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原垂下眼,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将餐巾纸递到楚依依手旁。
“对不起。”看到狄原的举动,楚依依猛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走了。”楚依依哭得涕泗横流,她从来都很看重自己的仪容,现在却不管不顾,悲伤的情绪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走了。”她又说了一次,但这一次她的音量轻不可闻。
回忆把她拽回了康婕生命的最后一天,她早上睁开眼,发现康婕全身在流血,她擦掉,血又很快冒出来,鼻子里,嘴巴里……新的血液喷涌而出,旧的血液凝结在她的皮肤上。医生来了,但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她准备好。暗示明显的话让楚依依的心瞬间凉了。
在那个满是血腥味的病房,康婕躺在床上,化疗让她头发掉光,脸部浮肿,已经看不出原来令人惊艳的容貌,但她弯成一道弧线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光芒在其间闪耀,就像倒映在水中宁静的月亮。她握住楚依依的手,用她生命最后的力气,问,“依依,我们结婚吧。”
她们纠缠十多年,康婕游历花丛,一直不肯给予她承诺,她曾经一度放弃等待康婕,并且爱上了一个男人,但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么疯狂的方式回头,并听到这句她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的话。
然而结婚这两字不再是她期待的幸福的开始,而是没有回响的空洞。楚依依哭得发不出声音,她用力地摇头,她怕她答应,康婕就走了。
康婕没有说话,一旁的律师掏出了一对戒指,康婕接过来,艰难地给楚依依戴上,然后她笑着将另一枚戒指递到楚依依眼前,“依依,帮我戴上吧。”
当天夜里,康婕无声无息地去世了。
自那之后,楚依依就再没有哭过,她以康婕妻子的名义操办了她的葬礼,完成了她所有后事,头七之后送走了康婕的灵魂。
直到今天,她在她曾经的老公狄原面前,捂着脸,泪水爬满了她的脸庞,而无名指处的戒指闪烁着光芒。
“狄原,我对不起你。我愚蠢,我活该,但我不后悔,我只希望你能幸福,你一定要找到一个爱你的人,好好地过下去。”
狄原恍惚地看着哭到抽搐的楚依依。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爱恨都随风消散了。
爱是神给人类的劫数,使众生在天堂和地狱间游走。
从餐厅出来,楚依依和狄原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狄原抬头看向高楼间漏出来的如洗碧空,嫩绿的枝芽窜出,当了这幅画面的前景。
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32 长久的爱
混乱的一夜后,凌颖睁着眼睛难以入眠,天亮后他强撑血丝密布的双眼,披上大衣,打车去了儿子学校。
他现在儿子的宿舍楼下,焦虑,恐慌,忧伤在这一刻拥挤地聚拢在他的心房,但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蜜的气味却逗留在他的鼻尖。
凌颖是用他全部的生命,爱着他的儿子。假如没有凌子昂,他未必能努力活成今天的样子。而他的儿子也爱他,然而这种爱的吸引力,似乎错了。
凌颖疲惫地闭上眼,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在凌子昂的宿舍楼下站了一个上午,注视着每一个与儿子相像的学生,但那里都没有凌子昂。凌颖无措地掏出手机,翻到儿子的电话,却迟迟按不下拨通键。现在的他,没法给儿子答案。他是这个世界最了解凌子昂的人,假如没有答案,一切就是死循环。
一天过去,凌颖没有收到凌子昂的任何消息,但他又固执地没有主动拨通儿子的电话。他们两人的默契,让这一场对峙无声的进行。终于到了寒假放假,凌颖按耐不住向同事打听,才知道他们要去美国参赛的这批学生现在正在南方集训,而地点正好是狄原所在的城市。
狄原等在机场接久未见面的堂弟。
走出民政局没多远,他便接到了堂弟凌子昂即将登机前往自己所在城市的电话。母亲总怪是自己寄住在奶奶家的那几年被奶奶宠坏了,因此不愿他和父亲那边的亲人多来往。而母亲去世后,叔叔父子已经在遥远的北方城市生活多年,距离使得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最近如此频繁的接触,实在难得。
狄原在茫茫人群中找不到凌子昂,凌子昂却一眼看到了狄原。他学建筑,极擅长从规模庞大的类似物体中发现不同寻常的那个。而狄原在机场匆匆忙忙的人群里显出独一份的味道。
他一定很寂寞。凌子昂想,他希望有人爱他。
这些心理活动,他脑子一转就过掉了。谁不希望人爱呢?他多希望爸爸能回应他的爱啊!凌子昂挑了挑眉,张开双臂,朝着狄原边跑边喊,“原原哥哥——”尾音还没完,他一把抱住了听到呼唤茫然四顾的狄原。
哥哥怎么这么瘦。凌子昂想,瘦得像个病人。
狄原先带凌子昂去吃了饭,然后将他带回了家,因为几天未住人,家里一点没收拾,甚至有些微微落灰。
狄原有些尴尬地招呼凌子昂坐下,打算楼下买点零食。
凌子昂一进狄原家门就发现了不对劲,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生活气息,整个家不像有女主人操持,墙上也不见哥哥的结婚照。
看来是真的发生大事了。凌子昂想到不久前父亲连夜赶来找狄原的事情。想到父亲,他的神情又落寞起来。
这么久了,父亲还没想好吗?
难道他就打算再也不理自己了吗?
凌子昂想到这些就心塞,回神听到狄原说要下楼给他买吃的,连忙叫住对方,“唉,哥,别麻烦了,您给我参谋参谋,我爸要不认我了。”
“啊?”狄原一愣,“怎么可能,他那么爱你。”凌颖对凌子昂的爱,令狄原经常猜想,假如父亲还在世,是不是自己也会被这样无条件的宠爱和包容。又或是假如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像叔叔一样,做一个好爸爸。“你惹你爸爸生气了?道个歉他就原谅你了。”狄原甚至难以想象凌颖会对凌子昂生气。
凌子昂眼里露出一丝苦涩,语气却很固执,“我可不会道歉。”
狄原觉得凌子昂还是个小孩。他情不自禁笑了,真幸福,二十岁,还能活成小孩的模样。
“你做什么了?”狄原坐到凌子昂身边,语气轻松地问道。这个年龄的小孩和父母闹别扭,不是因为恋情就是因为前途。
“我向他表白了。”凌子昂声线平缓地说。
狄原眼睛一瞪,不可置信地看着凌子昂,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我爱上我的爸爸了。”凌子昂偏头看向狄原,朝他露出一个笑。
“小昂……”巨大的震惊一时令狄原说不出话来,他自己还在因性向的转变痛苦,对方却直接跳到了乱伦。
“哥,你是不是在想这是乱伦?”凌子昂不在意地笑笑,“伦是什么?为什么要束缚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而他也是最爱我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为什么不能再一起?”
狄原看着面前语气越来越激动的年轻人,他自由和无畏的灵魂在着沉重的冬日里散发着光彩。
狄原想到还有一个年轻人也在他面前声音激越地说,他们身体很契合,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只要快乐就够了吗?”狄原偏头看向窗外。他住在高层,从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的街景,临近春节,街道上已经没有太多行人。他又想起说着不后悔的前妻,“人活着,只要快乐吗?”
“我不知道。”凌子昂摇摇头,“人活着或许有很多追求,有很多目的,但我只知道现在,我要爱他,我只想爱他。哪怕他是我的父亲。”
狄原看着语气坚定的凌子昂,一时说不出反对的话,他只能长叹一口气,“这条路很难……小昂,你不知道爱什么时候会磨光。”
“不能看因为未来不确定的风险就让现在的自己畏手畏脚吧。”凌子昂道,“哥,你是离婚了吗?”
狄原一愣,“你……爸爸和你说的?”
“没有,我猜的。原原哥哥,我很抱歉,但这不代表所有的爱都会磨光。”凌子昂真诚地看着他,“我相信总有一些会很长久,我不想错过。”
狄原看着凌子昂和凌颖相似的面貌,一时恍惚,“你和你爸爸真的很像……”他慢慢地说,脸上逐渐有了笑意,“我也相信。”
凌子昂没有在狄原家逗留多久就回集训的酒店了。傍晚,薛凯明下班后来狄原家接他吃饭,看到狄原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手里的离婚证。
“原原……”薛凯明有些不忍。
但下一秒,狄原把离婚证随手扔在了桌上,起身搭住薛凯明的肩膀,“走吧,去吃饭。”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33 爱和生活
接到凌颖的电话,狄原并不感到意外,但凌颖并未询问关于凌子昂的事情,而只是日常关心他的情况。他回头和凌子昂说时,正在玩游戏的青年人却并不在意,“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心里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况,爱是没法隐藏的。”说道最后,凌子昂欢快地笑了起来,显示出极其自信的笃定。
真好。
狄原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内,手里抱着一团胖乎乎的短尾猫。
一个窈窕端庄的高挑女人拿着茶杯推门进来,看到狄原笑道:“她在你怀里怎么这么乖?”
狄原笑了一下,摸了摸手中的猫,“她和我有缘吧。”
短尾被他摸得舒服得眯起眼睛,这是身为主人的葛芸都难以见到的景象。
“你心情不错?”女人将手中的茶水放到狄原面前。
狄原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笑意渗到了眼睛里,让他的双眼亮晶晶的,非常漂亮。即使早就知道眼前人是位长相尤其俊秀的青年,女人还是被他的笑容晃了眼。
葛芸接到狄原就诊的预约电话时,非常惊讶,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时,对方的内心非常封闭和抗拒,而她的雇主徐岭含,似乎也不情愿让狄原接受心理辅导。
然而吃药抑制,毕竟对身体会造成极大的负担,内心的痛苦也无法完全摆脱。或许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有优势的,葛芸一直在期待狄原能够再来就诊。
葛荟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子,能巧妙地引导狄原说出心里话。最初,狄原并不信任她,但他也被葛荟勾起倾诉欲,便经常在离开诊所后打电话给叔叔。
这些随性而至的通话说得漫无目的又零零碎碎,但凌颖非常有耐心,常常耗费一两个小时与他交谈。起初的话题非常日常,但随着时间流逝,逐步深入,直到狄原问道:“叔叔,我现在……”他一时觉得难以启齿,但仍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叔叔的答案,“我享受和男人的性爱。我错了吗?我明明被男人强奸,但我……”
听到狄原的话,凌颖明显停顿了一下,许久,才坚定地说,“这当然不是错。性欲的满足是人类的需求。对象的性别自然也不重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个问题也触碰到了他的痛点,但他强压着翻涌的内心,继续道:“原原,不要给自己加上这些束缚。灵魂在受伤之后,也要继续爱和生活。”
很快到了春节,凌颖飞到A市和狄原一起过年,而别扭的不肯联系父亲的凌子昂,也呆在狄原家。
狄原观察着这两父子,发现他们眼神相触时立马会分开,但长久的默契和照顾却没有消失。吃饭时,凌子昂下意识帮凌颖夹菜,凌颖压着凌子昂的酒杯不让他多喝,只有在他们肢体不下心接触时,才能察觉到一丝超越父子关系的暧昧。
人生在世,谁都是负重行走。
春节过后,凌子昂从A市出发去美国参赛,凌颖也回B市工作,狄原看着又一次空荡荡的家,突然有些茫然。而此时,门铃响起,薛凯明出现在门口,“原原,走吧,该去给常老师拜年了。”
常老师是他俩的初中班主任,他们也是常老师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今年六十六岁的常老太太十分健谈,平日里除了照顾孙女,就喜欢关心他最得意的两个关门弟子,狄原和薛凯明。
此刻她握着狄原的手,“狄原还是这么帅。有小孩了吗?”
常老师是狄原最喜欢的老师,他不愿有所欺骗,顿了顿,说,“常老师,我离婚了。”
“啊。”老太太愣了一下,目光突然看向薛凯明,又摸了摸狄原的手,“没事儿,没事儿。”
关于离婚,狄原确实已经感触不深。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常老师的盛情要求下,他们留下吃了中饭。伴着佳肴,三人聊着当年的回忆和同学各自的近况,老太太兴致高昂起来,还在饭桌上唱了一段儿。狄原笑容不褪,他明明没有喝酒,却感到自己已然微醺了。
“明明这个小滑头。”多大的人了,常老师依旧亲昵地称呼小名,“不让你和狄原做同桌就跑去我办公室闹,别的老师都笑话你呢。”
薛凯明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
“我就没见过你俩这么好的,像一对连体婴儿。明明没能和你考上一个高中天天生闷气呢。”
常老师露出怀念的笑容,“唉,原原可惜了,怎么就没保送到T大呢,但F大也很好啊,怎么要放弃呢。”
薛凯明一看这话题苗头不对,连忙开口,“常老师,吃这个。”他余光瞄向狄原,见他低头吃菜,并没有什么异状。
老太太看了薛凯明一眼,“不过明明啊,我没想到你还能在机器人竞赛上拿奖,但你怎么也要放弃保送呢?T大你还看不上啊。”
“啪”地一声,狄原的筷子从手中掉落,他一边说抱歉一边弯腰去捡,薛凯明先一步捡起他的筷子,握住狄原的手,“原原,你听我说。”
狄原拿回筷子,“等会说吧。”
薛凯明度秒如年地熬完了这餐中饭,临走前,常老师站在门口送他们离开。老太太拍着两个男人的肩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你们都是优秀的男子汉,老师感到很欣慰。”她又特意握住狄原的手,“原原啊,你要睁大眼看,有人等了很久了。”
狄原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回握了一下老师苍老却柔软的手,“谢谢老师。”
狄原和薛凯明两人沉默着,并肩下楼,走到停车位时,狄原突然说,“明明,陪我走走吧。”
仍然是如旧的风景,但河边的垂柳都抽出了绿枝,如镜的河面布满金灿灿的波光,灰暗的街道突然刷上了一层鲜亮的颜色。
薛凯明抓耳挠腮地走着,一路像个多动症儿童。
狄原知道他只要慌张就会手足无措,但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般不镇定的薛凯明了。他故意咳了咳,“你参加了机器人竞赛?怎么不和我说?”
“当时怕结果不好,没面子呀。”
“都保送上T大了?你怎么不说?”
薛凯明沉默了一会,“你又不去T大,那有什么意义。”
“T大你都不去。”狄原突然回身揪住他的耳朵,“T大不去陪我去Z大,你疯了!”
薛凯明被狄原狠狠地揪着耳朵,眼里却带着笑,“你好久没揪我耳朵了。”
“你有病吧。”狄原哭笑不得地放开他,往河堤上的长椅坐下。
“早就病了,病得不轻。”薛凯明也坐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的说。
狄原突然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同寻常,他偏头去看薛凯明,对方眼神柔和,也正在看他。
太阳从树林的阴翳后露出半张脸,整个世界突然被光明照亮。
第二天,狄原坐在葛芸的诊所,摸着手里的猫,第一次真心问道:“葛医生,一个人为什么要对另一个人那么好?一个人又为什么要对另一个人那么坏?”
葛荟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她是学识渊博的心理博士,也很难一言蔽之,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狄原问出这个问题的目的。来就诊的人,自然都受到了伤害,但这个问题,也透露出他感受到了爱。
“你呢?你会对有些人好,对有些人坏吗?”她反问道。
“我不会对别人坏。伤害太令人难过了。”狄原缓缓摇头,“有人对我好,我就回报他好。”
“有人对你很好吗?”
“有。你就很好。我的家人也很好。”狄原又笑了起来,“还有个人,一直都很好……一直……”
“那就去回报他的好吧。”葛荟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不要把时间留给伤害你的人。”
假期结束,狄原重回公司上班,他将离婚的事情告诉了上司,这件事很快在公司传开。
狄原看着同事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失笑道:“我又不是玻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