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微微垂首,用眼角的余光静静看了君律片刻,黯然道:“自然是没有了。”
“我从小进宫的次数不少, 可多是去的长乐宫, 有时也在御花园玩, 长信宫却是从来没有去过的。太子身体不好,我们得了长辈的嘱咐, 谁都不敢轻易去打搅他。那天要不是在御花园碰上了,他又说得那么可怜兮兮,我也不会跟他去的。”姜源的眼底明显透出自嘲的笑,他笑了笑继续道:“太子哪里可怜了,他就是从小用惯了这一招,叫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应该让着他。”
“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甚至还连累了阿宁。”提起姬宁, 姜源眼中的恨意更深,神情也是肃然无比, 让眼也不眨盯着他看的君律心里有了更不好的预感。
“东宫太大了, 我第一次去根本找不到方向, 从太子的寝宫跑出来就迷路了。阿宁叫我去长乐宫, 母亲和姨母在那里,太后和外祖母也在,只要找到她们,太子就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了。”
“可我根本出不去东宫,在里头绕了小半圈,我连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很多人的脚步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派人来抓我了,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不想被太子抓回去,他直勾勾盯着人看的眼神太可怕了,仿佛是要用目光把人撕碎似的。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神有这么可怕,我根本不敢想被他抓回去会是什么结果。”
明明近在咫尺,君律却感觉姜源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透着淡淡的虚无感。
君律说不清自己当时脑子里究竟想了什么,反正他就握着姜源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姜源感激地笑了笑,用力反握了君律一下,继续往下说道:“我不想被他们抓回去,我就拼命地跑,边跑边找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起来的。后来我竟然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狗洞,那个洞非常小,我能钻过去,可是大人钻不过去,我就高兴地钻了进去,那些人已经追得很近了,我是跑不过他们的。”
“谁知洞的那边是个废弃的院子,里面的房子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好久没有住人了。更糟糕的是,那个院子的大门是锁住的,我进去了就出不来,除非是从狗洞钻出来,可外面已经有人了。”
“我不敢原路返回,又没有办法出去,就在旧房子里到处转,最后被我找到了暗道的入口。我不知道那条暗道通向哪里,可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因为那些追我的人已经破开大门进来了。”
“暗道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空气也很污浊,待在里面喘气都难受。我不知道自己那会儿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敢往前走,也不怕走丢了再也出不来。”
见姜源又停下了,不知是说累了还是不想说了,君律温言道:“这些事说起来如果让你感觉不开心,那你就别说了;如果你觉得说出来更舒服点,那我洗耳恭听。”
姜源扭头看了君律一眼,眼中的寂然消散不少,整个人看起来鲜活了许多。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暗道里待了多久,反正我就是不停地走走走,一条路走不通了就做个记号,换一条路接着再走。也许是我运气好,从长乐宫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点心,暗道里也有不知道哪里渗出来的地下水,总之我饿了就吃点心,渴了就地找水,困了找个干爽的地儿眯一会儿。暗道里特别黑,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害怕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一刻不停地说……”
“后来点心吃光了,我饿了就只能喝水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三个不同的暗道出口,可我不知道那些出口通向哪里,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所以我一直不敢出去。”
话至于此,君律对姜源的佩服油然而生,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在被迫躲进陌生的暗道之后,竟然能有条不紊地找出三个不同的出口,这是何等强悍的心理素质,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那你后来怎么出去的?是因为肚子饿了吗?”君律很怀疑,姜源话唠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
姜源点点头,接着君律的话往下说道:“你肯定没有尝过肚子饿的滋味,人真正饿到极致的时候,什么恐惧都会消失的。那会儿我就在想,只要我能回家去,我以后肯定再也不挑食了。”
对十三岁的君律而言,姜源的话是成立的,君澜和谢王妃的确从来没有让他饿过肚子。
可如今的君律是从正德二十五年历劫重生的,他在冷宫待了整整十八年,什么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过了,怎么可能没有饿过肚子,所以他对姜源说的那种感觉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君律没有对姜源说起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淡然地问道:“你后来从哪里出来的?”此时的姜源对东宫的暗道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君律猜测他后来又回来过,还不止一次。
“你跟我走就知道了。”姜源这回没有直接回答君律的问题,而是小小地卖起了关子。
知道自己再问姜源也不会说的,君律微微耸了耸肩,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走了。
姜源带着君律在暗道里七拐八弯地走着,君律脑子里默默回忆着地图,感觉他们在往未央宫的方向而去。
半刻钟后,姜源停住了,轻轻挑眉问道:“小朋友,你猜上面是什么地方?”
“长秋殿。”君律不假思索地回道,他对皇宫太熟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走到了哪里。
这下轮到姜源吃惊了,他瞠目结舌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君律进宫能有几次,暗道的走向和地上的路也不重合,他怎么就知道这是未央宫了,还知道是长秋殿,真是不可思议。
未央宫是大衍皇朝历代皇后的住处,总共分为三殿六宫,前三殿钟仁殿、长秋殿和永春殿是皇后处理宫务接受朝拜的地方,后六宫就是纯粹的寝宫了。
今日的宫宴就是在未央宫的主殿钟仁殿举行的,距离长秋殿非常近。
“我对方向非常敏感,只要到过一次的地方,回头就能画出准确的地图。”
“什么?!”姜源惊骇到不想说话。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方向感还算不错,小时候在东宫的暗道里转悠了几天,长大了愣是摸清了大半个皇宫的暗道,谁知君律比他还要来得夸张。
君律不想纠缠于谁的方向感更好,干脆问了个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从长秋殿出来,有被什么人看到吗?”
“你跟我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姜源说着启动了暗道的开门装置。
君律现在想来,姜源的运气不算坏到了极点,因为长信宫通往未央宫的这条暗道是上官皇后和太子卫益也不知道的,它的出口又非常隐秘,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有人在这里的。
站在空无一人的长秋殿偏殿后院,君律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看来你的运气还不是太差。”要是姜源倒霉点,从暗道出来正好撞上上官皇后的人,君律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前面说过了,人饿到要疯的时候是不会知道害怕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我那会儿脑子里就想着油亮亮的大肉包,哪里还会想到被人看到了会是什么后果?根本没空去想那些。”
姜源到底是在未央宫出现的,就算这个偏僻的院子当时没有人,可他想要走出去,就一定会碰到未央宫的宫人,君律于是问道:“是谁先发现你的?”
姜源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从暗道出来的时候,已经饿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能留在那个院子里,我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可我走了没多远就失去意识了,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走出长秋殿,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就是长秋殿。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家里了,我娘和奶奶守在床前,眼眶都是红红的。”
“我当时吓坏了,马上就问她们阿宁在哪里,还想要去找他。阿宁跟我说了的,叫我去长乐宫,可我不仅没去,还差点把自己也给搞丢了。我娘拦住了我,她说阿宁已经回家了。”
“我不信吵着要去见阿宁,可我在暗道里待了四天,总共只吃了两包点心,根本就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我就跟我娘说,叫阿宁来我家看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就是特别害怕。”
“我娘还是不肯,她说阿宁出水痘了,不能见风,还会传染人的。我本来就生病了,要是我们两个见了面,再互相传染,那就不得了了。我信以为真,也就没有再坚持了。”
“我其实没生病,就是当时饿过头了,养了几天也就好了。倒是阿宁病了好久,后来我问他怎么离开长信宫的,他说姨母随后过去找他了,他就跟她回去了。他还说我不见了整整四天,所有人都吓坏了,皇帝舅舅差点下令把皇宫翻过来,我爹我娘更是急得差点都要疯了。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阿宁一岁多的时候就出过水痘了,而人出过一次水痘是不会再出第二次的,他们骗了我。”
姜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对太子的恨意从何而来不言而喻,君律没有多问有关姬宁的事,而是问道:“没人问你那四天去了哪里吗?你又是怎么跟他们解释的?”
“当然有人问了,先是我爹我娘我奶奶,再是舅舅舅母外祖母,每个人都问了我不止一遍。”回忆起那段被人烦到不行的经历,姜源的表情略显惆怅,那之于他显然是一段很不愉快的记忆。
“你每个人都给解释了一遍?”君律感觉这样的经历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他保证会疯掉的。
姜源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何止一遍,他们问一遍,我就说两遍,每遍说的内容都不一样。问到最后,就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了,也就没人再问我了。”
君律汗颜,半晌方道:“那你今日跟我说的,不会也是你自己都不确定的吧?”
“你说呢?”姜源挑眉笑笑,给了君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君律拒绝猜测,直接把姜源说的当成真的对待,他估计就是有出入也只是细节上的,大体上是不会错的。姜源都能叫他陪他去东宫看热闹了,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编出谎言来忽悠他。
仗着轻功不错和熟悉路线,姜源和君律顺利地回了钟仁殿。
尽管皇帝夫妇还是不在,可比起他们离开的时候,钟仁殿内的气氛竟然正常了不少。
几位成年皇子都没待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热络地和朝臣们打着招呼。
“瞧见没有,他们都当他已经不存在了。”姜源用肩膀碰碰君律,幸灾乐祸地说道。
君律没说话,看着卫盈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比起表现显眼的卫盛,卫盈今夜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很低调了,可君律相信,他留给在场大臣的印象,搞不好就是几位皇子中最好的。
神佑皇帝是个很多疑的人,他这会儿是气得狠了没心情管,可等他缓过神,肯定会过问的。
卫盛太高调了,很容易阴沟里翻船,像卫盈那样小心做人低调做事,才有可能是笑到最后的。
不多时,皇帝派人过来传话,说宫宴就此散了,叫人各回各家。
皇帝只字不提先前发生的闹剧,大家伙儿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纷纷告退了。
“我这几天有点事,过几天再来你家找你。”临别之前,姜源悄悄对君律说道。
君律略微颔首:“只要我没在上课,你随时可以来。”什么时候能不去族学就好了。
26.第026章 生变
因为皇帝已经正式下了赐婚的旨意, 君澜和谢王妃也就不打算瞒着君佳了。可他们具体怎么跟君佳说的, 君律就不清楚了,反正他看二堂姐的脸色, 好几天都不是很好。
君佳不是任性不懂事的女孩子, 她知道四皇子不是良配,更知道圣上金口玉言不可更改,所以没有做出任何无谓的反抗, 而是顺从地接受了这桩婚事。
看着温柔和顺的君佳, 君律心里格外心疼。君家三个女儿, 长女君仪强势,幼女君倩娇蛮, 就只有君佳的性格最好相处。偏偏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君佳的婚事都是姐妹三人中最坎坷的。
卫盈将君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没有放过出嫁女。可比起君仪的夫家齐国公府拼命护着他们母子三人,最后是到了顾家不交人卫盈就要让整个顾家陪葬,君仪自己带着一双女儿出来的。
君佳的夫家可倒好,卫盈当时还没说要牵连出嫁女,他们就急不可耐地把君佳休了,还把怀有身孕的她和襁褓中的小女儿赶出了家门, 以示自家的清白和无辜。
尽管君仪君佳最后的结局都是相同的,可君律在重生之初就想好了, 坚决不能让君佳嫁给原来的二姐夫。再说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那样凉薄的一家人, 嫁了真的没意思。
君律记得君佳跟自己是同年成亲的,婚期也就早了三个月。这样算来,谢王妃有可能已经在给她相看婚事了,君律还在琢磨,怎样出手干预显得不那么刻意和明显。
结果他办法还没想好,神佑皇帝横插一脚,把君佳的前途和命运彻底改变了。
要知道,君佳原来的夫家虽然不靠谱也很势力,可二姐夫还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的。在君家出事之前,君佳和夫婿在外人看来也是对很般配很恩爱的夫妻。
君律甚至可以肯定,只要昭阳王府不重蹈前世的覆辙,君佳的夫婿就是不换人,她这辈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只是君律知道从前的事,心里有根刺插着,才想给她换一个人。
和原来的二姐夫比起来,四皇子卫盎除了出身更好,真的是毫无优点。
可君佳的出身已经不低了,她是有正式封号的县主,只要不进宫,嫁到哪家都是会被夫家高看一眼的。反而是进了宫,她的出身显得意义不大,再高也高不过皇子,不是么。
再说了,原先的二姐夫特别专一,婚前婚后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不像四皇子卫盎,府中各色美女不断,什么乱七八糟的来历都有,君佳要是嫁给他,那真是比前世都不如。
因着君佳突如其来的婚事,整个昭阳王府的气氛都低沉了好些天。
君律实在按捺不住,偷偷去了趟君澜的书房,想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皇帝此举来得出其不意,就是不想给君家拒绝的机会,可是就这样让君佳嫁给卫盎,君律一点都不甘心。
君澜有些意外君律会有这样的反应,无奈道:“阿律,你关心佳佳我明白。可皇上选在那样的日子赐婚,还是事前不透漏消息临时给人惊喜,你觉得我还能推脱不成?”
“推脱肯定是不成的,可四皇子那个人……”要说卫盎的缺点,君律能不歇气说出几十百来条,可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阅历,他能说的就没有几样了,说出来也显得说服力不足。
“你是想说四皇子荒淫无度沉溺女色,配不上我们佳佳对不对?”见君律欲言又止,君澜干脆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用词一点都不留情,形容卫盎非常准确。
君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可不就是这样,卫盎府里女人的数量比起后宫都快不差了。
“皇上不是说了么?今年主要操办二皇子的婚事,他的儿子都会说话走路了,没个正经母亲可不像话。四皇子和佳佳的婚事不着急,按着规矩慢慢来,还有两三年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君澜是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段话的,可君律愣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觉得君澜话里真正的意思是,卫盎和君佳的婚事还有些年头,这中间多半会出什么事,婚事能不能顺利进行并不好说。
君律知道的事情太多,能说出来与人分享的又太少,以至于他现在养成了习惯,凡事先在脑子里过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了再说出来,不然不小心说漏嘴了,要找补太麻烦了。
可是当他分析出了君澜可能潜藏的想法,君律还是被吓到了,是他想得太多了,还是君澜就有这样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前对君澜的了解太肤浅和表面了。
君律的生父君浦去世太早,君律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在君律的人生里,父亲这个角色是由君澜充当的,当得非常称职。在君律一贯的印象里,君澜这个人都是保守而谨慎的,凡事恪守规矩。
当然,君澜的谨小慎微也是有原因的,由于当年睿宗皇帝想要过继君程的想法,连着两代皇帝对昭阳王府都是有点介怀的,哪怕他们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多半也不是那么舒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