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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下回带你。”王悦敷衍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
“下官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世子。”王有容往王悦身边蹭了蹭。
王悦扭头看了他一眼,在那股熟悉的熏香味道中忍不住低头揉了下眉头,“别挤过来!”他低声道:“好了,够了!”
王有容立刻不扭了,坐在王悦身旁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恭谨地就跟只王悦养在走廊花架子上的鹦鹉似的。
王悦欲言又止,看着王有容这脸,他觉得心情实在难以平复,“王有容,你别一天到晚跟着我,我知道你奉王导的命令盯着我,但是!你的意图别这么明显!你当我傻子吗?”他看着王有容,脸色微微扭曲,“你克制一些!我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从前一样!成吗?”
王有容隐约感觉到王悦在发火,他忙点点头,屁股往外挪了挪,挪完又往外小心蹭了蹭。
王悦深呼了口气,他迟早给王有容气死,“行了!别磨了!”
王有容闻声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有些不知道该往自己的屁股往哪里放了,犹豫片刻,他在王悦的跟前蹲下了。
王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王有容你蹲着干什么?”
王有容镇定道:“我觉得蹲着舒服,世子你让我蹲着!蹲着的时候特别舒服!”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摆,示意自己真的很舒服。
王悦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成。”他点点头,“成吧!”
叫他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片刻,他问地上蹲得很舒服的人,“荆州那边局势如何了?”
“与几日前传来的消息一致,刘隗与大将军东南对峙,双方都没动静,各州郡也很安静。”王有容看着王悦,小声道:“世子,你别担心了。”
王悦闻声沉默了一会儿。
王有容瞧着王悦的脸色,凑近了些,“世子,你今日瞧着如此之暴躁,又不讲道理,是不是谢陈郡他欺负你了?”
“啥?”王悦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没事!”王有容立刻摇摇头,“没事没事!”王有容想起从前在江北与谢陈郡打交道的经历,欲言又止,谢陈郡此人心计之深沉让人记忆尤新,王悦这道行在这人面前玩心眼基本是死路一条,他本来就不太支持王悦去和谢陈郡打交道,若是王悦能自己知难而退,便是最圆满不过。
王有容心里随意地想着,面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对着王悦依旧不停地嘘寒问暖。
王悦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没理会黏黏糊糊的王有容,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想办法去约温峤出来,我要与他见一面。”
温峤,当年秦淮河上的亡命赌徒,如今已然是太子中庶子,东宫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悦对太子一党有些成见,但温峤此人除外,这些年王悦混得不如意,温峤那赌徒时常请他去喝酒,一来二去倒是有了些交情,司马绍身边的人,王悦唯独看他顺眼。
温峤此人履历很是传奇,十七岁入仕,年纪轻轻便入了军营,跟着并州刺史刘琨一起镇守北土,彼时正是八王之乱末期,胡人南下,无数汉人浩浩荡荡渡江避难,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衣冠南渡,此时北方几乎全盘沦陷,唯独并州刺史刘琨一人孤悬塞北,温峤跟着刘琨周旋在各胡戎之间,堪堪守住了并州。
温峤当年来江东,便是以刘琨的嫡系身份入朝堂,凭借着并州这层关系,他很快便平步青云,可惜好景不长,刘琨最终死于段匹蝉之手,中原至此彻底沦陷,从此大晋再无北来消息,而温峤便开始了孤身在江东朝堂闯荡的生涯。
到如今,这人也算是闯荡出一方天地了。
当年秦淮河上赌徒依旧在疯狂地摇着赌盅,只不过这次他玩得更大,目光也落在了更远的地方。王悦觉得是时候约这人出来喝杯酒了。
王有容应下了,又问道:“世子,你当真要与太子和解?”他犹豫片刻,问道:“世子可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都这样了。”王悦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我遇刺一事,他心中对我有愧,王家宴会上又瞧见我不人不鬼的狼狈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外人不清楚我这些年究竟如何为他掏心掏肺,他自己知道,如今这情分我是收不回来了,不过也别怪我用往日交情算计他。”王悦说着话笑了下,可他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早听闻太子心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称不上心软,但也没有太硬。”王悦点了下头,“放心,江东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次风波,士族只想看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也不会真的看着王家就此倒了的,我们只要稳住司马绍与皇帝,这次便算是挺过去了。”
王悦说得头头是道,王有容认真地听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思索了半天,他问道:“咦,世子,那陈郡谢氏呢?”这段日子王悦耗在谢家的心血不少,可如今听他的打算,那是要把谢家摘得干干净净啊,那这段日子他们谋划了许多是做什么?
本来拉拢谢陈郡便是瞧上了谢家在豫州与江州的势力,若是不为东南谋划,拉拢陈郡谢氏便毫无意义。
王有容忽然反应过来了,“世子,莫非谢陈郡他不答应?”瞧王悦今日这烦躁程度,这事是没办成?若是谢陈郡拒绝了,那倒是很正常的。王有容忙贴心地安慰王悦,“世子,小小挫折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来日方长。”
谢陈郡那算盘珠子的性子,他要是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更让人不安。王有容是这样觉得的,谢陈郡拒绝了,不算件坏事。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不放心,谢陈郡性子难以捉摸,我与他相识时间尚短,再看看吧。”
王有容以为王悦沮丧,便多安慰了他几句,“没事,世子,东南还有大将军在,除了大将军外,还有郗鉴等人,世子不必过于忧心,陈郡谢氏底细不清不楚,拉拢一事本来便不必操之过急,丞相也是这意思。”
王悦点点头,“你言之有理。”他抬手拍了拍王有容的肩,“有道理。”
待到王有容下了马车后,王悦这才缓了神色,他笑了下,过了片刻,他敛去了眼中笑意,低下头缓缓摩挲着那玉佩。
最终,他慢慢将那玉佩抵在了额头上。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荆州刺史府邸。
沥水的刀锋被青灰色的麻布一点点拭干,露出雪色的锋芒,男人斜坐在榻上缓缓擦着手里的刀,青筋纵横的手稳稳地拂过清亮的刀面,滋啦一声响。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可瞧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双亮得出奇的黑色眼睛让他显得很年轻,穿着件武将官服,浑身都是精神气。评断这个年纪的人的很少说外表如何,无论男人女人到这年纪全都是皮松肉弛,谈什么英俊不英俊貌不貌美未免让人啼笑皆非,但这个男人是个例外。
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哪怕他瞧着年纪大了,可你第一眼见着他,你依旧觉得他很是倜傥英俊,甚至有还有些风流意味。
镇东大将军王敦坐在堂前,灌了一大口江东最贵的茶,随意地喷到了自己的刀上,然后他转着块破抹布随意地擦着自己的刀,堂下站了七八位参将,一时鸦雀无声。
“说说啊!”王敦低声笑了下,“一个个的都哑巴了?”
没人应声。
王敦扫视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最右的一位年轻将领身上,“钱凤!瞧你平时话多得很,出来!说两句!”
那被点到名的年轻将领上前一步,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大将军,皇帝先前令谯王司马承刺湘州,后又命刘隗领兵出镇,如今重兵锁境,矛头直指荆州,陛下此举,甚寒荆州将士之心。”
王敦笑了下,“皇帝他想如何便如何,做臣子的如何能说皇帝的不是,皇帝永远没有错的。”
“陛下没有错,当斩的是陛下身旁那群妖言惑众的宵小。古来盛世皆是圣贤辅国,宵小当政,国危矣,如今的建康满是乌烟瘴气,陛下听信小人谗言,远离肱骨之臣,长此以往,民心不复,大晋国之不国!”
王敦望了一眼钱凤,“国之不国?”
“大将军坐镇东南三十余年,身担重任,是江左民心所归。”钱凤朗声道:“此乃社稷存亡之际,大将军身为国家栋梁,当仁不让。”
“当仁不让?”王敦笑着看了眼坐在屏风后头的文弱少年,而后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将军,“钱凤,你倒是说说,如何算当仁不让?”
年轻的将军笔直地立在堂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诛宵小,清君侧。”
平地一声惊雷,荆州妖风滚烟尘,十万铁骑下金陵。
第44章 杀谁
王悦回了王家, 听闻王敦来了书信, 他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带着聒噪不休的王有容直奔王导书房。
王导此时人在尚书台,书房里空无一人。
王悦看了眼守卫, 守卫分明是怕了王悦, 在犹豫着拦与不拦时, 王悦当着他们的面推门走了进去。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没敢说话。
王悦进屋直奔桌案,随意地在案上乱翻了一阵,在王有容一声声“使不得”的惊恐劝说下, 他终于从公文堆中翻出了王敦寄来的书信。
王有容忙道:“世子!拆不得!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要是教丞相知道了……”
“嗯, 知道了。”未等他话未说完, 王悦已经滋啦一声撕开了信封, 抖开了信纸。
差点被话憋死的王有容:“……”
王悦低头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沉默了片刻, 他将书信缓缓地又叠了回去,他走到桌案前,忽然低下身翻找了起来。在王有容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他翻出了这几日王导与朝臣的来往文书, 哗一下摊开便低头读了起来。
王有容就差没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王导此时千万别回来。
王悦读完了所有的东西,抬头看向喃喃念经的王有容,问道:“你不是崇尚黄老之术?你求菩萨有用?”
王有容瞧王悦还在笑,气不打一处来,他赶紧冲上前将散落在地的文书啪啪几下收拾后, 又将王悦手中的文书夺过来,“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我们等丞相回来再议不迟!你可别翻丞相的东西了!”
王悦望着王有容那副样子,无所谓地笑开了,“这算什么?我儿时还在他文书里夹过三文钱一本的春、宫图,他还糊里糊涂地带去上朝了,朝上到一半书还掉了出来,你瞧我也没缺胳膊少腿不是?你怕什么?”
王有容听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目瞪口呆片刻,“祖宗!你真是我祖宗!咱们赶紧走吧!”他伸手就去拉王悦,“丞相早说了!没他允许,谁都不许进书房,你不怕死,下官怕啊!”
王悦感觉胳膊被王有容拉住了,他不慌不忙地,反手抓着王有容的胳膊将人一把拽了回来,懒洋洋道:“别急,我问你几件事。”
王有容差点没痛哭流涕,“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出去说成吗?”
王悦拍拍王有容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问你,王导这两年一直这样?”
“什么这样?”
王悦扫了下那叠文书,“皇帝对王导这态度从何时开始的?”
王有容看了眼那文书,似乎颇为为难,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世子,你是丞相的儿子,你还能不知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王悦忽然便沉默了一会儿,他扯出抹随意的笑,“这你还真错了,我的确不知道。本世子这些年活得风光潇洒,每天光盼着自己能去打仗出风头,立大功,朝中这些糟老头子的零碎事如何入得了本世子的眼?”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悦。
王悦缓缓道:“我是真的不知。”
王有容顿了会儿,不知道如何安慰王悦,整理了一下思绪,他还是磕磕绊绊地把这两年皇帝与王导之间的事儿跟王悦说了些,他开口道:“这两年陛下忌惮南北士族,朝中许多事都不让丞相插手,大将军多次上书,陛下都敷衍过去了。”
“那王导岂不是很闲?”王悦轻轻笑了下,手随便拿起一份文书,,“看来皇帝也知道王导劳碌命,知道他太闲,便打发他去干些零碎小事,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朝中官员今年的冬衣操闲心。”
王悦将那文书往案上一递,啪一声轻响。
王有容无奈道:“陛下这两年治理江东,对丞相的‘镇之以静’的政令颇为不满,丞相便不再过问朝中许多事了。”
王悦没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一声,“我还记得我儿时,上元节下雪天,皇帝还未登基,微服来王家邀王导去踏雪行舟,他披着白狐裘站在院子里,手里牵着匹白马,王导快步走出去,两人并肩冒着大雪往外走,边说边笑,我伯父回头对着我母亲大声嚷道,琅玡王比他还像王导的血亲兄弟,他说这酒没法喝了,炉边围着的人都笑起来。”
这才多少年过去,便已物是人非到了这境地?说好了契同友执呢?
飞鸟尽,良弓藏。
王悦抚着那文书,许久没听见王有容的声音,一抬头却瞧见穿着官服的王导站在门口,瞧那样子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了。
王悦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镇定而从容地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回来吃饭啊?”
王导看着将脚搁在案上的自家长子,又看了眼一旁面色惨白有如死期将至的王有容,他对着吓坏了的王有容轻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王有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马上滚了。
王悦在席子上斜躺着,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在案上轻轻晃了晃,他打量着王导,琢磨着他现在立刻跪地抱着王导大腿求饶还来不来得及,还是打死不认把事情全推王有容身上去?王悦正纠结着,王导已经朝着他走了过来。
王导一眼就瞧见了桌案上那封拆开过的书信,问道:“看过了?”
王悦立刻摇摇头。
王导很是淡漠地看着王悦。
王悦马上认怂地点点头。
“信上写了什么东西?看得懂吗?”
“皇帝派刘隗戴渊镇守合肥淮阴,明面上是为了巩固边防,实则是为了对付伯父,伯父给刘隗写了封信,刘隗回伯父一句‘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王敦顿了下,“伯父快气死了。”
王导看了眼王悦搁在案上的脚,王悦刷一下把脚放下了,他冷淡地问道:“你读了十来年书,也算半个读书人,‘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吗?”
王悦明显顿了下,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刘隗……刘隗不是鱼,他忘记了道术……他还说伯父也忘记了道术,两人一起忘记了道术,他……他主要想要气死伯父。”王悦点了下头,镇定地看着王导。
王导闻声看着王悦久久都没说话。
王悦点点头,自己附和自己道:“刘隗这人确实不是个东西。”
王导有时候难以相信王悦是他亲生的,这说话的水平确实不像,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王悦这性子很奇特,不像他,也不像曹淑,王悦就像是坊间流传的那种天煞孤星,天生地养,不知道就从哪儿蹦出来了,落在了他头上,便成了他家的天煞孤星。天、煞、孤、星,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东西,可王导心里却莫名很喜欢,王家养了一颗天煞孤星,是从天上掉来的,很是珍稀。
王导望着还在琢磨着如何强词夺理的王悦,拂袖在他面前坐下了,淡漠道:“我早警告过你了,不要随意进出书房,更不要把东西带进带出。”
王悦拿袖子给王导抹了下桌子,笑道:“我看外头的侍卫没拦我,我会错意了。”
“王家有谁敢拦着你?”王导打量着王悦的脸色,问了一句,“身上的伤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