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东方既白。
永琰身着龙袍,长身立于金銮殿之上,器宇轩昂,不失先皇气度。
群臣山呼,“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朕今日临朝,当大赦天下!”
北午门
“站住!你是何人?!”
润之周身浴血,趴伏在惊羽背上艰难喘息,“带我走……”
惊羽朝后退了三步,后臀蓄力,猛地腾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白弧,越过阻挡的门将,发足狂奔!
“站住!站住!”侍卫大怒,“有人闯宫门!给我追!追上他!”
陈骁甫从北校场点将归来,问道,“尔等在追赶何人?”
侍卫抱拳见礼,“回将军,方才有人擅闯宫门,末将见其来者不善,正要将其追回。”
“不必追了。”陈骁抬眼望去,极目之处白马屁股缩成一个白点,可不正是将军的惊羽么。
“想必是回来认主的,这马通人性的很,不用捉它,它自己便能寻到马棚去。”
侍卫心中大惑,那马上分明还载着个血葫芦,将军没看见?奈何官大数级,只得抱拳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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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倚靠在和珅怀中,慢慢缓过一口气来,他在黑暗里张开手掌,在眼前晃动片刻,叹道,“致斋,朕瞎了,从今往后,朕便寸步不能离了你,你便是朕的眼睛,代朕看这大好河山……”
“闭嘴!少跟我再朕朕的,小心我像打纪晓岚似的打你。”和珅照着乾隆脑袋啃了两口,“统勋扮做车夫,带我们出宫去接润之,另外,我们正在箱子里面,看不见是正常的,我也看不见,你没瞎。”
“唔,”乾隆说,“颠得厉害,想必到了六棱石子路处,快出午门了,真……我好似听闻有马蹄声,这成何体统,午门之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怎可逾了规矩!”
“啊致斋你怎的又咬我?!”
“一朝天子一朝臣,儿孙们有什么规矩让他们自己去定便是,你个过了气的老皇帝多管哪门子闲事?怎么,我还咬不得你了?”
“咬得咬得,这世上只你一人咬得,致斋……我老么?”
“四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年轻儿呢,”和珅笑了笑,心说,但你在我心里一直没变。
“老便老罢,即便我是个老头子了,你不也得陪在我身边么,出宫之后先去何处?”
“接上润之,带着几个孩子先南下到江南看宅子,然后西行往滇藏,去看看何琳,再去大漠,去伊犁,到处逛逛,看看大好河山。”
乾隆贴着他的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你说去哪就去哪,都听你的,前半辈子没能履行诺言,陪你踏遍山河,往后的日子,便全交给你了。”
二人的手紧紧牵在一处,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时隔经年的吻。
皇宫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荣庆上前一步,“臣有本奏。”
“圣上甫才临朝,本应大赦,但和珅与刘墉本是前朝旧部,且倶在朝中风评不佳,乃是奸佞一党,应尽早处置,以儆效尤。”
“刘氏与钮祜禄氏控朝多年,理应处置,刘墉与和珅已伏诛……”
白马穿越大殿,在群臣或惊诧或疑惑的目光中,稳稳地停在金銮大殿之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爹,不肯放过我。
“润之?!”永琰肝胆俱裂,自龙椅上猛地站起,“传太医!快传太医!”
“嘭——”
一声巨响震彻大殿上空,万籁俱静。
永琰低头,胸口位置赫然破开一个血洞,鲜血染红了龙袍,复缓缓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润之手中尚且冒着青烟的火铳。
“新皇遇刺!新皇遇刺!救驾!快来人救驾——!”
——第六卷 相去日已远 (终)——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虐的几章,顶锅盖跑~后面一定会甜回来啦~~~完结倒计时
☆、指间沙
小润之想进宫看看,和珅不许。
小润之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使劲浑身解数,把和珅哄得五迷三道,终于换来一次入宫的机会,前提是要藏在父亲的官服裙摆底下,不能做声。
不做声便不做声罢,总比成日在府里头看二叔瞪眼珠子强,小润之心想。
和珅照样上朝,下跪的时候前头支出个齐膝高的大包。
“囡囡,跪下,快跪下。”
小润之奶声奶气振振有词,“我丰绅殷德,跪天跪地跪父母,才不跪劳什子皇帝呢。”
“嘘!那趴下。”
“哦。”
大包终于瘪了,和珅松了一口气,乾隆憋笑憋得噗嗤噗嗤响。
“爹,爹?”
“作甚?”
“有股子怪味儿,冲的很。”
“那是刘墉嘴里的大葱味儿,你爹早习惯了。”
“呕——”
“儿子!你别吐爹衣服里——”
直到早朝上完了,小润之出奇消停,和珅大感欣慰,儿子终于懂得体谅爹了,说不让做声就不做声,待掀开衣裳一看,得,人没了。
儿子丢了,和珅崩溃地想。
皇宫真大啊,小润之踮着脚尖,东看看,西逛逛,兜兜转转绕到了演武场,演武场外有高墙,里头叮当呼和不停,就像十里集耍把式的外乡人,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漂亮的宫女姐姐说,这里头住着神机营,大家正在练功夫呢。
“里面有卖话本儿的么?”
“……没,没有。”
“那卖糖葫芦的呢?”
“……也没有。”
“那有什么?”
“神机营里啊,”宫女姐姐双眼冒心,“那可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大英雄?”小润之拍手道,“大侠!”
“对……就是大侠。”
小润之三步并作两步,身子一缩,猛向上一窜,肉嘟嘟的小手扒住墙缘,作势要往上爬。
“诶诶,”不料这玉雪可爱的小娃竟如此好动,宫女大为头痛,“别爬,危险!”
正当此时,自墙头翻下一人,直砸在小润之身上——
“诶呦!”
二人摔成一团,宫女大惊失色,连忙拉他二人起身,小润之定睛看去,只见翻墙之人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生得一副绝好相貌,身量颀长,高出自己大半个头去。
“你是大侠么?”润之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巴巴儿地毛遂自荐,“你能教我绝世武功么,我是那个……那个什么,练武奇才。”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眼中尽是戒备之色,只当他是后宫中哪个跑出来逛景的小主子,不足为患,可是那只握住自己的小手又暖又软,令他舍不得甩开。
墙内忽而传来一声呼喝:“逮住他!别叫那臭小子跑了!”
小永琰抽出手来,掉头就跑。
“大侠!别跑啊——”
小润之不管不顾,抬腿就追。
两人七拐八拐,不知道跑了多久,润之人小气短,实在支撑不住,蹲下身像小狗似的喘气,断断续续地说,“别,别跑了,大侠。”
小永琰充耳不闻,闷头一味朝前跑,生在这后宫之中,看似身份尊贵,实则明里暗里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时时处处等着栽赃、构陷,若是停下了,说不定又要落入谁人设计好的陷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又跑了一炷香光景,身后一直跟着的雪团子终于看不见了,小永琰渐渐放慢速度。
午后暖阳铺洒在甬巷内,他的心却越发沉重,想着方才那娃娃年岁尚小,又生得那么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若是教心肠歹毒之人看见,领走了挟做人质,亦或是被好色之徒拐带了去,圈做娈童,宫中可从来不乏可耻之徒,这般一想,便好似眼睁睁瞧见了他泪眼汪汪,白嫩肌肤上遍布伤痕的模样,心里更加不忍。
旁的公子王孙被疼着宠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放任着一个奶娃娃满后宫闲逛,恐怕他的母亲定也不得宠,诶……同是天涯沦落人,小永琰毅然决然地停住脚步,并暗下决心,找到他,收他当小弟。
“大侠你自言自语什么呢?”润. 小弟. 之从背后幽幽探出头来。
“!”
小永琰跳开一步,小润之歪着脑袋打量他,方才自远处便见他神神道道,念念有词,不由有点惋惜,别是个长得好看的傻子吧。
“他们为啥追你呀大侠?”
小永琰与极度自来熟的小润之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败下阵来,别过脸,硬邦邦地说,“我拿了他们的东西。”
“拿而不告是为偷,”小润之跟个小大人儿似的说,“走吧,你跟我回去自首吧。”
“呵,自首?”小永琰足尖点地,旋身飞上墙垣,坐在鸱吻撅起的石头嘴上荡腿,“向何人陈情?”
“大侠你真厉害啊大侠,你教我翻墙好不好?”
“……”
小永琰一跃而下,颇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转身要走。
小润之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将他拦住,“别走。”
“你还要如何?”
“你拿了他们什么东西?”
“与你何干?”
小永琰一手捂着腰间火铳,一手拦着黄人参娃娃似的小润之,使他不能近身,怎奈那双小肉手不断上下摸索,摸得他浑身麻痒难耐,简直要笑出声来。
“别绷着啦,想笑就笑么。”
“……”
怎么会有如此……如此……臭不要脸之人,永琰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你看,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可是,偏偏这样毫无戒备的小少年,却一头撞进他紧紧封闭的心里,一住就是许多年。
他入神机营也有些时日,因着一身筋骨,受了段老的青眼,归到帐中,授之武艺,学武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想偷一把火铳。
火铳这样的□□在大明朝用的广泛,到了大清反倒不太常见,放眼宫里头也只有禁卫军与神机营两处可用,他需要这东西,他要杀人。
终究年少,两个小少年嬉笑打闹,渐渐熟络起来,小永琰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冷宫后头的茶坡上去,头对头躺下来,望着遥远的天空。
“这些有香味的叶子是什么?”
“是一种茶,很苦,所以没有人来摘。”
“这个玩意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当然,”小永琰说,“这管子里头装上铁蛋子,手按住这里,按下去,铁蛋子就会弹出去,射中你想杀的人,那个人的身上就会被打出一个血窟窿,不停流血,血流光了,人也就死了。”
“死了?”
“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就是……”小永琰绞尽脑汁,“就是没有了,飞走了,到地底下很深的地方,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再投胎,好人飞升做神仙,坏人变成猪狗畜生。”
“也就是说,死了,就会飞了?”
“是……也不完全是,”小永琰高深莫测地说,“人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的人。”
“那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了?”小润之有些感伤,“爹肯定不想让我死的。”
小永琰用手指头描画天上的一朵云彩,“反正我死了,没人知道,也没人难过。”
“有的,有的,”小润之凑过头来,啵一声亲在他脸上,“别死,我难过。”
“你……”
小永琰脸上通红,慌忙坐起来。
“你我素昧平生,萍……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又如何,”小润之把脑袋蹭过来搁在他腿上,奶声奶气地指正,“谁说知己挚友就得是娘胎里注定的,我就是要与你交朋友嘛,你教我绝世武功,我们一起行走江湖,这个给我玩玩。”
他伸手从永琰腰间取出那根火铳,小手几乎握不住扣弦,勉力攥在手里,摇摇欲坠。
“别冲着我,”小永琰说,“太危险了!”
“没事的嘛,我用手把铳口给遮上,这不就好了么。”
“诶,别——!”
永琰一把挥开他的手,却还是迟了一步。
火光乍起,手心剧痛,后坐力使火铳柄撞上他的头,陷入黑暗之前,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他的名字呢。
他记起了很多很多事,唯独四岁那一年的午后,天空的湛蓝,苦丁幽微的香气,那一声火铳巨响,刹那间光影与耳边的嗡鸣,流血不止的手掌与火星四溅时,永琰被灼伤的眼睛。
竟全然忘了。
——你会开火铳。
——你开过的。
——你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各位老爷鞠躬~完结倒计时~
☆、天涯路
他动弹不得,口不能言,唯有周身焦灼的痛楚提醒他依旧活着。
活着,为何还要活着,很多很多次,润之觉得自己早已经死了,死在水里火里,死于千军万马铁骑践踏,死在父亲盛怒的棍棒之下,他闭上眼,觉得生命流逝,停顿得刚好,有人记着,有人念着。
可是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活着,在那些伤痛里侥幸存活下来,然后变得刀枪不入。
唯心死而已。
马车颠簸,一人掀了车帘,探进半个身子来,继而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润之悚然一窒,这种触感太过熟悉,这只微凉的手,曾无数次在晨光熹微与做了噩梦的午夜,温柔地将他唤醒。
“你醒了,”方儒生说,“能说话么?”
润之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方儒生半抬起他的身子,依靠在自己怀里,断断续续喂进去小半壶水。
“慢些喝,还有。”说罢撩起帘子,对外面的人说,“再递壶水给我——”
尹壮图一边驾车,以手指勾了一只水壶送去,“醒了么?”
“方才醒的,”方儒生说,“但好像不能发声,我来驾车,你进来看看罢。”
尹壮图应了一声,侧身与方儒生交换个位置,继而悬着头在润之上方,像个大夫似的端详他的脸,两指捏开他的嘴来检查口腔和喉咙,奈何他也是个蒙古大夫,军中断骨创肉的伤治得,再往深处就不好说了。
“丰绅,丰绅,你能听见我说说话么?”
润之将头偏向另一25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侧,看见车窗外道路两旁,鬣狗正在啃食腐烂的尸体,那人肠穿肚烂,眼珠落在三丈以外,已被撕咬得不成样子,秃鹫蹲守在侧,等待着这一顿唾手可得的晚餐。
“如何了?”
“喉口看着没甚大事,”尹壮图说,“不成了,后背上伤口裂了,我帮他重新包扎一下。”
润之听了几句,又在剧痛之中昏迷。
浑浑噩噩睡了两天一夜,醒来时窗外漫天星斗,方儒生倚着车壁浅眠,尹壮图扬鞭催马,片可不敢停歇地赶路。
四下寂寂,唯有鸦啼与风声,想来已入山林,感到身上的疼痛有所缓解,润之伸出手,拉了一把方儒生的袖口。
方儒生睡得很浅,见润之醒过来,又扶起来喂下些水去,探了探他的额头,高热已经褪了。
“饿了么?”
润之竭力摇头,合上眼睡去,方儒生伸手去戳帘子外,“你入车内歇息会儿,我来赶车。”
“不用,还撑得住,”尹壮图说,“你若精神了,便出来陪大哥坐着。”
方儒生蹲起身,掀了帘子出去,帘子一落下,润之便张开眼,盯着车篷发呆,思绪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御林军闯进院子,将母亲拖出去斩杀,一会儿又想起素池被糟蹋至死时绝望的眼神,无一不是血腥可怕、令人作呕的场景。
帘外响起一段埙声,却是许久未曾听闻的清平调,悠扬婉转,如泣如诉,仿佛碾平了无数岁月,令他歇斯底里的情绪渐渐平复些许,慢慢又陷入睡眠。
前路是哪里,未来在何处,他不想问,而背道而驰的皇宫与曾哄骗、利用、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最后如何了,是在除掉自己之后继续风光无限地坐上天子之位,还是偶在午夜梦回之时被噩梦滋扰,润之都无从得知。
总之没有死于那一火铳就是了,若有国丧,天下皆知,可见火铳里的铁蛋子并不足以要人性命,小时候的永琰就会骗人了。
充足的睡眠使他的身体缓慢恢复,但他迟迟不曾开口说话,伪装成一个天生的哑巴,令尹壮图担忧的是,他似乎也听不见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