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毓泽见他出神,便随手抹了小鸿俊一脸面粉,小鸿俊顿时大叫,贾毓泽则看儿子好笑。
“妈!”小鸿俊生气地大喊道。
李景珑笑着去找毛巾给小鸿俊擦脸,贾毓泽又随手捏了下小鸿俊的脸,低头亲了他一下,把他搂到身边,小鸿俊便环住她的腰,把她搂着。
陆许放开了鸿俊的手,睁开双眼,从梦里醒来,蓦然见莫日根与李景珑两人面无表情地在榻畔看着。
陆许怀疑地打量二人,李景珑道:“你在给他看什么?”
“真没什么。”陆许道。
李景珑坐上榻去,此刻鸿俊正在熟睡之中,睡容现出稚嫩,嘴角微微翘着,仿佛沉浸在一个美梦里。李景珑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陆许忙道:“别把他叫醒了,当心揍你。”
李景珑说:“送我进去。”
陆许:“不行,你必须也在他的梦里,才能进去。”
“你又知道他没有梦见我?”李景珑打量陆许,笑道。
李景珑聪明得很,一见陆许欲言又止,便猜到这梦与自己有关。陆许无计,只得指指鸿俊的手,李景珑便牵起鸿俊的手,在一旁躺下,陆许做了个手势,按在李景珑胸膛上。白鹿之力散发,激起心灯的温和光芒,浸润了李景珑与鸿俊的全身。
年夜,吃过饺子,李景珑便睡在孔家,俩小孩在榻上,小声说了会儿话,李景珑便握着鸿俊的手,并肩躺着,小鸿俊转过身,抱着李景珑,问:“当兵是什么?”
李景珑蓦然睁大双眼,这一刻,他的意识进了鸿俊的梦里。
“当兵就是……”李景珑侧头,惊讶地打量小时的鸿俊,再看四周,心想这是哪儿?
小鸿俊玩了一整天,很困,很快就睡着了。李景珑低头看看怀里的他,唇红齿白,简直比长大后还要好看,而就在此时,脚步声响,孔宣走了进来,李景珑马上闭了双眼,孔宣把两个红封儿轻轻地放在俩小孩的枕头底下,低头看着李景珑。
紧接着,孔宣做了个奇特的手势,仿佛在施展法术。旋即以剑指轻轻一送,一个法术符纹脱手,“嗡”一声飞向李景珑,浸入他的心脏。
李父已走了,不片刻,李景珑蹑手蹑脚地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案上放着过年穿的新衣服,两身。他穿了一身,走出鸿俊家房外,再看四周。
这是一个他记忆中从未存在的过去!
怎么回事?李景珑彻底震惊了,是鸿俊的梦不错,可为什么梦里有小时候的自己?他知道我小时候的模样么?他来到院前,雪已停,环顾四周,陡然看见了隔壁院子里的香樟树,震惊至极,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他的梦,还是鸿俊的梦。
前厅传来交谈声,孔宣将喝醉的李父送出门外,正要回转时,却似乎发现了巷中的什么人。
“进来坐坐罢。”孔宣的声音道。
杨国忠与孔宣联袂入孔家,贾毓泽收了桌子,一瞥杨国忠,似乎对他十分忌惮,出外时,轻轻带上了门。贾毓泽端着盘子离开后,李景珑轻轻地从一旁过来,躲在廊下,眼望贾毓泽离开背影,再往门中张望。
“考虑清楚了没有?”杨国忠沉声道,“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救了他。”孔宣道,“却就此毁了天下。”
杨国忠沉声道:“有光,便该有影;有善,也必将有恶。有升平繁华,也定将有魔卷土重来的一天,天地戾气因众生而生,也将还予众生,这是神州宿命中的劫数,为何又这么想不开?”
说着,杨国忠竟是沿着门缝,稍稍侧头,望向门外的李景珑,别有用心地一瞥。
李景珑蓦然一震,下意识就想躲避,然而想到这却是鸿俊的梦境,并非真实,鸿俊梦中的杨国忠,怎么会看到自己?莫非在那场梦里,来到此处窥探的,是另一个人?
“世间戾气,已有三成在他身上,余下七成,我正在抓紧时间搜集。”杨国忠饮了口茶,说,“将他交到我手中,不到十年,魔气可除。届时你再出手封住天魔,当可保全你儿子性命。”
孔宣道:“那么你呢?”
杨国忠微微一笑。
“你欲救星儿性命,不过是为了成全你自己。”孔宣冷冷道,“魔气尽归于你身,来日你将更肆无忌惮,獬狱,世间还有谁能治得了你?”
“魔气渗于我混中更危险,还是被吸入你儿子体内更危险?我已近得道成龙,想来还是能控制住的。换作绸星成了魔,将更不可控,你可得想清楚。”
孔宣沉声道:“绸星哪天若化身天魔,我自然将亲手了结掉他,了结我犯下的错误。”
“那么你可得尽快动手。”杨国忠想了想,又认真说,“被天魔种所吸摄的魔气,若达到六成,恐怕连你也不再是对手。”
孔宣道:“鲲神正为我搜集北冥日月之力,重铸被毁去的心灯。”
“你用不了心灯。”杨国忠道,“那不属于妖族。”
“总有人能继承它。”孔宣沉声道。
“陈家?”杨国忠嘲笑道,“陈子昂的后人若能继承,心灯想必也不会被毁……”
刹那时间止住,周遭仿佛产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波动,孔宣的动作与杨国忠的动作俱凝固,李景珑马上后退半步,意识到这梦境的主人来了。
果然,小鸿俊站在廊下,诧异地打量李景珑。
☆、第96章 临行前夕
李景珑怔怔看着鸿俊, 雪花纷飞, 小鸿俊一身单衣,静静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之色。
“快回去。”李景珑马上上前, 拉着, “别着凉了。”
“谁来了?”小鸿俊问。
“我爹。”李景珑短短顷刻, 便判断出了这一夜的情况, 答道。
先前李家与孔家一同过年, 李父与孔宣喝酒,倒也合理, 小鸿俊便不再怀疑,年夜间, 外头还有不少孩童在守岁。
“回去睡。”李景珑搂着鸿俊, 将他往房里送,小鸿俊不断挣扎说:“我睡不着!”
李景珑远远地听着爆竹声,说:“嘘, 年兽要来了。”
“还没见过呢, 年兽究竟长啥样?”
李景珑突发奇想,说:“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李景珑先是带小鸿俊回自己家, 父亲已睡下了,李景珑便找出两年前的衣服让鸿俊换上,牵着他出来,又往马监去, 偷了匹马,翻身上去,再将鸿俊拖上来。
“我还没骑过马呢!”
鸿俊在李景珑身后抱着他,李景珑笑着说:“我也是才学没多久!”
鸿俊:“……”
李景珑带着他,到得西明寺前,推开门,寺里僧人正在预备开年祈福,迎接前来朝拜的长安百姓,两人便偷偷进后院,到得一个木梯前,这木梯乃是僧人们悬挂祈福金幡所用,一时尚未撤下,李景珑便与小鸿俊爬上寺顶,往东边望,黑夜里守岁的长安仍是点点灯火。
“你看。”少年时的李景珑指向长安城。
“哇。”小鸿俊坐在屋顶的金幡上,李景珑趁着他不注意,在他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下。
鸿俊:“……”
这个时候,鸿俊尚以为面前九岁的李景珑还是当年的李景珑,一时按捺不住,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景珑登时满脸通红,小鸿俊带着笑意,与他的唇分开。
“我快搬家了。”小鸿俊认真地说,“你相信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李景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长安。”
小鸿俊倏然一震,他怔怔地看着李景珑。
“也许我就不会再回来了。”鸿俊心潮起伏,忽然说,“那只妖怪,总有一天会吃了我,到得那时……”
李景珑:“不会。”
“……这是我的命。”鸿俊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长安,说,“天地戾气本该被魔种吸引,让我成魔。若被獬狱夺走,反而更危险,景珑,答应我,如果我成为天魔……”
“我说,不会。”李景珑认真道,鸿俊一怔,转头看着李景珑。
“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不会让妖怪出来。等我,鸿俊,我会学好法术,总有一天……”
鸿俊听见李景珑说出“鸿俊”之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叫鸿俊的?而就在此刻,九岁的李景珑按着七岁鸿俊的肩膀,低头吻了上来。
鸿俊的梦境飞速动荡,随着一阵风吹过,天地“唰”一声扩展到无限远,鸿俊与李景珑的身躯不住成长。
鸿俊睁开双眼,在李景珑怀抱中醒来,李景珑眉头深锁,低头看着鸿俊。
兰陵琥珀内,梦醒的瞬间,鸿俊发现身边已换了人,下意识地朝后一仰,惊讶地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那惊讶的目光,喃喃道:“我……我们以前就认识?鸿俊,发生过什么事,我……我居然忘了你?”
鸿俊缓缓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李景珑道:“那是你的过去?鸿俊!告诉我!”
鸿俊推开李景珑,李景珑迫切地说道:“鸿俊!”
兰陵琥珀外,初夏之夜,玉兰花香飘在微风中。
陆许百般滋味一同涌上心头,沿酒肆二楼出得露台,西市已歇,暮鼓一声接一声,莫日根正蹲在露台上,如一只眺望夕阳的狼。
他听见脚步声,问也不用问,便知是陆许来了。
“你帮鸿俊入梦了?”莫日根问,“正打算唤醒你俩。”
陆许“嗯”了声,自打那天吵架后,他便极少与莫日根说话,当即来到栏前,半趴在栏上,与莫日根一同望向远处。
“看见什么了?”莫日根又问。
陆许答道:“关你什么事?”
“只是将他当作我弟弟。”莫日根自言自语道。
陆许本想嘲笑莫日根几句,却打消了这念头,沉默良久,最后答道:“看见了一个,小时候很寂寞的孩子……”陆许出神地说,并看着夕阳下的市集,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日根蹲在屋檐上的身形。
他看见小时候的鸿俊与李景珑,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半是羡慕,半是惆怅,曾经的他比鸿俊更寂寞,初长大时,便被送到沙洲县,交给了守将……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傻子,到哪儿都被人捉弄欺负。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莫日根听见陆许说起鸿俊的小时候,突然便问道。
陆许不答,却想起了风雪夜里,关城下,他睁大了双眼,看见莫日根的手掌发着光,按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幕。
“喂,傻子,你到底想跑去哪儿?”
“这傻子别的不行,跑起来倒挺快。”
“你可曾想过,自己将去往何方?”
在他意识模糊的世界里,天地只有一片白茫茫,而他总是在这片白色里奔跑,世界没有尽头,他也到不了尽头。
但他仍在奔跑,仿佛在这无涯的世间,有一个人在等着他。既然他没有来,不如自己去?可他跑遍了整个河西,却从未为什么驻足过,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莫日根侧头,突然朝陆许说:“对不起,陆许。”
陆许眉头一皱,再一扬眉,示意他有话就说。
“先前我想不明白。”莫日根道,“我……不像长史一般,我以为我……可是我……其实都怪我,你别生气……”
陆许:“???”
莫日根思来想去,又道:“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你有话就直说吧。”陆许不耐烦道。
莫日根思忖片刻,仍未转身,背对陆许,说:“鸿俊说得对,当不成……那啥,就当兄弟吧。”
“我本来与他就是好兄弟。”陆许说,“你想太多了吧,蠢狼!”
莫日根侧过身,手指比画,尴尬道:“我是说……我和你。”
陆许:“……”
莫日根见陆许不语,忙解释道:“先前我觉得苍狼白鹿,是该当夫妻的,所以才……才……你别怪我冒昧……”说着他不敢直视陆许双眼,又转过头去,自言自语道:“都是我不好……”
“那是自然。”陆许说,“我也没喜欢过你。”
莫日根听到这话时,舒了口气,说:“那就好,陆许,我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陆许嘲道:“简直莫名其妙。”
莫日根挠挠头,要再说什么时,陆许却转身走了。莫日根一怔,转头望,想去追陆许,陆许的身影已在楼梯前消失,然而这一刻,莫日根心里又没来由地生出些惆怅与愧疚,仿佛伤害了陆许一般。
楼下传来交谈声,暮鼓已歇,鸿俊先出了酒肆。
“不要问了。”鸿俊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李景珑跟在后头,陆许却一阵风地下来,问:“走了么?”
陆许提着鸿俊的行李,随手朝他一扔,鸿俊接过,放在马鞍上,李景珑环顾四周,朝陆许说:“不必通知他们了,我俩这就出城。”
“当心点。”陆许朝鸿俊说。
鸿俊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莫日根在二楼屋檐处站着,朝下吹了声口哨,李景珑说:“长安就交给你们了,驭!”
莫日根剑指遥遥一挥,鸿俊在前,李景珑跟在后头。
鲤鱼妖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喊道:“晚饭还没吃呢你们!”
“你总是这样。”李景珑策马追在后头,喊道,“能不能别跑?”
鸿俊放慢速度,转头看李景珑,说:“你答应我不问,我就不跑。”
李景珑让步道:“行,我不问,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一句也不再问了。”
鸿俊这才放慢马速,此刻长安已开始宵禁,全城戒严,却无李景珑通缉令,兴许在杨国忠劝说下,李隆基仍留了一手,一旦治了李景珑欺君之罪,便无法再改口。
李景珑往东城走,出示腰牌,再使离混花粉让守城军打了个喷嚏,便开了门,与鸿俊一路出城。到得旷野上,方渐渐放慢速度,鸿俊在前,李景珑在后,两骑一前一后走着。
鸿俊时不时回头看李景珑,不禁想起了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是时明月当空,道边绿油油的田浪沙沙作响,李景珑出了城后,反而没有再追上来。鸿俊停在前头等他,李景珑反而驻马不前。
“你怎么啦?”鸿俊远远问道。
“你说呢?”李景珑道。
鸿俊不吭声了,说:“走吧。”
李景珑那眼神中充满愤怒,鸿俊知道他生气了,但他仍有着自己的坚持,只怕有些事,让李景珑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我不想说是……”
“别说了。”李景珑答道,“我答应了你不问的。”
“那就走吧。”鸿俊调转马头,说道。
两人又骑马跑了一小会儿,鸿俊已有些困了,夜中出城不容易被抓,但连夜赶路仍有些吃不消,李景珑也未与他并驾齐驱。
“咱们找个地方,歇一宿吧。”鸿俊又道,“我困了。”
李景珑还是不说话,鸿俊便说:“你看前面那村子怎么样?”
鸿俊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景珑,想赔罪,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我什么也不告诉你。”李景珑说,“你不也是?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鸿俊说:“那不一样。”
李景珑:“怎么不一样了?”
鸿俊:“你说过不再问的。”
李景珑:“我没问,咱们在谈另一件事了,不是么?”
两人对视,李景珑眉头微微拧着,似乎还在生气,鸿俊拉了拉他的手,说:“你别气了。”
鸿俊不会哄人,向来都只好实话实说。李景珑说:“那你要做什么?”
鸿俊打量他眼色,问:“你想我做什么?”
李景珑说:“待会儿没人的时候,就和我亲热。”
鸿俊便点头说:“好。”
又埋头跑了一段,李景珑的距离近了些,鸿俊转头看他,李景珑的脸色稍和缓,鸿俊说:“这儿没人了。”
李景珑答道:“荒郊野岭的可不行。”
再往前一段,在一个村庄前停下,村庄后有一码头,临近天亮时,码头上聚了不少人。
“为什么不骑马?”鸿俊说,“沿函谷|道出去不是更快么?”
李景珑说:“往函谷关去,四处驿站都是安禄山与杨国忠耳目,容易被发现。”
李景珑示意鸿俊先等着,在那货船前与船老大交谈,是时渭水与黄河一带的船只并不载客,只运送货物。李景珑四处看看,买了点东西揣怀里,使了些银钱,叫鸿俊过去,将马牵上船,让他别多说。
船老大得了钱,带他们往船尾去,说:“咱们水路不比陆路快,却也平稳,两位官爷且先歇着,一应事宜,随时吩咐就成,您两位沿着船舱往里走,最里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