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前忙后,伺候完少爷,李景珑才径自躺下,心想我从前好歹也是个少爷,怎么就没过过几天少爷的日子。
“长史。”鸿俊说。
李景珑答:“出门在外,和在家里不一样,对付着先住罢。”
“我睡不着。”
鸿俊白天被李景珑带了一路,睡太多了,此刻正精神着。李景珑却是从昨夜重明来找麻烦时便已高度紧张,白天又连着发生了许多事,只觉得筋疲力尽,脑袋一挨上枕头便眼皮沉重。
“嗯。”李景珑闭着眼,说,“那你要做什么?”
“我觉得,北方的妖怪,有三个可能……”
“说。”李景珑言简意赅道,意识已开始神游,鸿俊说道:“传说从山海时代,西北就有一种妖,叫‘旱魃’,这种妖怪会让周遭千里大旱,所以西方大多地方,都是沙漠……”
李景珑不吭声,鸿俊凑近些许,小声道:“长……史……你睡着了吗?”
从前在曜金宫时,鸿俊总喜欢趁重明睡觉时捉弄他,看了半天李景珑,想怎么逗他玩一玩。李景珑已陷入熟睡,鸿俊观察片刻,觉得他五官长得挺好看,便拿了张纸,在他脸上描了几下。
李景珑抬手,挡开鸿俊手腕,鸿俊便去翻找毛笔。
入夜时,荒野万木凋零。
莫日根离开骊山,辗转北上,驰骋足有一日,来到黄河岸畔。
这马极是神俊如风一般,天亮到天黑,一个白昼,跑了足有六百里路。
“又得北上吗?”莫日根一身布衣在寒风里飘扬,叹了口气。北方的冬天酷寒无比,离开呼伦湖区域后,他曾有四个选择,其一,西行去往漠北地区,其二,南下往苏杭,辗转去南岳,其三,前往关中长安。其四,入蜀。
裘永思答应帮助他在南方顺便打听白鹿的下落,泰格拉则留意库尔台与天山一带。另两人都劝他,最好是在长安过冬之后再北上,如此可避过漠北的苦寒。
可待到明年春末夏初,实在太久了,其间又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数。
莫日根把驱魔司官服小心地收了起来免得弄脏,依旧穿南下时那身麻布的修身猎人武服,夏装实在太单薄,被冷风一吹,体质再好也不禁有点哆嗦,寻思着过了黄河,得在市镇中再买身衣服穿。
黄河不日间就要封冻,莫日根牵着马,搭上了最后一趟渡船。临渡河时,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南方的中原大地。
入夜时,北岸榆林县依旧灯火通明,莫日根不住搓手呵气,大步流星地往毛皮铺子里去,莫日根高瘦俊朗,牵着匹神驹,引得街上不少人投来艳羡视线。片刻后他换了身皮袄出来,戴了顶狐帽,恢复室韦男人打扮,更显刚健英俊。
莫日根换过新衣后,顺手从包里取出做好的皮面罩,朝脸上一罩,抵挡风雪,明亮的双目往街上望去。
今夜只能先在榆林借宿,他戴上手套,预备去城中找点酒喝,然而就在此刻,沿街有一人,疯疯癫癫冲来,披头散发,发狂大叫。
莫日根侧头一瞥,脚下不停,牵着马往酒肆里去。
“喂!给我停下!”
那疯子摔在药堂外的雪地里,又有男子追在后头,怒吼,抢过他手上的烤饼。
疯子偷了个烤饼,不住发抖,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别挡着店面做生意!”老板喊道,“滚!”
疯子连滚带爬,逃到一边,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莫日根转念一想,摸出几个铜钱,正想买个饼予他,突然听见远处那疯子低声道:“鬼……鬼……鬼……鹿呢?……鹿!”
莫日根面具后的双眼陡然睁大,转身快步跑向那疯子。
疯子不住躲闪,像个风箱般喘着气。
莫日根单膝跪在雪地里,低声问:“方才你说什么?”
“这人疯了!”药堂内老板娘泼了盆水出外,说,“西北过来的,疯疯癫癫,先前还嚷嚷来着,说长城上有夜鬼。”
莫日根低声说道:“你看见什么了?别紧张。”
疯子怔怔看着莫日根,眼神涣散,眼珠却是明亮的。
莫日根低声喃喃念诵咒文,横过手掌,缓慢地朝那疯子额上按了下去,疯子从抖抖索索渐趋于平静。
疯子睁大了眼睛,明亮的双目中,现出莫日根的倒影。
“没事了。”莫日根低声安慰,“不要害怕。”
莫日根翻看那疯子身上的衣服,在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一块小小的铁牌。
铁牌上书:天水校城卫廿七三陆。
药堂老板娘观察莫日根,看见他戴的皮面具,突然“咦”了一声。
“哎,当家的,你快看看,这不是他们说的,塞外那个……”
“起来,跟我走。”
莫日根朝药堂老板娘点了点头,将那疯子架起来,带着他离开铺面前。
☆、第45章 西北斥候
数日后, 李景珑载着鸿俊一路朝西北边去,一经过嘉峪关, 见西北大地沿途十分荒凉。官道被几场雪覆盖, 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的路上,往往跑一天也见不到几个车队, 偶有出外闲逛的农民, 远远地看着两匹马绕过山头,疾驰而去。
然而到了县城后,城中却又十分热闹,百姓都在过冬。
天气越来越冷, 鸿俊完全不想自己骑马了,无聊不说还累,更麻烦的是,两腿夹着马鞍, 一跑就是一天, 大腿内侧皮肤磨擦得多了很痛啊啊啊——
“你究竟还骑不骑马了?”李景珑简直对鸿俊没脾气了。
鸿俊说:“自己一个人骑太无聊啦!”
“不要再趁我睡觉,在我脸上画乌龟了。”李景珑又回头道, “听到没有?”
鸿俊还在哈哈笑,李景珑载着他,认认路, 赶赶路,终于到了驿站。
“今夜过完,明天兴许得在野外露宿,再一天就抵达武威了。”李景珑说道。
鸿俊说:“长史, 我的腿有点痛,破皮了。”
鸿俊扶着墙,像个鸭子一样慢慢走了进来。李景珑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常骑马的人,大腿被马鞍擦破了。
当夜,驿站外寒风呼啸,小二过来把火生得十分旺盛,房内暖洋洋的,鲤鱼妖正在睡觉,鸿俊身穿白衣短裤,拿着布蘸了水想擦擦,抬头看李景珑,想脱裤子,又十分尴尬。
李景珑却调了药膏,以一小块纱布蘸上药,示意鸿俊坐到榻畔,拉过他的腿。鸿俊忙道:“我……长史,我自己来。”
李景珑说:“你外公家曾在瓜州?”
“对哦!”鸿俊先前随口告诉了李景珑,自己却已把这件事给忘了。
“先去拜访哥舒翰大将军……”李景珑一手按着鸿俊的膝盖,另一手挟着那纱布,从鸿俊那短裤的裤腿里伸了进去,鸿俊顿时满脸通红,奈何磨伤的地方靠后,自己上药还得低头,看也看不到,只得任凭李景珑施为。
“……再去看你舅舅。”李景珑又说。
“我外公好像是个什么过节的使者……”鸿俊答道。
“河西节度副使,从前萧嵩麾下。”李景珑随口道,“你舅舅说不定正在哥舒翰的河西军。”
鸿俊感觉到破皮处一阵冰凉,抽了口冷气,李景珑上了药,说:“痛?”
“痒……”鸿俊忍不住抬起腿,李景珑让他把腿分开,说:“另一边,你都起水泡了。”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感觉李景珑修长手指摸到自己腿上时,极其有刺激意味,胯间不知不觉顶了起来。两人互相看着,李景珑为他右腿也上了药,说:“明天要么换马车坐?”
上哪儿找马车去?鸿俊十分不好意思,跟着李景珑出来,净给他添麻烦。然而李景珑倒是满不在乎,上完药后,鸿俊说:“好了。”
突然李景珑把剩下的药朝鸿俊那|话|儿上一抹,鸿俊顿时大叫一声,李景珑大笑,带着报复得逞的意味。
“你故意的!”鸿俊满脸通红,忙找布来,拉开裤带擦掉李景珑恶作剧涂上的药。
“这么憋着,别是想成亲了。”李景珑坐在一旁,架着脚笑道。
鸿俊尴尬至极,说道:“没想成亲!”
李景珑打量鸿俊,饶有趣味道:“来日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摊上你。”说着又无奈笑着摇头,又道:“你爹是什么妖?”
若换作从前,李景珑定不会来问这话,但这么一路过来,鸿俊与李景珑已如兄弟般,李景珑问出口便觉冒昧,忙道:“随口一问,便当闲话,别往心里去。”
鸿俊忙道不打紧,坐到榻上里头去,李景珑便顺势坐了过来,两人并肩靠墙坐着。
鸿俊说:“我爹是孔雀。”
“难怪。”李景珑漫不经心道,“长得这般漂亮。”说毕又一瞥鸿俊,说:“那你若想成亲,是重明世叔……替你觅个漂亮的妖?”
鸿俊完全没想过这茬,答道:“他才不会替我说亲事呢。”
“以后呢?”李景珑随口问道。
鸿俊被李景珑这么一问,倏然就有点儿迷茫,他既不是人,又不是妖,自己的未来将会是怎么样的?
“重明他……不会管这些。”鸿俊迟疑道。
“我看不见得罢。”李景珑笑道。
小时候,他对未来从没有任何想法,在曜金宫里过一天便算一天,虽说想吃遍人间好吃的,但这总不能算是什么远大志向。若说对未来有过什么样的设想,也许就是一直在曜金宫里住着,陪伴重明吧?
“睡吧。”李景珑见鸿俊出神,恐怕他又想起伤心事,便让他躺下。
外头大雪沙沙作响,鸿俊望向桌上的凤凰尾羽,被李景珑这么一提,许多思绪便毫无防备地涌来,在这么一个雪夜中层出不穷地淹没了他。十六年来,他尚且是第一次咀嚼到了名为“茫然”的情绪。
我以后要做什么?许多年后,我会和谁在一起?
“长史,那你呢?”
李景珑呼吸均匀,似已入睡,鸿俊便面朝墙壁,陷入沉思中。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想着许多事。”李景珑沉声说道。
鸿俊心中一动,翻过身,李景珑还没睡,睁开眼,稍侧过头,说道:“我不想像他们一样,年纪到了,便说门亲事。建功立业,娶妻荫子,平平常常,过完这一辈子。”
鸿俊一腿曲着,怕碰到了伤口,曲久了不免脚酸,便抬腿搁在李景珑身上。李景珑知道他刚上了药怕蹭,便示意他把腿扳上来些,架在自己腰上。
“对。”鸿俊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者说,我……”
李景珑挪过来些许,看着天花板,说:“你这样很好,鸿俊……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侧头,注视鸿俊的眼睛,忽然又有点儿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说:“你身上有太多东西,是我不曾拥有过的。”
鸿俊:“?”
李景珑轻轻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
鸿俊:“长史,你的脸怎么红了?”
李景珑:“……”
鸿俊打量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李景珑侧头,认真地看着他,彼此呼吸交错,他不得不承认,鸿俊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在他的面前,李景珑总是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在那个属于少年人独有的岁月里,他佩一把散尽家财换来的长剑,四处苦苦寻觅一个像鸿俊这样的好哥们儿,一个来自某个并不存在的理想世界的,一起喝酒一起玩闹,一起仗剑杀敌,叱咤风云生死与共的挚友。
但在那个时候,鸿俊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的心绪,兴许正是李白所言的“拔剑四顾心茫然”罢。
“你来晚了。”李景珑忽然说,“要是咱俩在三年前认识该多好。”
鸿俊说:“三年前我才十三岁呢。”
李景珑笑道:“也是,不过你还是救了我。”
“为什么?”鸿俊疑惑道。
李景珑一本正经地说:“若早点认识,我说不定就……”
鸿俊:“就什么?”
李景珑朝后靠了靠,打量鸿俊,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失去了什么,那是在时光长河之中被俗世所蹉跎掉的意气与温柔。
“鸿俊。”李景珑严肃地说,“我得问你一件事。”
鸿俊:“???”
鸿俊一头雾水,从躺下来开始,他就有点不懂李景珑了。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却又猜不透。
“你喜欢我不?”李景珑问,“那天你说‘长史,我太喜欢你了’,是真心的吧?”
鸿俊笑着答道:“当然。”
鸿俊最喜欢跟李景珑在一起了,整个人生都变得灿烂明亮起来。
“我也很喜欢你,将你当我弟弟一般喜欢……”李景珑脸上发红,说道,“妈的,这么说实在太肉麻了,明儿睡醒你就忘了吧。”
李景珑难得地说了句脏话,鸿俊笑了起来,便拿脚踹他,说:“我懂。”
“嗯。”李景珑说,“驱魔司里头,你我虽是上司下属,可我从来就把你当我弟弟一般看待……哪怕在龙武军里,我也不曾与人这么要好……”
鸿俊听到这话时,确实觉得有点肉麻,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么对他说过,内心倏然就开出了花儿来。
“他们常开咱俩玩笑,我对你……可没有什么非分心思。你千万别想多了。”李景珑使劲摸摸鸿俊的头,又说,“我是不在乎人……议论的,有些话,你别放心上就好。”
鸿俊又听不懂了,问:“什么话?”
李景珑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
鸿俊明白了,笑着说:“我懂啊!我也没……”
“至于你有没有心思,我可管不了你。”
李景珑又开始一本正经地逗鸿俊玩。
鸿俊:“没有!没有!没有!”
李景珑:“哦?是吗?”
说话时牵起鸿俊的左手,摊开手掌,彼此手指交错,轻轻扣在一起。
鸿俊:“!!!”
一被李景珑手指扣住,鸿俊感觉到自己又硬了,当即满脸通红。上次骑马回长安,教李景珑用心灯时也是这样。
李景珑似笑非笑,打量鸿俊,再往他身下看,意思是:怎么样?还说没心思?鸿俊忙抽回手,心脏怦怦狂跳,说:“你别整我!我也……我也把你当家人……嗯。我还说带你回我家来着,我不想和长史你分开。”
李景珑笑着说:“不逗你了,睡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有些事,不必着急,慢慢想,渐渐就明白了。就像我,直到遇见你的那天。”
李景珑闭上双眼,鸿俊仍有许多层出不穷的念头,但他也倦了,便把腿搁在李景珑腰上,渐渐睡去。
这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长城内外近千里地域。
榆林县大澡堂中,时近深夜,客人们大多离开,澡堂内一片静谧,远处有歌女唱着“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西厢独立浴室中,疯子披头散发,泡在木桶里,沉默不语。
莫日根则坐在澡堂外,腿上搭着毛巾,提着一壶小酒,手里捏着鸿俊送的两枚穿在一起的和田玉珠,手指玩着玉珠。
“洗完了没有?”莫日根回头说,“你不饿么?”
疯子趴在澡盆上,朝外张望。莫日根起身,走进浴室内,检查那疯子。疯子在疯之前是个当兵的,身材瘦削,脸庞洗过污脏泥灰之后,竟是十分英气。
疯子尚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比鸿俊大不了多少,警惕地打量莫日根,莫日根叹了口气,躬身在他染血的脏衣服里翻出一封信。
信上血迹斑斑,乃是天水成纪县派出的求援书。内里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看清发信人是成纪城守黄安,派出斥候陆许,往乌台县请求援兵。
“陆许?”莫日根说。
疯子被陡然叫到名字,眼中现出一丝迷茫,莫日根递给他干净衣服,陆许只赤条条地站着,上下打量莫日根,莫日根看了他一会儿,便抖开棉袍,让他穿上。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并将他带到案前,让他吃白水煮羊。
陆许见案上有吃的,慢慢靠近,伸出手,同时观察莫日根,莫日根示意他吃。他便抓起羊肉,放到嘴里咀嚼。莫日根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眉头深锁,观察陆许。
他敞着棉布浴袍领子,现出白皙的胸膛与锁骨,锁骨上现出黑色的灼烧痕迹。
莫日根:“陆许。”
陆许一脸茫然,抬眼看莫日根,说:“啊?!”
“陆许。”
“嗯!”
“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