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看了眼这圈人,视线最终落在装模作样打着哈欠的王有容身上,王有容忙点头示忠心。
王悦坐下了。
如今东南局势紧张,王敦虽然未反,但朝野都知其野心,许多公卿都在早作打算。另一头,新帝今年刚继位,根基尚不稳固,政令多出自丞相王导之手,如今的建康,琅玡王家可谓是一手遮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琅玡王家表面瞧着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最显而易见的便是王导今年多生了不少白发。
王悦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拉拢新的势力流民帅挟制东南的王敦,制衡之道若是运用得当,这场灾祸兴许便不会起。他与王导都知道此事重大,王导定大局,他堪乾坤,这才有了如今的郗王联姻。
可王悦觉得郗家在东南的势力或许不够,他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了些。
如今的东南王敦一枝独秀,余下的武将势力大多疲弱,王导在这种局面中找到了京口郗家,而王悦看中了广州白衣刺史陶侃,陶侃与王家不合,故而王悦找上了他家那位常驻京师的二公子。
如今这一桌子人便是:琅玡王家世子,京口郗家大小姐,广州陶家二公子。
三人的背后的势力便是当下江东庙堂与朝野的半壁江山。
王悦看向陶瞻,问道:“陶二公子,你有什么主意吗?”
陶瞻还是觉得别扭,喝了口茶,“你先说,我听听。”
“也成。”王悦从桌子上将那封地图扒拉出来,随手便摊开了,“这是晋朝东南六州的兵力布防,不过这还是刘琨祖逖时候布置的,当时是为了防戎狄,这些年东南局势已然变了很多,不好说了,随便看看吧。
郗璿觉得这些东西是花架子,她瞥了眼,随意道:“说白了不就是缺兵马,王敦如今人在武昌,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反,皇帝也肯定知道,此事劝是劝不退了,只能打啊,一说起打仗,缺人缺钱,不就是这么回事?”她看向王悦,“先说兵马,王敦的兵力状况你肯定知道,你们王家直接报个数,要多少人,我们几家想办法凑一凑,不行再另外想办法。”
王悦按下了地图,“不好说,先看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如今京师的兵大部分置于王导手底下,号为六军,戴渊与刘隗败了之后,这便是朝廷最后的兵力了,不过这支军队我去看过了,指望不上,有很多人还是当初跟着纪瞻的。”他抬手摊开手,“五六十岁的一抓一把,比王导年纪还大。”
“哈?”陶瞻下意识有些想笑,随即忙忍住了,他点点头,“嗯,”他看向王悦,“那没办法了,让皇帝征兵吧。”
王悦摇了下头,“先帝在戴渊与刘隗当将军的时候便想过征兵,此法行不通,他颁布了两道诏令攫取世家大族的佃客私兵充当朝廷兵马,最后仗打成什么样你也看见了,溃败成什么样不说,还把江东士族得罪了遍。”
陶瞻抚掌片刻,开口道:“不如这样,每个人都把底亮一亮看看不就是了,我先来也成,陶家不是强藩,我父亲那儿抽不出太多人,七八千吧,我想想办法劝劝他,二万差不多封顶了。”他看向郗璿,“郗大小姐?你父亲呢?”
郗璿顿了片刻,“我父亲不让我沾军营的事。”
“那便没办法了,不过你们俩成亲后,我相信郗老将军会把家底掏出来送你的。”陶瞻看向王悦,“你们什么时候完婚?趁早啊!把事办了!”
王悦陷入了沉默。
“不过吧。”郗璿瞥了眼陶瞻,从袖子里摸出枚青灰色的布袋子扔在了案上,“我有兵符。”
王有容本来在一旁看好戏,闻声一口茶全喷在了窗户上,连茶叶都喷出去了。
陶瞻、王悦均望向那坐在桌案上的郗璿,所有人都震住了。王悦不可置信地盯着郗璿,伸手从案上将那只青灰色布袋打开,从里头倒出来一大把东西,冰糖果脯玉佩珠子,什么都有,他一顿,缓缓摸了下中央的那枚冰凉物事,他回头看向陶瞻,非常确定道:“虎符。”
陶瞻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扭头看向郗璿,嘴角终于抽了下,“你……你怎么想的?”
“京口与建康快马来去不过半天,我父亲将兵符交到我手上,说是我郗家小家小户没什么东西,这便是我的嫁妆了。”她看了眼诧异的王悦,“你父亲没和你说?他之前和我父亲商量了,你与我成亲后便会移镇京口,这东西是我的嫁妆,是我郗家送你的见面礼。”
陶瞻顿了会儿,开口打断了郗璿的话,“郗大小姐,你看看我怎么样?说句实在的,我这条件放眼江东那是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悦与郗璿的嘴角同时抽了下。
郗璿从王悦的手里头将自己的袋子拿回来,还有自己的珍珠与果脯,她开口道:“可即便是全算上我父亲的兵马,那也不够,王敦坐镇东南这么些年,手下的兵马号称江东骑战第一,水师第一,这话有吹捧的意思,却也不全是虚的。”
陶瞻看了眼王悦,“不够?”
王悦点了下头,对着陶瞻道:“我觉得确实不够,你父亲能不能……”
陶瞻立刻摇头,“二万他能掏出来便是够忠肝义胆,多的不可能了!”陶瞻这话说得十分斩钉截铁,“不是我不愿意帮!王长豫,我父亲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王悦了然,这位白衣起家的广州刺史并不是什么忠君的人,二万怕是真的封顶了。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王有容在一旁喝着新沏的茶望着他们,若有所思。
王悦一直没有动作,忽然他抬眸看陶瞻,“我想到个人。”
陶瞻先是一顿,随即眯了下眼,“我也想到个人。”
“谁啊?”郗璿不明所以。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回过头对着郗璿开口。
“祖约!”
“温峤!”
整齐划一的声音里忽然响起一道不同声音,空气一瞬间静了。
三人齐刷刷地王有容,“啊?什么?”
王有容喝着茶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随即他也诧异了,“你们想的难道不是侍中温峤?”东晋当朝唯一称得上将才的人,竟然不是他吗?王有容诧异了,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说的是祖约啊!”陶瞻眉头直抽,“温峤?他手底下又没兵。”
郗璿久住京口,乍一听这名字有些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问了一句,“温峤是?”
陶瞻替王悦向郗璿解释道:“原先刘琨手底下的一个少年将军,后来在江东读书做官,江东二流人物。”他扭头看向王悦,“王长豫,我觉得他说温峤也对。”
王悦尚未来得及说话,郗璿忽然拔高了声音,“等等,刘琨?那个孤悬塞北多年的大将军?前些年死的那个?刘琨,字越石,是他?”她猛地拍了下手,“我知道他啊,一曲胡笳退胡人的那个将军!他和祖约他哥哥祖逖大将军少年时是故交,年轻时他们睡过同一张床盖过同一张被子,夜间闻鸡鸣舞剑!”
闻鸡起舞的故事一直在江东流传,东晋初年两大将军,曾与少年时皆为知己好友,后来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守住了中原,祖逖与刘琨,多少五陵少年曾向往他们的豪情,这两人是一代人的传说。
王悦点了下头,“是他,温峤是刘琨的一个什么亲戚吧,好像是刘琨的外甥?”他皱眉想了下,望向陶瞻。
陶瞻耸肩,“不清楚。”
郗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祖约是祖逖的亲弟,温峤是刘琨的亲戚4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这倒是真巧,温峤这人如何?”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人是不错,可我记得温峤前些日子被王敦招入了账下啊。”他看向王有容,“你什么意思?”
王有容一顿,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顿了片刻后他平静道:“我给几位去倒壶水。”说着话,他捞起一旁的青瓷水壶立刻抬脚往外走。
王悦看着那比谁溜的都快的王有容,嘴角忍不住又是一抽。王有容脚底抹油的功夫确实是一绝,难怪在王家混得如鱼得水。他回过头看向陶瞻,“不过我觉得温峤那儿也可以试试,主要还是祖约!祖约有兵。”
陶瞻缓缓道:“祖约混得好啊!祖逖死后,他继承了他兄长的官职与旧部,封平西大将军,手底下一呼百应,他还当过一阵子的豫州刺史,风头无两,这人手底下有的是兵,而且不是普通的兵马,全是跟着祖大将军南征北战的精锐啊!他的兵岂止是百里挑一。”
王悦点了下头,“如果说东南有谁的兵马能比得上王敦,祖逖旧部当仁不让。”他忽然笑了下,“我还记得祖约去赴任,是王导亲自送的,送行酒宴就摆在王家,我还亲自敬了他两杯酒。”
祖家小将军,一张小圆脸,两只水汪汪大眼睛,当年江东也是排的上名号的纨绔之一啊。郗璿也认识祖约,同样是东南将门世家子弟,互相都打过照面。
“我想再去趟豫州。”王悦抬眸看向他,问道:“一起?陶二公子。”
郗璿闻声笑道:“我跟祖士少也好多年没见了,我也去凑个热闹。”
两人一起看向陶瞻。
陶瞻忽然拍了下掌,懒洋洋笑道:“两位确实有夫妻相啊,那成,走吧?!什么时候?”
“尽早吧。”王悦伸手捞过只杯子喝了口茶,对着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偷听的人喊道:“听见没?王有容,我们要去趟豫州!豫州!”
门外静了良久,没动静。
日暮时分。
陶瞻与郗璿走了,王悦自己一个人在尚书台收拾东西,王有容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兢兢业业地盯着。王悦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两眼,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
“王有容,你要不要找根绳子系在我脖子上牵着?你说我又跑不了,你一天到晚盯着我,你累不累,渴不渴?”王悦抬手给王有容倒了杯水,“来来来,坐,歇会!”
王悦说着话,自己都轻轻笑出声,王有容年纪不大,就比他大个四五岁,今年撑死也就二十五,可却是永远一副老气横秋的书生模样。他一直都没想过去拉拢王有容,他知道没用,这是个心比明镜还清楚的人。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位置,绝不会是普通人,拉拢是徒劳。他也懒得同王有容斗智斗勇,从前少年气盛还喜欢和他过不去,经历的事多了,他现在觉得王有容其实也不错。
他给王有容倒了杯水。
王有容一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眼神打量着王悦。
王悦嘴角一抽,不喝拉倒,他若无其事地自己抬手喝了,问道:“王导让你看着我,是怕我把事儿搞砸?”
王有容看了王悦一会儿,“他怕你不要命。”
王悦喝水的手一顿,他低头笑了下,“王导最近在干什么?”
“收拾京师军防,联系江东几门重要的士族,以防局势骤然生变。”
“他在军队一事上有没有什么主意?招兵?”王悦望着王导。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开口道:“攘外必先安内,丞相要安排的事有许多,若是大将军真的倒了,琅玡王家必然血雨腥风,丞相须留在朝中里做打算,所以丞相才将军备一事全权交付于你。”
王悦仔细听了,简单地拎了下重点,“那就是,其实他也没主意?对吧?”
“是的。”王有容利落点头。
王悦沉思片刻后冷淡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清楚,东南一带流民帅除了郗鉴以外,王家人这些年几乎得罪了个遍,王导此时去借兵,无异于送上门找不自在,这才是他把这事交给我的缘由,毕竟我年轻,也没怎么得罪过人,说出去还是郗鉴的女婿,但凡东南的将军都要卖几分面子。”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丞相一直都相信世子。”
“你信我吗?”王悦抬眸盯着王有容,忽然问了句,“你觉得我可以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有容微微一笑,“世子英姿勃发,在这江东,可比周公瑾当年。”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慢慢喝了口茶,太久没听人阿谀奉承,他有些反胃。
等王悦处理好所有事走出尚书台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他抬头看了眼,回房间捞了盏灯。王有容依旧跟着他,王悦看了他一眼,命侍从退下,同王有容两人一起往外走。
灯在夜中散发着温和的暖橘色光。
路上有风,走了一阵,王悦一直低头专心注视着那微弱摇晃的烛火,忽然感觉王有容领着他走的路不对,他抬起头看了眼,发觉这不是自己常走的那条道。
“为何改走这条道?”王悦皱眉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一顿,扭头看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忽然觉得不对劲,看了王有容一会儿,他退了两步,猛地回头往他平时走的方向大步走去。
王有容立在原地,无奈地看着王悦的背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王悦走了一刻钟,瞧见那个远远立在巷口的身影的一瞬间,脚猛地定住了。
谢景闻声抬眸看向他,一双淡色的眸子在昏暗夜色中温润而明亮。
王悦提着灯的手一下子紧了,指节都白了,他没走过去。
“你一直知道他在这儿等我?”王悦看了会儿,压低了声音平静问身后走上前来的王有容。
王有容却是极轻叹了声,“世子,何必呢?”
“我在问你话。”王悦的语气平静有些得渗人。他实在是压不住火气。
王有容摸了下鼻子,“嗯,知道,等了快七八个时辰了吧。”
王悦没说话,头一回气得浑身发抖,谢景站这儿等了他近一天!七八个时辰!他看向王有容,“你们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王有容没吭声,也没提王导,王悦分明在气头上,他知趣地没去挑火。
王悦大步朝着谢景走过去,还剩三四步距离时猛地顿住,他提着灯站在那儿,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后,他才开口平静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谢景走上前,捞过王悦的右手,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抖了下,他抬眸静静看向王悦,淡银色的月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王悦本来就不怎么绷得住,那一眼看得他心底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低声问道:“干什么?”
谢景揭开袖子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微微一顿,果然没换药。
王有容站在大老远处,打量那个坐在巷口小石阶上乖巧老实地伸出手换伤药的少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明显他们家这位一遇上谢家公子就把丞相的话当耳旁风了,要多怂便有多怂,难怪王导打心底里瞧不顺眼这两人之间的这点事。王有容低低叹了口气。
另一头,谢景替坐在石阶上的王悦重新上了遍药,仔细收拾好王悦的袖子后,他抬眸看去,王悦的脸本来就白皙,此时在脚边烛光的照应下越发苍白没有血气,谢景看了会儿,忽然想摸王悦的脸,想想又怕吓着王悦,生生忍住了。
王悦一直没说话,心绪难平,良久他才低声自嘲般笑道:“我还真是不能见你。”一见便不可能忍得住。
“你父亲同你说什么了?”谢景脸上没什么诧异,有些事他确实是一早便猜得到。
这事的原委,王悦还真不能说,这算是他与王导的私下约定,王导轻描淡写地提醒过他一句,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王导越是云淡风轻,说明这事儿他看得越重。王悦后来想,这兴许是王导对谢景的试探,警告自己别去掺和。
王悦终究是没说什么。
他的手有些抖,凉的很厉害,他忽然笑了下,“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些什么,我其实说起来没什么好怕的。”顿了很久,他终于低声道,“谢豫章的事,很抱歉,当初说了让你放心……”王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
“这件事不关你的事。”谢景看着王悦。
谢尚的父亲,确实是病逝。
生老病死,人生百态,确实怨恨不到谁头上,这道理谢尚都明白,谢家没人会因为逝去的是自己的至亲而去莫名地责难谁,谢景忍不住终究还是抬手摸了下王悦的脑袋,“怎么傻成这样?”
王悦一直忍的挺好的,乍一听见这句鼻子猛地发酸,他轻点着头,皱眉将情绪一点点收回去,“嗯。”他平静地抬头望着谢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