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尼突然开口。
他从巨大的打击之中回过神来,一面怀着惊悸,一面又艰难地质疑宋君行。哪怕他心里知道,宋君行没有说假话——他根本没必要对他们这些人说谎。
宋君行环抱双手,看着饭桌对面的小窗。此时是黑海的傍晚,天色渐渐暗了,像一团被不断搅开的、融化在无边水液之中的浓稠鲜血。
“是你的祖先自己写下来的。”他说,“或者说,是你的哥哥和父亲告诉我的。”
宋君行不是马赛航天航空学院的学生,他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参加了马赛舰队的考核,成为了一名管理系统的工作人员。
马赛学院长期的严格筛选和考核渐渐显露出弊端:连续十年,他们的实际招生人数都远远低于计划招生人数。
为了补充舰队的新鲜血液,他们放弃了“提纯”这种方法,开始举办更普适的考试,同时马赛舰队开始接收没有马赛学院背景的普通人。
宋君行就是这样进入马赛舰队的。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浮士德与马赛失去联络的三十年间。
这三十年间,哥白尼号仍旧失踪,浮士德始终没有找到,而前往银河核球探索的科学舰,每一艘都无功而返。
饱受高额税收和无数次失望煎熬的马赛人终于爆发了,一场席卷整个星球的舆论风暴卷起,每一个人都在质问:既然银河核球里找不到合适的资源,我们为什么不回头呢?我们曾经的故乡地球,那里不是还有土地和我们需要的一切吗?
宇宙彼端的遥远星球突然间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人们开始回忆那些色彩艳丽的纪录片,开始印刷和售卖各种宣传地球的书籍。
“就算它失去了三分之一,可它仍旧是最初孕育我们的故乡。”在此之前根本不关心地球的年轻人也开始发声,无论是虚拟网络或是现实的信箱,全都拥堵着这样的声音。
宋君行也是对地球充满好奇的人。他加入了一个打着“返乡会”旗号的组织,并且由于身在马赛舰队工作,很快晋升为这个组织的高层。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组织的成员只是聚在一起,拿着科学舰相关的新闻刊物骂个不停,然后喝酒、游玩,和返乡会里的人上床胡混,但它仍然渐渐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民间组织。
然后宋君行接到了一个函件。有人邀请他去参加一个会议。
宋君行没有说出这具体是一个怎样的会议,但在这个会议上,他认识了林尼和西塞罗的父亲,李斯赖特上校。
“你可能不信,但这是真的。”宋君行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林尼,“打算要回溯‘大撤退’道路返回地球的人,他们自称‘返乡派’,而你的哥哥西塞罗和父亲李斯赖特将军,都是返乡派的核心成员。”
宋君行开始频繁参与返乡派的会议。那时候西塞罗早已死了,李斯赖特将军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人接替西塞罗的工作,经过重重挑选,宋君行进入了他的视线里。
“……接替什么工作?我哥哥到底在做什么?”林尼茫然地看着宋君行。
“如果你哥哥没有爆炸而死,他现在应该做着和我一样的工作,当黑海中转站的管理员。”
林尼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之所以答应了你父亲的要求,来到黑海担任管理员的工作,是因为我看了他给我的一本回忆录,并且告诉我黑海中转站上埋藏着一个‘宝藏’,或者说秘密。”宋君行继续说,“而写回忆录的人,就是那位在‘大撤退’之中执行了‘提纯’任务的李斯赖特上校。”
“大撤退”的舰队终于抵达马赛,舰队开始论功行赏。
但李斯赖特上校却请辞了。他说自己精神不济,身体不好,坚决拒绝了所有的挽留,离开了舰队。
“提纯派”的人也纷纷隐藏了起来。他们对“提纯”闭口不提,打算将这一路上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都随着之后的离世而永远埋葬在大地之中。
李斯赖特上校的妻子对丈夫的选择充满了不解。她随后发现,离开舰队之后,丈夫常常彻夜失眠,只有服用安眠药才能得到短暂的休息。但这短暂的睡眠也是噩梦连连,她常常在深夜被丈夫惊醒,发现他捂着脸,独自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长期的情绪不稳定和过度疲劳,让李斯赖特上校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孩子藏起了家里所有的攻击性武器,提醒母亲注意自己的安全。
一年之后,李斯赖特上校自杀了。他送给自己一颗子弹,歪坐在书桌前死去。
在他面前摆放着一本他亲手誊写的回忆录,里面极为详细地记载了“提纯”的一切事情。
他似乎希望这场难以言表的罪恶最终在自己这里画下句号,因此除了阿普丽尔副司令之外,他没有写出任何一个曾经的提纯派人员的名字,而是用各种毫无规律的代号来表示。
这本回忆录被李斯赖特上校的妻子保存了下来。她将它交给自己的孩子,并且再由孩子交给他的孩子。
这是李斯赖特家族的秘密,是他们的祖先背负“英雄”之名犯下的重罪。每一个李斯赖特家族的人都必须知道,比如西塞罗。
林尼愣愣听着。他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从未听父亲或者哥哥提起过任何和“提纯”有关的事情。
宋君行说的话太多,喉咙有点儿干。他端起粥碗喝干了里头的粥水,又拿过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好了,‘大撤退’的秘密说完了,接下来说的是西塞罗和马赛舰队的……”
江彻打断了他的话。
“我有个问题。”江彻看起来很平静,坐在他身边的奥维德却知道,他的左手在桌下已经狠狠攥成了拳头,“宋君行,你知道飞景舰吗?”
“知道。飞景嘛,亚洲古国中国派出的36艘舰艇之一,一艘搭载了6万人的中型民用舰。”宋君行很快回答,“很有名,是整个亚洲地区近百艘舰艇里最漂亮的,非常明亮的纯白色。”
江彻知道他说对了,但他希望是自己听错。
“你为什么连颜色都知道?”
“回忆录里写着。”包括宋君行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明白江彻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李斯赖特上校也觉得它非常好看,写过好几次。”
“它……它也是……?”
奥维德突然有些害怕。他和江彻一样,对将要听到的答案又惊又惧。
“我没有记错的话,飞景舰就在第一批‘被’坠落的舰艇之中。”在这个被动语态上,宋君行加重了语气。
宋君行的话在瞬间抽空了江彻的力气。
他看着宋君行,但好像没有听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一定是还没学好马赛语……一定是因为宋君行太久没有跟人说话,所以语意不清晰……一定是他弄错了!
所有人都弄错了,李斯赖特将军弄错了,包括他,包括江彻他自己,也一样弄错了。
江慕不在飞景舰上。他记错了。毕竟五百年了,有什么不会被弄错呢?
奥维德的手伸了过来,握着他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拳头。被粗糙修剪的指甲戳进了皮肤之中,疼痛毫不明显,倒是奥维德强行打开他的拳头之后,他才看到掌心的血迹。
脑中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击,江彻霎时红了眼。
是他错了,从头到尾,只有他错了——他根本就不应该让江慕登上舰艇!不应该把江慕拉进“大撤退”之中!
“江彻……?”唐墨被他可怕的神态吓到了,从桌子的另一边探身过来,抓住江彻的手臂,“你怎么了?”
她的黑头发黑眼睛,她的声音,她由于担心而微微皱起的眉头,让江彻在这一刻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唐墨又惊又怕:“江?你为什么哭?发生了什么事?”
江彻闭了闭眼,把她的手推开,起身径直离开了这个房间。
奥维德立刻跟着他走出去,却被宋君行拽住了衣角:“怎么回事?”
奥维德斟酌了片刻。江彻或许不希望这个事情被他们知道,但,奥维德心中也清楚,如果江彻还想回地球,那么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将会是他永远的同伴。
“江彻有一个妹妹。”他抬起头看着林尼,“应该就在飞景舰上。”
奥维德没有再等待任何人的回应,包括林尼的。他头一回感觉到无措与茫然,江彻身上的悲痛太大、太可怕了,他没见过,也没办法触碰。
外头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他看到江彻跌跌撞撞穿过废墟,连忙紧紧跟了上去。
“别过来……”江彻没有回头,只是哑声阻止了他。
奥维德不停:“天快黑了……”
“别过来!”江彻突然大吼,“别过来!别到我身边来!滚!!!”
奥维德慢慢站定了。黑海的夜很暗。虽然没有月球之类可以反射恒星光芒的卫星,但满天满野似乎都充满了亮光。是天上的,是地上的,它们纷纷亮起来,在这片荒凉冷寂的土地上投下微弱光芒。
一直等到江彻走远,奥维德才小心地跟上。
我是火焰。我是光明。奥维德在心里没什么底气地跟自己说:他需要我,我得跟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和“长扬”一样,“飞景”也是中国古代的名剑。
明天继续说西塞罗、马赛舰队和黑海的秘密。
黑海的秘密比较重要,就是“既然废弃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安派一个值守十年的管理员”。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猜一猜。这个秘密跟第一卷、第二卷的楔子里都提到的一个关键词有关( ̄▽ ̄")
总之明天的剧情很精彩!(王婆式广告
第46章 黑海(4)
零号楼所在的位置, 恰好是这周围一大片废墟的中央。
废墟如同山峦一样四处密布, 起起伏伏。奥维德爬上爬下,一直跟着江彻。
他脚步很轻, 江彻没办法发现他。星光落在废墟之上, 身体闪动绿色光泽的小虫从废墟之中穿出, 飞来飞去,奥维德紧盯着江彻的背影, 一时间有种错觉:仿佛不在任何一处他熟知的人间。
废墟之中有一条蜿蜒的小河, 此时也是一片漆黑的,只闪动着一些细碎的光泽。地面潮湿, 像是白天下过一场雨, 草叶上有圆润水珠的反光。
江彻在河边坐了下来。
奥维德连忙也停了脚步, 将就着坐在了废墟之上。
江彻低下头,举起手臂,像是在擦眼泪。
奥维德盯着他的背影,江彻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他心上抓了一把, 让他胸口产生了莫名的暗疼。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彻之前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根本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关注江彻, 就想贴着他,粘着他,见到他就高兴。
这是喜欢吗?他悄悄问唐墨:你唱那么多歌,有什么歌曾经说过这样的,算是喜欢吗?
唐墨觉得他很好笑,呱嗒呱嗒跟他唱了一堆歌。
这有什么呀?一头黑色短发的小姑娘晃着脑袋欢快地说:“这有什么呀, 你怕什么?爱有千百种样子,你只是遇到了不太好形容的一种。”
奥维德坐在江彻后方,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是从一个雪菜牛肉馅饼里认识江彻的。这个沉默寡言的清洁工,能做出很好吃的东西。
随后发现江彻虽然沉默寡言,但却是个非常没原则的好心人。他给他吃醉蛋,吃凤爪,吃一切自己能搞到的、能做得出来的好吃的东西,给他床铺,给他一个安全的空间,跟他说自己的故事。
“我是杀手!”——奥维德这样跟他讲。可他完全不惊讶,也不害怕,只是威胁他不要对林尼下手。
这样有趣,这样温柔。奥维德不止一次想,他对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对他来说,应该也是特别的。
江彻把他捡了回来,江彻养着他。在浮士德上相识的日子并不太长,但对奥维德来说已经足够了。
有个古老的故事说,无论什么东西,你养着他,他对你就是特别的了。
两人不知沉默地坐了多久,江彻忽然又站了起来。他哗啦哗啦地踩着水,穿过溪流,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奥维德连忙起身跳下废墟,正紧紧追随着,江彻忽然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奥维德心口一惊,立刻狂奔着冲向江彻。
他不敢靠近,在距离江彻还有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小声喊他的名字:“江彻?”
江彻没有回答,他一直趴着,没声没息的。
奥维德紧张坏了,也不敢再计较江彻会不会骂自己或者气自己,两三步就跑到他身边,小心地蹲下来。
江彻趴在地上,奥维德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江彻的肩膀在颤抖。他的手抓住了地面的草根和石块,抠得死紧,奥维德甚至嗅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握住江彻的手,一点点地让他松了劲。这是方才被他攥出血的手掌,此时脸指尖都沾满了湿黏的血迹。
“江彻?”
江彻抓了抓他的手,奥维德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慢慢爬起身。
但没有站起,而是保持着跪姿,弓着腰,疲倦至极地低着头。
奥维德心里也不好受。他甚至宁愿江彻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全都转到自己身上,自己皮糙肉厚,能忍能扛。可是江彻不行的,他知道江彻不行。说起江慕的时候,他在那么近的距离里见过江彻的眼神。那个姑娘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家人。
可她没了。在那么冰冷空旷的宇宙荒野里,连最后落到哪里都不得而知。
奥维德摸了摸江彻的额头,他怕他刚刚跌倒,会摔坏。
额头没什么事,倒是在眼睛的下方,他的掌心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水痕。
江彻跪在这片陌生的大地上,朝着茫茫星空,无声地流泪。奥维德脑子一热,张开双臂就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手劲很轻地抚摸着江彻的头发,也不说话,只是和江彻一样沉默地呆着。
他们在零号楼里脱下了保暖的衣服,两人身上都只是单薄的衬衣。黑海上并不冷,土地白天吸收了热气,正趁着夜晚一点点散出来,因为奔跑和情绪激荡,江彻甚至出了汗。他把脑袋靠在奥维德肩上,一声不吭,但奥维德知道,自己肩膀那一块被他的眼泪浸湿了。
“……奥维德。”江彻闷声闷气地开口。
奥维德立刻回答:“嗯。”
“我没有妹妹了。”江彻抬起头,奥维德就着满天星光,看到他发红的双眼和狼狈的面容。
江彻像是想找个人说话,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出生的时候……特别小,早产,所以又小又瘦……”江彻一边发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并没有看着奥维德,目光像是飘了出去,没有落点。“她特别喜欢我,我小时候很坏,我嫌弃她跑不快……我不让她跟着我们玩。她……她就在江边等我,等我们游完泳了再带她回家。江水很深,她怕我会淹死,一个人在江边走,走一段就喊一句哥哥……我得应她,不然她会哭……她手那么小,牵着我的衣服……真的很小,她整个人都小,吃不饱,又生病,瘦得不得了……”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滚进鼻腔,滚进他的喉咙里,让他哽咽,没法发出声音。
“我对不起她……我太糟糕了,我对不起她……她多害怕啊,一个人,那么黑,我应该陪着她的……”江彻低下头,紧紧抓着奥维德的肩头,终于哭出了声。
奥维德没有任何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他从一颗细胞而来,而与他拥有相同DNA的其余细胞生成的人类,和他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容,却从没有交心过。奥维德只在那个堆放尸体的深坑里看过自己,许多许多个自己。
但他拥抱着江彻,在这一刻好像就能和江彻拥有同样的悲戚与痛苦。
在江彻离开之后,宋君行像没事人一样问其余的人:“那我继续说?”
“不需要去看看江彻的情况吗?”皮耶尔说。
“但是林尼似乎更想知道我接下来会说什么。”宋君行盯着林尼,“回忆录在李斯赖特将军手上,西塞罗看过,但你绝对没有。”
林尼原本也想跟着奥维德一起追出去,但唐墨拉住了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林尼犹豫着坐了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能跟江彻说什么。
此时听到宋君行的话,他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
“为什么他不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