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瞻顿住了,半晌才道:“我记得庾家和王家不对盘吧?”
王悦看了他一眼,“庾家是外戚,庾家女儿是皇后,我与庾家大公子当年在太学是同窗,总得说起来,多熟络算不上,不过帮你搭条线总是成的。”
陶瞻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我被弹劾渎职徇私,士族一齐施压,皇帝挡不住,我估计要罢官一段时日,你帮我兜着底,我手下这帮寒士暂且交给你了。”
陶瞻斟酌了半晌,点了下头,“成吧。”
陶瞻走后,王悦坐在堂前发了会儿呆,手不住搓着,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来。
“启禀中书,有人求见。”
王悦抬头看了眼,“谁?”
“尚书省的郎官,桓桃。”
桓桃?王悦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一阵耳熟,思索了一阵子没记起来,估计是他在尚书台时的哪位下属官员也不一定,王悦开口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年轻的朝官步上台阶走了进来。
王悦抬头看了眼,来人一身青色官服,身量高挑,眉目有些冷冽,是张陌生面孔。
年轻的小吏拱袖行礼。
“下官桓桃,参见中书大人。”
王悦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朱红衣袖顿时被茶水晕出猩红,他被那道清冷的声音攥住了,脸色忽然褪去了血色。
这声音……
年轻的小吏出身寒门,是建康城二流士族中龙亢桓氏的远房子弟,本姓为齐,后因为母亲改嫁入桓家而改名为桓桃,颇得上司赏识,在尚书台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在王悦混在温峤家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里,帮他收拾事务的便是桓桃,如今王悦被弹劾,他奉命过来帮衬王悦。
王悦望着他有些愣,这人长相气质都很平常,唯有声音,实在是像极了谢家大公子。
桓桃本来是进来奏个事,在中书省中上下级交涉再寻常不过了,他原也没当回事,可没想到他一开口,王家那位世子便盯着他再没转开眼,他心头抽了下,顿觉异样。
“大人?”
王悦一听着他的声音,抓着杯子的手忽然抖了下,平复了许久,他终于道:“什么事?”
“我奉尚书之命过来与大人交接职务事宜。”
王悦听着那声音又恍惚了一阵子,随即又立刻冷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眼桓桃,心里头有了数。他如今刚被弹劾,皇帝的处置还没下来,尚书台这帮人便派人过来交接职务,说白了便是在给他下马威。他恶名在外多年,谁都不会想在这时候撞到气头上的他,这小吏怕是个没地位的,才会被人推到他面前来。
是个没地位没靠山的便宜寒士,这种小吏他每日都见,王悦心里头有了数,忍不住又看了桓桃两眼。
桓桃来之前便做好了王悦震怒的准备,瞧见王悦神色如常倒是有些诧异,他低着头没说话。
王悦看了他大半天,终于道:“你叫什么?”
“下官桓桃,字初李。”
王悦顿了许久,缓缓道:“你先回去,交接事宜我自会安排,不用尚书台诸位大人操心。”他看了眼桓桃。
桓桃一抬头对上了王悦看着他的视线,他一顿,随即点了下头,应下来了。
王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手终于缓缓松开了。
三日后,皇帝下令,按有司所奏免去王悦职位,又因为温峤与陶瞻从中斡旋,王悦复起中书侍郎,以白衣身份暂领其位。
弹劾王悦的奏章中翻到了谢家的势力,皇帝问他是怎么回事,王悦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笑道:“没事,他和我闹着玩。”他望向司马绍,摇头笑了下。
司马绍望着阶下脸色苍白的王悦许久,终于缓缓道:“你确定?”
王悦点了下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他低声道:“没事,我确定。”
王悦出了宫门,沿着大道往南走。他想了想,觉得谢景应该没打算做什么,若是真的想算计他,不会只蜻蜓点水似的做这么点,他没和谢景在这一块打过交道,也不清楚谢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猜了下觉得应该差不离。
他依旧不想见谢景。
王悦回了中书省。思索了一阵子,他将桓桃从尚书台调了过来,放在了外头当个小吏。他头一次指名道姓点了个人,中书省官员虽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明镜似的。
那名叫桓桃的小吏,用小姑娘的话来说,长得很俊。
王悦观察了桓桃两日,发觉这小吏确实有些本事,学东西上手极快,办事又快又妥,最主要的是,瞧着挺死板的一个人,心眼通天,八面玲珑。王悦手底下本来就没多少能用的人,他有意想扶持这小吏一把,对他上了点心,日子一久,中书省的人瞧桓桃的眼神都变了味道。
桓桃是个勤恳办事的老实人,他一开始还真没懂。
一群侍女瞧桓桃死活不开窍,替王悦干着急了小半个月,眼见着王悦等得都瘦了,终于一群小姑娘坐不住了,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把桓桃提出来训了大半个晚上。
桓桃听完后愣了半天,醍醐灌顶,他坐在原地久久没说话。
夜里头王悦正在翻看文书,敲门声响起来,他随口道:“进来。”抬头看了眼,他微微一顿,“是你?”
桓桃在王悦跟前站定,这些日子他节节高升,如今一身孔雀蓝。
王悦对桓桃那副像极了谢景的嗓音的新鲜劲早过去了,他早说了自己喜新厌旧,如今帮衬着桓桃完全是出于瞧中了他,想扶持他当亲信,不过这事八字还没一撇,王悦也不急,他见对面桓桃不说话,没什么兴致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问道:“有事吗?”他一大堆事还没办,没工夫陪他玩。
桓桃看了王悦一阵子,终于走上前去。
王悦看文书看得眼睛疼,下意识揉了下眉心,抬手喝了口水,下一刻他差点没被茶水呛死。
桓桃在他面前脱了外衫,又去脱内衫。
王悦忙问道:“你在干什么?!”
桓桃望着他,“不瞒中书说,我确实想做官,我想出人头地。”
王悦一头雾水,又有些震惊,“所以呢?”
桓桃将脱下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了王悦的面前,他望着王悦一字一句道:“好风凭借力,送我登青云。”
王悦愣了下。桓桃很随意地在他面前坐了,一点都没有平日里那副死板的样子,抬眸那一瞬间,隐约有股深藏已久的桀骜绽出来,整个人的面貌焕然一新,王悦给看愣了,他不是觉得惊艳,他是给吓着了。他养了头狼。
桓桃从前对男子之间的事只有耳闻,没接触过,来见王悦之前他特意去观摩了,他对男子完全没?5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巳ぃ缃褚嗍牵戳搜弁踉茫焓纸死孔。搜乖诹松硐隆?br /> 王悦望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猛地抬肘顶住桓桃的脖颈,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桓桃是个文臣,斯斯文文的那种,这种人王悦单手能打三个。桓桃直接被踹了出去,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王悦抖了下衣襟,他走过去居高临下看了桓桃两眼,忽然笑了声。
他蹲在了桓桃身边,轻轻拍了下手上的灰,笑道:“你以为我提拔你是看上你了,想跟你上床啊?”
桓桃还没缓过劲来,眼前一阵一阵黑,他看了眼王悦。
王悦低头看着他,忽然低声笑道:“你挺有出息啊!头一次?还是说以前有跟人睡过?”
王悦这话问得很无礼,摆明了在问桓桃是不是陪人睡到这位置上来的,桓桃神色却很是坦然,“头一次。”
“你一个大男人,靠这种旁门邪道上位,你们读书人不都觉得……”王悦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忽然想起来了,道:“你就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不觉得。”
王悦被这三个字呛了下,他听着那熟悉的声线,看了桓桃大半天,忽然忍不住轻轻笑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他望桓桃,漫不经心道:“说你错了,我今日就饶了你,否则算你行贿,你去牢狱里等好风送你登青云吧。”
桓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错了。”
那熟悉的声音让王悦顿住了,他望着桓桃许久,一双眼里头是桓桃看不懂的东西在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轻轻拍了下桓桃的肩,大发慈悲般笑道:“行了,起来吧。”
桓桃从地上起来,他已经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头了,从案前拿回自己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上,没有丝毫的窘迫与尴尬。
王悦一直望着他,终于,他低声道:“桓桃,跟着我吧。”
桓桃穿衣服穿了一半,闻声看向王悦,他犹豫了下还要不要继续穿。
王悦看笑了,他从一旁的案上抽了本书扔给桓桃,“念念。”
桓桃挑了下眉,捞过了那书,打开看了两眼,刚刚危急关头眉头都没皱下的男人,此时嘴角忽然极轻地抽了下。他望向王悦,分明不懂王悦是个什么意思。
王悦懒洋洋道:“本官跟别人不一样,不用你牺牲清白陪我上床,你就每天给我念念书吟吟诗,从今往后起,我送你登青云,如何?”
桓桃望着王悦,将手里头的书抬了下,“你确定念这本?”
“确定。”王悦点了下头,笑了下,“就念这本,念好了,我明日升你入中书省内堂。”
桓桃看着手里头那本淫|诗集,顿了很久,哗得一下拂袖在王悦面前坐下了。
夜深昏照。
院子里头的一群侍女瞧见桓桃自进去后便没再出来,眼睛都绿了。夜半,瞧见里头还点着灯,一人猫腰走上前去。
小侍女凑着耳朵贴在门缝里听了大半天。
躲在后头的侍女忙低声问她听着了什么。
小侍女听了大半天,不知道为何怎么都不说话。
一群人眼见着她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第103章 才华
王悦想了想, 都说东晋寒门无出头之日, 可若真的算起来,寒门根基虽浅,崛起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北土苏峻、刘暇、乃至陶侃祖约都隶属当年乞活军阵营, 这帮掌控实权的东南将军大多是寒门或是二三流士族出身, 被江东士族挤压得喘不上气, 心里头是憋着火, 若是运筹得当,他们将会是寒门最坚实的靠山。
寒门如今缺得是什么?
缺个领袖。
进能灵活周旋于士族之间,退能接引流民帅势力, 定江东之乱局, 堪东南之乾坤的人, 寒门如今缺了个这样的领袖。
从前一败涂地的刘隗刁协虽有赤诚之心, 可权术实在太上不了台面,把江左士族得罪了个遍, 落得了个凄凉下场。
如今的寒门里头,桓桃籍籍无名,却真是个一流人物。王悦越看他越惊喜,他觉得自己这把压对了。
他打听了桓桃的生平, 少年桓桃出身寒微,自幼寄人篱下,却清高非常,引古今之圣贤为友,十余年来未尝低眉阿权贵。少年一腔热血满腹衷肠入了朝堂, 立志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却被九品中正制当头喝了一棒,人仰马翻,他爬起来又在泥潭里混了将近十年,未遇到王悦之前,他不过是个看人脸色吃饭的无名小吏,为往上爬不择手段。
那股子傲气不在了,可赤子之心十年不变,确实难得。
王悦问过他,若是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平生志向,他会如何?
一板一眼的寒门小吏正在对着账本,闻声看了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冷冷淡淡哼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王悦当场点了点头,回去后立刻偷偷摸摸翻了书查了一阵这话什么意思,这年头和读书人打交道太他娘的累了。
王悦查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琢磨了一阵子,他喜欢这句话。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王悦近日有意扶持桓桃,王悦几乎是豁出去全付身家帮桓桃在铺路,中书省流言四起,王悦不动如山,桓桃想要登青云,他愿意做那扶摇风,这年头从众多无病□□的士族子弟里突然瞧见个桓桃,简直是将他的眼睛都洗干净了。
说来也怪,王悦实打实往桓桃身上砸本钱,桓桃却冷淡非常,一点没有知恩图报的心,和王悦混熟后,时不时还暗讽两句王悦绣花枕头不学无术。中书省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头都觉得桓桃不识抬举,无奈人家中书不在乎,说到底还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桓桃一张又白又俏的脸,这事旁人还真没法羡慕。
桓桃乐得当小白脸,图个清静。
王悦觉得桓桃真是有意思,一脸狼相却整日在外头装孙子,众人不知道,桓桃虽然表面上瞧着狼心狗肺,实则还是投桃报李的。
入夜了,桓桃坐在王悦床头,翻着本册子给王悦念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秽之诗,他淡漠地一句句往下念,俨然已经将读书人的脸面干脆地抛了。能有这福气摧眉折腰事权贵,还在乎什么面子里子的?
王悦闭着眼躺在榻上睡觉,忽然问了他一句,“桓桃,你心里头不平?”
“为何不平?”桓桃望了眼王悦。
王悦道:“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从前挺清高的,我让你念这些东西,你嘴上不说,心里头恨我吧?”说着话,他瞥了眼桓桃。
“想多了。”桓桃漠然地望着王悦。
王悦给桓桃看笑了,“那我瞧你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桓桃心道我本来就这样,懒得装了罢了,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拂了下袖子问道:“你还不睡?我外头还有两摞文书。”话外音是你赶紧闭眼睡吧,我要忙着钻营去了。说完他又拿起那册子给王悦念书。
王悦听了一阵子道:“问你个事,你读这些东西心里头什么个感觉?”
桓桃抬眸瞥了眼王悦,“要听实话?”
王悦眼睛忽然一亮,点了下头,“说来听听。”
桓桃难得冷淡笑了下,将那叠册子随手合上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叫赋?我七八岁写得都比这强。”他随手将那书往王悦怀中扔了过去,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的从容轻慢。
王悦揽住了书,望了眼桓桃。
桓桃觉得王悦真是个没见识的人,这种书外头白送都没人要,文人骚客自得风流,写淫|诗也有玩法,这种书确实入不了他的眼。他看了眼不说话的王悦,随手从一旁的案上捞过纸笔,提笔蘸墨。
桓桃随手给王悦写了首赋,王悦拿过来看了会儿,手微微一顿。
桓桃看着王悦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冷淡道:“送你了。”
王悦低头看着手里头那张极为浓艳的赋,心情绝非复杂二字能道尽的。
瞧这遣词造句,绝对行家啊!王悦虽然不懂鉴赏,但看得东西多了,也能感觉出来些,他瞧着那东西竟也能觉得面赤耳热。王悦嘴角极轻地抽了下,他抬头看了眼桓桃。
年轻的官吏一身孔雀蓝,眉头忽然微微挑了下,依稀可见当年少年狂狷。
王悦觉得,自己当初莫不是瞎了眼,桓桃这哪里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吏,这是千年的黄鼠狼成精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去找桓桃。
桓大人坐在堂前又是一派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模样。
王悦将文书往桓桃面前一扔,道:“跟我上街!”
桓桃抬头看向王悦,不明所以。
王悦道:“前段日子不是打仗吗?朝廷缺钱,手头又没什么东西了,府库里还积压了一大堆麻布卖不出去,皇帝让王导想想办法,王导推我这里来了。”
桓桃没懂,不过他仍旧老实地起身跟着王悦往外走。
王悦命人搬了两大箱子麻布衣服,挨家挨户上门给乌衣巷的公卿大臣们送衣服。敲开门的时候,里头的仆从望着一身麻衣上门送礼的王悦,那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桓桃是个有心人,他注意到王悦送麻衣的时候,故意绕开了乌衣巷一户人家,若是他没记错,那是陈郡谢氏。他多瞧了两眼王悦。
建康城的公卿名士都换了麻衣,街头巷尾不知何时便开始流行起了这种穿麻衣的风尚,原本便宜贱卖都出不去的麻布身价顿时水涨船高。
东晋百姓迷恋名士风尚,那真不是开玩笑的,瞧着人家公卿大族穿麻衣,自己也忙去抢麻衣做新衣,一时之间麻衣的价格翻了几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