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两日建康城最风头无两的人,那绝对是琅玡王家大公子。
王敦倒了,朝中是个人都瞧出来了,琅玡王家与王导在力捧王家世子,为得是巩固王家毁去的那半边长城,古往今来有朝堂的地方就有争斗,死了个王敦,争斗如旧。
王悦这边寻思着谢景应该也回来了,可等了一个多月,别说是人了,他连信都没收着一封。
王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去了趟尚书台,把王有容拖出来逼问了两个多时辰,终于从他的手中将二十多封信拿了回来。
王有容忙道:“世子!不是下官的主意啊!”
王悦懒得理他,将所有的信都拆开看了眼,最终视线落在最近的那一封上头,上头写寄出的时间是六日前。
王有容在一旁抱着头,“世子!我一眼都没看!我起誓!我连拆都没敢拆!”
王悦看了他一眼,道:“他要回来了。”
王有容一愣,“什么?”
王悦拿着手中的书信轻轻拍了下掌心,他蹲下身看着王有容,“谁让你扣下我书信的?”
王有容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王悦看了他两眼,轻轻嗤笑了声,“合着伙来欺负我是吧?”
王有容吓着了,忙道:“不敢不敢,世子,不敢不敢!”
王悦偏头打量了他一会儿,道:“成!我不跟你计较!正好我近日脱不开身,我派你去干件事,成吧?”
王有容点头如捣蒜。
“你去接谢陈郡回来。”
王有容:“……”
王有容震惊了,奸计!果然奸计!
王悦没理他,望着他笑,他不知道王有容到底怕谢景什么,王有容避谢景那跟避洪水猛兽似的,这事有时候还真挺有意思。王悦看着脸色吓得惨白的王有容,终于笑出了声。他拍了下王有容的肩。
想多了,怎么可能放你去接?下刀子我也会亲自去啊。
三日后,建康城外。
守城的士兵把那文书退了回去。
那青衣侍者分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士兵摇摇头,道:“不成。”
侍者与那士兵说了一阵,只得拿着那文书又回到马车边上,低声道:“大公子,他说文书上头印章不对,不能放我们入城。”
里头立刻传来少年的声音,“谁说的?”
“我说的!”
马车里头传来一声东晋,暗青色的帘子刷一下被扯开,蓝衣的世家小公子揭开了帘子,刚想喝一句什么,一瞧见马车前的人他就愣住了。
年轻的世家公子扯着缰绳,一身朱红锦衣,王悦随意地倚着马车望着他笑道:“谢祖仁,想我没?”
谢尚嘴角一抽,“谁想你啊?恬不知耻!”
王悦闻声顿时露出失落神色,他扯着缰绳忽然凑上前去低声道:“谢祖仁,我求你个事吧?”
谢尚下意识避开王悦,“干什么?”
“你帮我问问你堂兄,他想我没?你转告他,我可想死他了,没他陪着我,我夜夜独守空房睡不着!你看我这头发掉的!”
谢尚的脸瞬间绿了。
见谢尚气冲冲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王悦终于没把笑忍住,他伸出手去揭那马车帘子,一望着里头的人,他的手忽然顿住了,他静静地看着他。
谢景望着他,伸除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进来,刚一把人扶上马车,谢景就感觉王悦朝他扑了过来,他伸手揽住了王悦的腰,将撞入他怀中的人一把抱住了。谢景用了不小的力道,他将王悦一点点抱紧了。
他有些心疼。
王悦低声道:“我真想你了。”他抓紧了谢景的胳膊,“要是早知道你在江州这么久,当时我就把你关起来,不放你走,谢景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以后就在我身边待着,哪里也别想去了。”
“好。”
熟悉的声音让王悦心里头一颤,他环上去勒住了谢景,定了心神才道:“你可别骗我!你亲口答应的。”
“嗯。”谢景抬手抚上王悦的背,眼神一点点昏暗下去,“我答应你。”
王悦猛地抱紧了谢景,太多的话说不出口,他此时此刻只想把谢景死死抱住了,回首这些日子,好像消失了许多东西,那种恐惧着失去的惶然感让他想把发疼的心肺掏出来交到这人的手上,谢景,你收着吧,我对你好,你别走。就这么几句话,王悦想了很久,他抱紧了谢景的脖颈,十分确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了。
王悦送谢景去了谢家。
谢家侍者瞧见他们回来,立刻去安排饭食。东西都是事先预备着的,不一会儿便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了,王悦在厨房搭了把手,捧着锅汤出来。
他一放下那锅汤,立刻缩回手忙揉自己的耳朵,谢景瞧见他那样子立刻去查看他的手。
“烫着了?”
王悦点点头。
一旁的谢尚看了眼王悦,总觉得这人装模作样妖里妖气,就一个字,装!他瞥了眼王悦,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道:“烫死他算了!”
王悦像是看出谢尚想些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
谢尚没看他,食不言寝不语,他低头喝汤,刚喝了一口他的脸就黑了。
王悦对着他道:“别问了!汤我做的!又不是给你做的,你有的喝就不错了!”
谢尚看了他一眼,当着谢景的面没敢说什么,忍了半天切齿道:“你不是很忙吗?”
“是啊,吃完饭我就回尚书台了!”王悦对着他道:“我忙得不行,怎么了?”
谢尚的话噎住了,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决定不再搭理王悦。
王悦看着那副样子忍住了笑,一扭头却发现谢景正望着他,王悦的心忽然轻轻一抖,半晌才道:“我不太会做饭,我下回再练练,这汤你就别喝了。“他从谢景手中抽回手,将那锅汤搬到了自己的面前,护住了,“我喝!这汤我自己喝!谁都别跟我抢!”
王悦说着话低头喝了一口,他差点没喷出来。
谢尚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外头有人通报,说是有人求见王家世子。王悦一听能上谢家来找自己的估计也只有王有容了,他正不知道拿这这汤如何是好,闻声直接端了那锅汤往外走,道:“我去看看是谁!”
王悦一走出门,忽然一愣,来人竟然不是王有容,而是温峤。他一下子想起昨日他同温峤说自己今日要请半日假的事。
温峤瞧着王悦抱着口锅出来,一时也愣住了。
王悦回过神了,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急找我?”忽然他猛地想到什么似的,将手里的锅往温峤怀中一放,“温大人还没吃饭吧?刚做的鱼汤!趁热喝!”
温峤诧异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的锅,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抱着那锅,“这……世子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别客气!不客气不客气!”王悦忙打断了他的话,“到底什么事温大人你说!”
一辈子没被人送过东西的温峤忙将感动压回去,道:“世子,晋陵那头出了点事,东海王写了封信给你,说是为人伸冤,他说这信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王悦闻声顿住了,半晌他才问道:“东海王?司马冲。”
“是他。”
王悦道:“他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不自在是吧!”
伸冤?司马冲他给谁伸冤?皇帝当时就没想要留司马冲一命,这人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那还是王悦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王悦派人去探过司马冲的病,此人确实是久病,大夫说他活不过一年了,就这一年,好好在晋陵过剩下的日子不好吗?伸冤?嫌自己命不够长?
王悦压根都不想知道他给谁伸冤,直接道:“温大人,这种事你们看着办就成!哄着他点,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们什么,把他当小孩就成,也别把这事告诉皇帝。”
温峤还欲说什么,“世子!东海王他……”温峤的话忽然戛然而止,他望着王悦身后,没了声音。
王悦回头看了眼,谢景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王悦没觉得哪里异样,回头看了眼温峤,“东海王他怎么了?”
温峤的眼神一下子异样起来,他是认识谢陈郡的,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温峤如今是皇帝亲信,谢陈郡自然也该知道,两人从前年在中书省见过,温峤顿了很久,低声道:“东海王他说谢过世子救命之恩。”
王悦道:“我可没救他,你让他谢皇帝去!”
温峤点了下头,没再继续说什么,他深深看了眼王悦。
温峤抱着锅鱼走了。
温峤走后,王悦估算了下时辰,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走了。他回头看向朝他走过来的谢景,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晚上我有空我……”
王悦话未说完,谢景低身抓住了他的手。
王悦心头一跳,抬头看向谢景,他等谢景说话,谢景半天没开口,他忽然抓住了谢景的手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谢景点了下头,王悦瞧了一愣。
谢景伸出手抚上王悦的脸,一点点摩挲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今夜我过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冲:本殿下死了也要带上一波
第98章 仙子
王悦回了尚书台, 琢磨了半天, 脑子里不知为何总是盘旋着温峤同他说的话,心思有些乱,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司马冲替人伸冤?他知道些什么?
王悦不觉得司马冲一个病弱藩王知道些什么东西, 大抵只是说了些话哄温峤, 为的是见自己一面。可王悦又有些不明白了, 他一个失势的藩王费尽心思见自己做什么?
王悦琢磨了半天没什么头绪, 又一想自己这纯粹庸人自扰,实在不行便去见他一面,这不是什么事都清楚了?哪里用得着在这里猜。
王悦想着就把王有容喊了进来, 可不知为何, 他正要开口的时候, 话忽然卡在了喉咙中。
王有容问道:“世子?”
王悦看了他许久, 摇头道:“没事,我想喝茶来着, 茶叶找不着了,问问你上回放哪儿了。”
“我找找。”王有容闻声去一旁的柜子翻茶叶。
王悦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王有容拿了茶叶回来, 他开口道:“行行行!你放这儿就好!”
等王有容下去后,王悦脸上的笑渐渐敛了。
司马冲给王悦的那封信王悦瞧过了,根本没说什么东西。王悦找了个尚书台的新面孔下属秘密去了趟晋陵,问问司马冲究竟要同他说什么。
王悦不知道为何,刚一听见这消息的时候, 他并没什么感觉,可反复一琢磨这事,心里莫名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好像要出什么事。
夜里头,外头有侍从通报,说是谢家大公子到了。
王悦还在琢磨司马冲那事,闻声忙抬手拍了下脸,松了下紧绷的脸,又抬手灌了一大口茶,这才急忙起身朝着外头走过去。
他一拉开门,就瞧见谢景站在那儿,王悦的眼神一下子柔和起来,他拉开门让谢景进来。
谢景看了他一阵子,忽然道:“你要去晋陵见东海王?”
王悦一顿,谢景怎么知道的?
谢景看了眼王悦那副样子,解释了一句,“你派去的人今日去报备,我恰好在京卫处,翻见了册子。”他问道:“你信东海王的话?”
“怎么可能?”王悦瞧着外头冷,伸手将谢景拽进屋子,“我尚书台事情多得是,我哪有时辰往晋陵跑?今日那时我觉得不大对头,派个人过去问问。”王悦觉得谢景的手有些凉,轻轻将谢景的手拢住了。
谢景没说什么,他望着王悦的侧脸,这些日子的事他全都清楚,王悦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事到如今,许多事也只能这样了。
王悦瞧谢景望着自己不说话,凑近了些问道:“想什么呢?”
谢景低头看着他,许久才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王悦抬头看他,“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啊!还能怎么办?”他忽然抬手抱住了谢景的脖颈,将人抵在了窗户上,外头清风朗月,王悦望着谢景的脸,他失声笑了下。
谢景垂眸望着他,伸手轻轻抚上王悦的脸。
那一瞬间逆着光,王悦瞧不见谢景的神色,他只是感觉谢景的手有些冷,他问道:“怎么了?”
谢景低下头吻住了王悦。
王悦有些诧异,很快反应过来,他没说话,任由谢景揽住了自己。忽然,他一把按住了谢景,像是克制不住般地用力吻了回去,他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抓住了谢景,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想将谢景深深勒入怀中,把这说不出来的东西全都交付于他。
终于,王悦低声道:“谢景。”
谢景伸手将王悦拥入了怀中,他一点点将人抱紧了。他知道王悦心里头难受,第一眼瞧着王悦,他就知道王悦难受,王悦说不出来的话,藏在心里头的,憋在心里头的,他都知道。
“没事了。”谢景掩去了眼中的情绪,低声道:“都过去了。”
两人谁都没提过去的事。
过去的,终究都会过去,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过去而活着的。
自东南回来后,王悦几乎每日都是彻夜难眠,这是他头一个睡得安稳的夜。谢景在屋子里头点了安神香,将王悦抱在了怀中,谢景那一夜抱着王悦想了许多。
王悦派出去的人到了晋陵,得到的消息却是东海王已经病逝。
王悦收到信,一时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却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怅然。
那一日他去找了他世叔竺法深,年轻的僧人在佛前给他讲了一夜的经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相会,求不得,王悦听得昏昏沉沉,仰头看着那尊古佛,青烟腾腾间,佛低眉看了他一眼。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王悦依旧每日在尚书台里追名逐利,当他风头无两的年轻权臣,王导放了大半的权到他的手上,他如今做事游刃有余了许多。同谢景的日子仍是这样过,床上床下都挺好的,王悦觉得岁月真的是件好东西,流水光阴里头,人真的会渐渐会不断抛弃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知道那一日,王悦上了街,跟着那个卖枣子的小姑娘拐进了小巷子。
王悦听说城南有了家酒坊,里头的老板娘卖酒也卖枣泥糕,那糕点畅销一时,连乌衣巷的公卿都听说了。王悦那一日正好从尚书台回来,想着顺路买个两斤,带给谢家与王家的小辈与长辈尝尝,他如今在两头讨生活不容易。
他正要进门买糕点,路边冲出个小姑娘撞了他一下,他低头看去,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挎着的篮子里放着红红绿绿的枣子。小姑娘抬头看着他。
王悦以为是要饭的小姑娘,拦下了上前来拽她走的侍从,低声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忽然抓住了王悦的手,带着他往外走。
王悦不明所以,那小姑娘伸出手对他比了好几个手势,王悦没看懂,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孩是个哑巴。他以为这小姑娘是找他帮忙,想着也不可能出事便跟着她走了一程。
一入巷子,他瞧见那蜷缩在柴火堆中神志不清的少年,他一愣。他忽然走上前去将那张少年的脸掰正了,一瞧清楚,他瞳孔顿缩。
司马冲。
东海王司马冲。
那小姑娘迅速地给王悦比着手势,王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本来早该死在晋陵的年轻藩王,沉默许久,他终于伸手将昏迷的少年捞了起来,被抱住的那一瞬间,司马冲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他终于认出了王悦,眼中不知道是种什么复杂情绪,忽然他侧过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忙死死地将血咽了回去。
王悦对司马冲的印象一直都是“这是个命不怎么好的人”,他将司马冲安置在了别院,替他喊了个大夫过来。
王悦原以为司马冲这副虚弱样子是因为病,直到大夫褪下他的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王悦终于愣在了当场。
剑伤?
王悦终于反应过来,司马冲那件衣服上的黑色不是污秽而是血迹。
“谁要杀你?”王悦立刻问了一句,不会是皇帝,更不会是他,他们俩都不可能去杀个命不久矣的人,有人要司马冲的命。
大夫正帮司马冲处理伤口,刀削去了伤口上腐烂的血肉,司马冲躺在榻上,神色有些苍白,却没有多少痛苦神色,他淡漠地看向王悦,手轻轻松开了。
那是一截砍下的青色剑袖,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王悦一见着那样式就愣住了,东晋世家大族大都有豢养剑士与死士的传统,借此来吸收流民势力,当年在先帝时期还因此爆发过一场政令之争,青色剑袖,这样式他不可谓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