的名单里,写满了李家亲族的名讳,不过未听得薛顗两字,她多少有些欣慰,薛绍终究还是保住了命。只是这念头却也是稍纵即逝,眼下母亲的绊脚石已除,朝代更新在即,她也该为自己的下一步打好根基了。头颅微微垂下,她恭谨求道:“天下兴安,恳请圣母神皇赐我武姓。”
武太后看着这个最识时务的孩子,面上有慈爱笑意,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女儿发髻,柔声道:“不急,还不到时候。”
是啊,八哥还没让出地位,您又急些什么呢?李令月垂眸,轻轻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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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侍御史傅游艺上奏,声称关中百姓皆恳请圣母神皇即位,以顺天意。武太后听罢未置可否,然而她不表态,处在帝位的李旦却慌了神。为保性命,素来识时务的傀儡皇帝带领文武百官,当堂献出玉玺,主动退让帝位。
如他所料,这一次母亲并没有假意推辞,直接就准了他的奏请。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威仪面上暗藏着的欢喜,深深叩首,从此将属于他的朝代转送与人,退居东宫变作了皇嗣武轮。
那一日曾有贞观之治的李唐易了主,一直处于后位的武氏撤去掩人珠帘,坐在雕龙榻上接受百官朝拜,成了男权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帝。风云变幻,属于武周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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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襦裙已近掩盖不住隆起的小腹,李令月向着石阶缓慢行着,她不由感慨女人孕期真是脆弱,食欲不振便就罢了,眼下竟是没走几步就觉出疲劳,不过还好她身边还有个贴心人帮忙搀扶。
“婉儿。”李令月对身边的女子笑笑,攒着对方柔荑走近书案,静静看着那位开拓新王朝的皇帝持笔挥墨。
墨点宣纸,遒劲有力,那纸上书着三个常见文字“日、月、空”,却是彼此相依,连在一起,成了个罕见的“曌”字。武皇帝置下狼毫,端详着自己的字迹,噙着舒愉笑意,问:“你们看,这个字可好?”
李令月轻轻颔首,称赞道:“日月凌空,恢弘大气,委实不错。”
武皇帝听得受用,又笑道:“朕准备唤它做照。”
“日月当空,普照天下。”上官婉儿思忖着,柔声道,“日月似阴阳,依道家讲便是太极生两仪,意为有;佛家言万色皆空,空便意为无,是以菩提心境。却是个好字。”
李令月对这个字当然熟悉,但却并不多言,只应和道:“婉儿好文采。有无相合,却是无上境界,倒是正配得母亲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武太后面带浅笑,她看着纸上黑字沉声道:“朕亦觉得甚好。”她摩挲着纸上字迹,似是喃喃自语,“曌,武瞾。我终究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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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铲除不少势力,但女主临朝,不信服者仍然有之,故而自尊为圣神皇帝的武瞾依然放任酷吏胡为,朝堂上的低压仍未消散。只是这些李令月却不愿再管,一来女子当权不易,酷吏不失于一种初期的镇压手段,二来她临盆在即,更是无力插手。
身着宽大襦裙,李令月依在榻上,看着贴在她腹上的女子,面色温和,她抚了抚女子乌黑发髻,笑着问道:“婉儿,可又听到些什么?”
上官婉儿半坐起身,摇头回道:“今日他倒是安分。”
李令月抚着隆起小腹,禁不住腹诽起来:你每日对他念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兼之威胁他吃竹条,他哪里敢不安分?想到此她却又不禁哑然,自母亲登基不久,她便同母亲请了恩准,跑来婉儿殿里安胎。真是未想到她的婉儿这样可爱,除去对她嘘寒问暖外,还不忘替她教导胎儿。想来这孩子自未长出耳朵时便听上官夫子授课,出来后定是个人才吧?她淡淡笑着,俄而腹里却传来一阵抽痛,惊得她一声哀嚎,“哎呦!”
“怎么了?”上官婉儿急忙凑了过去,攒着李令月的手问,“是那孩子又踢你了么?”
腹里似藏着几捆荆棘来回旋转,李令月疼得额头冒汗,她捂着肚子艰难地摇了摇头,“婉,婉儿,好痛。”
上官婉儿目露怜惜,她侧眸看了眼李令月的腹部,脸色立刻怔了起来,她摸了摸湿润的长榻,愕然道:“阿,阿月,你流了好多的水。来人,去禀告宅家,传奉御!”
须臾之后,在主殿忙政务的圣神皇帝赶了过来。
“阿母。”李令月虚弱地唤着。武瞾走近,瞥了眼为女儿拭汗的上官婉儿,见上官婉儿并不挪步,心中无奈却并不怪罪,只同李令月柔声道:“安心,仅是快生了。我已唤了稳婆过来。一会儿有婉儿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上官婉儿微怔,回过头对女皇道了声谢,即刻又转过头一瞬不眨地盯着李令月。少顷,稳婆入门,闲杂人等被斥了出去。武瞾看了看虚弱的女儿,抚了抚她的头,安慰两句也走了出去。屋内仅剩下她二人与几位稳婆。
“婉儿,疼。”双手紧紧攒着上官婉儿的左右手,已经有过生产经验的李令月还是痛的面色苍白,因着下部用力,她手上力道也不禁重了起来。
双手已现出红痕,然而上官婉儿却并不搭理,她只凝视着李令月的脸,听着她那似撒娇般的诉苦言语,柔声哄着,“不怕,我在。”耳边听着铜盆里水晃荡的声音,她回过头看了眼被染红的血水,眉梢紧拧。
这时,李令月突然吃痛唤了声,“啊!”紧绷的心弦瞬间断开,上官婉儿撑着剜心之痛,禁不住红了眼眶,“阿月,若是实在吃痛,那……那我们便不要这个孩子了。”
屋内稳婆听了这话均不由得一怔,想这关键时刻若是放弃,难保不一尸两命。思及此,其中一个连忙劝道:“贵人切莫这么说,依奴婢看孩子就要出来了。公主再使些力气。”
李令月自然知道上官婉儿是关心她才这样说,不过她为此牺牲了这么多,若是现在放弃,那倒真是前功尽弃了。她对着婉儿笑笑,深吸口气,拧着眉头运劲,“啊——”
“呜哇——”
几经努力,婴孩终于落地。稳婆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恭贺道:“恭喜公主,是个女婴!”
女婴……李令月心中暗叹,她的身子虚弱到极点,视野也现出了朦胧,抬眸觑着稳婆抱来的孩子,她抿着唇轻轻笑了,双手早已松在一旁,她无力举起,只好望向婉儿,轻声道:“婉儿,我们有女儿了。”
我们的女儿?上官婉儿心头一悸,原本对这孩子说不明晰的感情渐渐化作疼惜,她接过稳婆手里的孩子,看着襁褓里的尚未长开的孩子,轻声逗趣道:“你这丫头,还未出世便让阿娘好受,真该吃板子!”
李令月哑然,柔声说道:“抱她去见宅家吧。请宅家给她赐个名。”
向来皇帝只为孙辈的男婴赐名,李令月这般请求,也是在试探母亲,看母亲对她,对这个孩子是什么态度。上官婉儿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走了出去。
“宅家,公主生了名女婴,还请您为她赐名。”
武瞾看着婉儿怀里的女婴,听着她的请求,回答得有些暧昧,“赐名一事不急,阿月还好么?”说着,她便抬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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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朗月无星,因着上官婉儿陪伴,李令月早已沉沉睡去。然而便就在她做美梦时,洛阳宫外的公主府内,却传来一声侍女的惊嚎,“啊——”
第56章
尚善坊是洛阳城里距皇城最近的坊间,坊内住了许多朝中权贵,其间最惹人瞩目的便是处在东边的府邸,它的大门开在坊墙上,虽然看着与坊内其余府邸无他,甚至还朴素了些,但因是当朝圣神皇帝爱女太平公主所居之地,来往行人均会不由注目望上一望。
“啊,孝球!”梁王府外出置物的侍女瞧见公主府的大门上挂了白纸球,讶异地低声惊呼,意识到这是在公主府旁,她却又急忙闭了嘴,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转角踏入自家府邸,她方才舒口气,同身旁的姐妹们嚼舌根,道:“前些日子还没见着,怎么今儿个就挂上孝球了?能在公主府上挂孝球的,不是公主就是驸马了吧?真不知道是他二人哪个出了事。”
“是啊。按这规模应该是驸马吧。公主受圣人宠爱,若是她定早就满城风雨了。”旁边的侍女也跟着附和,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却都没辩出个实质,还是方才侍候过梁王的小厮凑过来,才道出几句实情,“你们前几天没出府不知道,孝球已经挂了有两天了。我刚听王爷说,驸马是夜里殁的,那时候公主正在宫里临盆。啧啧,竟是死了都未曾见过孩子一面啊!”
“啊!真是个可怜人。”侍女们听罢纷纷哀叹,有人问,“那驸马是因何殁的啊?”
小厮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天家的事谁能断的清?不过公主没了驸马,对我们王爷来说倒是件好事。”
府中婢女都记得几年前武三思未得公主亲睐于府内纵酒失意之事,此时听到小厮言语,未曾深想,却也纷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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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榻上修养了三日,李令月方可下地行走,只是身子虚弱尚且需要他人搀扶。外间日头正旺,她在床上躺出了霉,便唤玲珑搀扶,缓缓行到屋外,坐在藤椅上吹起了春风。
袅袅花香被风扑入鼻息,本是馥郁馨香,奈何李令月却叹了口气,似梁王家仆感慨驸马的言语她在宫里也曾耳闻,便就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女玲珑也说过类似的话。
真没想到,他在这事上是这么的勇敢。李令月从石桌上拈了片飘落的桃花瓣,垂眸觑着,轻声叹道:“真是花落人亡,好个春啊!”指腹摩挲着花瓣,她缓缓阖上了眸子,这时却听身后一女子柔声道:“花开正浓,怎生悲起春来?”
声音温婉,赫然是上官婉儿。李令月的唇角弯了起来,若不是身子不许,她真想一把将那女子揽入怀里,只是这想法刚生出苗头,她便想起自己府内那尊冷冷的尸体,心里蓦然一怔,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浅淡起来,“婉儿。”
上官婉儿觉出李令月的怪异,却未点出,只问:“身子可好些了?”
李令月抓了她的手,应道:“有人搀扶着可以出来溜溜,总算不必终日卧床了。”
上官婉儿看了玲珑一样,李令月会意冲玲珑挥了挥手,玲珑躬身退去。李令月回眸,正斟酌如何开口提出回府时,便听见上官婉儿轻柔道:“既然可以走了,那便回府瞧瞧吧。”
李令月微怔,上官婉儿看她明显怔楞的模样,无奈地抿了抿唇,她抚着李令月并未盘起的秀发,揶揄着,“便就觉得我会吃那个人的醋么?”她哂笑,声音越发轻了起来,“说来,他也不过是我们与她之间的牺牲品。”
“婉儿!”李令月攒着上官婉儿的手紧了紧,“切莫再这么说了。”
上官婉儿淡笑着看向李令月,抚着发髻的手也垂了下来,“安心,我知道分寸,亦不会多些想法。”
“她”指的是谁,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提,但彼此却心知肚明。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宠辱不惊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婉儿,让这个懵懂良善若莲花般的女子被世俗侵染了。
“婉儿。”李令月轻声喃喃。上官婉儿知她心中所念,却也只是弯了弯唇,“好了,府上的郎君殁了,公主也不好一直不出面。走吧,我扶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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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榱加身,李令月以未亡人的身份归府,长史见着她,急忙相迎,询问是否可实招魂之礼。李令月应允,借着上官婉儿的搀扶向内行去,未走几步便见着驸马久居的殿外候着一名江湖术士,想来这就是等候为驸马招魂的复者了。李令月轻轻颔首,“开始吧。”
复者领命,将驸马礼服往左肩一撘,向东一走,便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李令月同上官婉儿坐在侍女置好的榻上,两人齐齐抬头,面上均是一副通透模样。招魂只是自古以来的一种礼节,若是再三召唤那人便能回魂,这世上便再无离世一说。人去了便就是去了。
复者连呼三声后面露哀怆,向着北方将驸马礼服置下,公主府内下人急忙用藤箧收住,从东阶入堂覆在早已冰冷的驸马身上。
李令月站起了身,上官婉儿搀着她,两人入了灵堂。灵堂静穆,无风自凉,李令月挥了挥手,侯立两旁的下人应声退去。
“听说,他是在那孩子出生之夜自缢的?”上官婉儿轻声道。
“嗯。宫里人刚将喜讯报过去,少顷,便带回了他自缢的噩耗。”李令月从香台上择了三根香上到炉上,涩然叹道,“他懦弱了一辈子,没想到在死这事上却这么勇敢。”
上官婉儿垂眸凝思,俄而,走上前,在李令月身旁上了柱香。李令月侧首,淡雅一笑。上官婉儿揽着她的身子,在彼此眼眸里寻找对方的身影,静了片刻,上官婉儿忽而道:“待玄儿长大后,让她来这里上柱香吧。”
“玄儿?”李令月会意过来,原是上官婉儿替两人女儿起的乳名,“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1婉儿,你对这孩子还真是看重。”
上官婉儿淡淡笑道:“自然,她毕竟是你我的孩子。”说着,她向灵柩看了一眼,声音倏然低了下来,“何况,他也不能白白牺牲。”你也不能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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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开了又谢,时光倥偬,转眼三月已逝。李令月和上官婉儿的玄儿降临尘世也满了一百天,这日便是她的百岁宴。因着武攸暨丧期未过,这位备受宠爱小皇孙的宴礼办的十分简朴,仅仅是将居在东宫的武轮一家请来吃个饭。
“阿月,这孩子真是类你,瞧这眉眼,一看便是美人胚子!”武轮的王妃刘氏对着乳娘怀里的孩子称赞着,余光瞥到身后被儿子牵在手里慢慢走来的李隆基,她笑了笑问:“鸦奴,小妹妹瞧着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