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还能在少年黑沉的眼中看到的氤氲死志,现下都化作了如铁般的决心。看着看着,晏无意忽然笑开了,他终于能放下心对陆沉说一句恭喜了。
恭喜他终于得偿所愿,少年走出来了。至于他能不能如陆沉所愿那样大步往前走,就不再是晏无意能够干预的地方了。
青年得不到回答,有些着急地拉了拉晏无意的袖子,“他怎么了?说话啊。”
“没事,他只是太高兴了。”男人反手扣住青年的手,又重复道:“他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就让少年今天这一跪......成为他们两个同样从过去的梦魇中侥幸逃出的人的秘密吧。
顾平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之后便不再说话了。
青年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无神的眼睛却有着月光一般的温柔目光。他感到男人温暖粗糙的手掌紧紧地拉着自己,无端地感到有点好笑。
“小顾,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去?” 温述秋轻声问道:“若是你无事的话,要不要和我们一并离开?”
“去哪里?” 顾平抬起头来,怔愣地问道。
他这一问顿时将青年问住了,温述秋仔细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黠州?”
“去不止山。” 晏无意忽然打断道,他说:“去不止山。”
顾平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两人之间的默契无与伦比,这样子再看不出他们的关系那就是少年眼神有问题了。他心里感叹了一声,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艳羡兴致。两个人相濡以沫,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其实晏温二人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但即使是这样也遮掩不了青年按捺羞赧的表情与男人强忍着欣喜的缱绻眼神。
真好,顾平笑了起来,“我就不和你们去了,我还有事。”
十多岁的孩子,在穷苦人家早就是该顶起整个家的年纪,顾平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圆珠子心思流转。他的这个小门户里只有两个人,所以要干的事也少,得先回去把被烧毁的房子重新建起来。
才见面便要分别,温述秋心里有些不舍,他从小兜里抽出来一张银票:“这个给你。”
少年并未推辞直接接了过来,那银票上面的数字他虽从来没有见过,却也不觉得这么大一笔钱财烫手。他虽接的轻,但却郑重无比地收到了贴身的地方,同那小珠子挨在一起。
“你今后......” 晏无意犹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低声道:“再莫要做傻事了,有什么事便去信不止山,那里自有人转交于我俩。”
语毕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青年,然后飞快地用口型比道:“好好活着。”
“我会的。” 顾平收拾了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走到了官道口,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生他养他的镇子。少年背着柴刀和小包裹,冲二人用力挥了挥手:“改日再见!”
男人嗤了一声,摆手道:“去吧去吧!”
一旁的温润青年笑了起来,也挥了挥手:“改日再见。”
下一次再遇见,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得了重感冒,看什么都是带重影的,所以暂时休息了。抱歉qaq!
第85章 纵身一跃
元景五年,金秋九月。上都的瓜果早已成熟,俱是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往来人潮如织,高呼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临街的摊子上面升起的蒸汽烟雾直冲云霄。
今日是当朝的一年一度的庆获节,九月的头几天百姓们就开始算着日子了。八月才将最后一点夏麦收进自家粮仓,正是可以开开心心过秋冬的时候。在这一个月里,天下将会大赦曾经的犯人,诸如兵赋粮税都降了等次。,还会有连续几天的傩戏庙会能逛。除了年以外,小孩子们最期盼的便是庆获节了。
深宫森严,马蹄声哒哒,从重重宫门外一路奔腾而来。几声暴喝顿时惊飞停在枝桠边的渡鸟,黑色的细枝剪碎了天空,留下了红色的霞光。
富丽堂皇的寝殿之外,一个作侍官打扮的男人步履匆匆,满是横肉的脸上大汗淋漓。他快步跑到了宫殿小门之外,伸手便要推门而入。驻守的几个侍卫见状,连忙横刀将其拦下:“你是何人!陛下正在休息,禁止任何人靠近寝宫。”
“疯了你们!看清楚我是谁!”那侍官一把拂开挡在眼前的尖刀,将自己的官牌一把抽出来扔到几人眼前,哑着嗓子颤抖道:“兹事体大......必须、必须报与陛下!”他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方方正正的蒙着蓝色棉布。
那牌子是上好的白玉做的,上面刻的什么几名侍卫看不大清,却也能证明来人的身份了。见他惶恐急切的样子不似作伪,几个侍卫也不好妄下决定,但是该走的检查还是得做的。为首的侍卫长对着属下使了个眼色,又上前说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大人原谅则个。”
他接过侍官怀里的匣子,几下拆开之后待定睛一看,男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这是!”
“看完了吧?还不快通传陛下!耽误了要事,你们有十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侍官此时已经喘过气来了,阴阳怪气道:“陛下如何能让你们在此处当差,一群呆子。”
侍卫长攥紧了拳头,不与他计较,见先前派去通传的人面色凝重地对他点了点头,侍卫长才首肯那侍官进去。
侍官冷哼一声,一把夺过那匣子,便昂首挺胸地进了外殿。
待人走后,一人低声问道:“老大,那匣子里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那高大健壮的汉子忽地红了眼眶,嘶声道:“高将军的人头。”
“他就是高明威?” 皇帝此时才喝了药,看上去精神头十分不错。他打开了匣子,面色平淡地仔细端详了一下那颗头颅,“怎么死的?”
侍官偷偷揩了把额上的汗,低头道:“被几族的精锐围攻,自戮而死。死后人头被割下,旧部费尽千辛万苦才抢夺回来。”
“他守的安远关呢?” 皇帝将那干瘪的人头放回了匣子,旁边的婢子立马呈上一条明黄的绢帕供他仔细擦手。
胖胖的男人瞧了一眼他的神色,才喏喏应道:“没.....没了。”
嘭的一声!吓得侍官一下子瘫软在地,他哆哆嗦嗦地看向皇帝,只见那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怒意:“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侍官脑内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补充道:“高将军并未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微臣跟随他数月,并未有什么来往。”
头都在这里放着了,再说什么通敌叛国有何意义!皇帝扶着床榻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指了指侍官:“愚蠢!你这监军做的简直是毫无用处!高明威一死,安远关群龙无首,此时你不留在那里收服势力,为何要跑回都城?!”
侍官心里欲哭无泪,还待在安远关收服高将军遗留下来的势力?现在安远关被北族人杀的连老鼠都不剩一只了,旧部全都退回到关内休整了,他留在那里是给人当靶子吗!
想到这里,侍官未免有些不忿,他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直接说道:“陛下有所不知,不光微臣一人回来。”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哪有撤回的道理。皇帝听见这话,再一深思其中所含的意义,登时便是眼前一黑,连站都站不稳了。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老人眉目一竖,上前先是将皇帝扶到床榻间,然后反手便是一记耳光。直打的那侍官掉了三颗牙,流了一嘴的血。
“你、我可是朝廷命官!你做何打我!” 侍官被打懵了,回过神来便想找那老人拼命,还没等他扑上去便被几个侍卫架住了。
老人给皇帝顺了顺气,低声劝慰道:“陛下莫要太过于心急,此等不忠之人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皇帝无力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门外。
几个侍卫顿时会意,一人拿布塞住侍官的嘴,另一人直接上前便是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血都没洒出来几滴,这人便毙命了。
大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就像谁也没有来过似的。身旁的侍婢们早已退下去煎药了,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皇帝与老人两个喘气的。外面天色渐渐沉了下来,要下雨了。
皇帝半靠半坐在床榻间,再次仔仔细细地看着那颗人头。他丝毫不畏惧那怒睁着双眼的狰狞头颅,他看着那双早已瘪进去的双眼,似乎还能通过那里看到一个正在不甘、不屈地嘶吼着的灵魂。
“你认识他吗?” 老皇帝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老人恭敬地回道:“高将军在朝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你说说,他为何会落得这个下场。” 老皇帝最后还是拂上了头颅的眼,只因那双眼里有太多东西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他看不懂,也不想看。
“老奴只能说,” 老人委婉道:“将军他运气不好。”
“高家只剩他一个了,” 皇帝不只是在叹息还是其他什么,“想当初,他的字还是朕赐下的。高家的老夫人是朕的表姑母,也是个极为祥和的人呐。我记得她是......”
“陛下,元景二年。高老夫人是元景二年冬走的。” 老人提醒了一句。
“当时表姑母撑着身体给朕行礼,你晓得她是怎么说的吗?” 皇帝半是讥半是讽:“她说高家世代为将,满门忠良,不能断在她手里。便恳求朕派她的孙子上战场,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镇守边疆。朕就、朕就答应了。”
高家最后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他是凶手。剩下的话,皇帝没再说出口,他又感到了一阵力竭。疲倦感如潮水般漫上了四肢,最后终于淹没了他的大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末了一歪头便睡了过去。老人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然后给皇帝改了条薄被,望了眼窗边。
先是几滴小雨落下,滴滴答答地打在琉璃瓦檐上,紧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了起来。雨越下越大,这样的天气,再火热的节庆也办不下去了。都城终于又安静下来,认命地被笼罩在阴沉又朦胧的天境之下。
这样一场雨过后,最为炎热的边关便可以开始种下一季的粮食了。老人从怀里抽出张纸,又一丝不苟地将上面的小字读了一遍。待确认无误之后,便将其烧成了灰。
烟味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老皇帝,他恍惚间醒来,混混沌沌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无事,” 老人笑着道:“只是要结束了。”
老皇帝并未听清他的话,只痴痴地点了点头:“要结束了。”
“陛下,安心入寝吧。”老人笑容诡秘,不知将什么东西倒进了老皇帝的药碗里,“待您醒来,便天翻地覆了。”
数日后,一封千里急信传入沙漠。
信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书房,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了它。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男人大致一扫便看完了。他神色淡然,并未见有何表示,一边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起,一边开口问道:“九献行动失败了?”
“并未!”他的身后跟着个青面带刀的男人,闻言立马驳了一句,顿了顿又恭敬道:“还未传来消息,想来统领应是到了太子附近,不能贸然行动。”
“是吗?”卫从容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又道:“本王素来听闻你武功高强,比之太子亲卫若何?”
“若论直攻,属下自人无人能比。” 魏三绝垂下眼。
“好!”恭王大笑了一声,又道:“那九献呢?你似乎十分关注他。”
“王爷明鉴,”魏三绝见他点破,也不否认,干脆利落地跪下道:“属下对九统领之心日月可表。”
“什么心?” 卫从容来了兴趣,顿时坐直了身体问道。
“护他一生一世之心。” 魏三绝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一幕幕有关那人的画面,心下愈发灼热。
男人指尖微微颤了颤,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随即又说道:“本王允你一事。”
魏三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充满希冀地看向他。
“你若是能刺杀成功,” 男人垂下了眼,淡漠道:“本王便将九献赐予你。”
第86章 就此逝去
沙漠的九月,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季节。它太过于变化无常,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瞬也许就落下了大雨。可谓是既有秋日该有的天高云阔的洒脱,又有夏日怒而惊雷的凝重。
自与顾平大漠一别之后,晏无意二人便又踏上了旅程。两人的关系虽与之前有了不同,但实际上又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两人相拥而眠,又一同醒来,这样的日子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是决计不敢想的。
天晴了啊。
晏无意走在后面,手里提了个空酒壶,目光从天边的云彩收回,又慢慢落到前面青年的腰身之上。那日情动二人做了些逾矩的事情,打那之后秋秋就再也不让他碰了。
只要一靠近他,男人一边想着一边蹑手蹑脚地靠近,等离青年只有几步距离时忽然伸手捏了一把那柔韧的腰,低声唤了一声:“秋秋。”
青年的反应十分好玩儿,他先是一僵,然后一阵红霞便顺着耳根逐渐蔓延上了白皙的脸颊。晏无意从身后抱住了他,亲昵地蹭了蹭青年温温热的脸,语气十分哀怨地问道:“为什么不理我?”
“快、快放开我,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男人炽热的气息打在敏感的耳边,青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他无甚底气地推晏无意:“不要闹。”
“唉,男人都是如此无情的吗?”晏无意假模假样地叹道:“才拿去了奴家珍藏二十余年的清白,现下又如此决绝。”
“.......” 温述秋又好气又好笑,“你再混说试试,到底要干什么?”
晏无意松开怀抱,又去拉青年的手:“不干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好了,” 青年扣着他的手腕,笑道:“多大的人了,不知羞。”说罢他又开始仔细描摹辨认手中的图纸,以期找到临近的城镇。
“真敷衍啊。”晏无意无奈地说了一句,便转而喜滋滋地拉着那只修长的手了。眼前的人在认真地感受着手下地图的线条,而他的目光也从未有一刻离开过青年。怎么看哪里都这么顺眼呢,晏无意另一只手摸了摸胸膛,那里每回只要一想到‘温述秋是他的’这六个字,就开始狂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开心似的。
“咱们下午大概就能到罗城镇,晚上就在那里休息吧。” 青年伸手感受了一下风,又道:“风向变了,今晚恐怕要下雨。”
“罗城镇,” 晏无意勉强从激动的状态之中脱离出来,闻言疑惑道:“那里不是改名叫安远关了吗?”
“嗯?” 温述秋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可地图上写的是罗城镇,也许是近几年才改的罢。”
“大概吧,” 晏无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掂了掂手中的空壶,“希望镇上有好酒,我这壶已经空了好久了。”
两人前脚刚走,几个骑着马的壮汉后脚便跟了上来。他们不敢上前,便只远远看了一眼二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打赤膊的高大男人,他鹰般的双眼直直锁定在前面两个着浅色衣衫的身影上面,半晌之后转过头,操着一口晦涩的怪腔调叽里咕噜地对旁边的几人说了些什么。
随着眼前的两个身影渐行渐远,几个大汉也结束了他们的对话,分头行动起来。
日落时分,晏无意和温述秋二人到了罗城镇附近。他们仰仗轻功在身,并未奔波,所以看上去十分闲适。
“上次来这里还是五六年以前,” 晏无意把包袱往上拉了一下,又小心地牵住身后青年的手,带他绕开了脚下的石块,“那会刚巧也是九月份来的,我记得罗城人老是载歌载舞的,当时总觉得他们这么开心傻乎乎的。后来才知道这地方虽不总是风调雨顺,但胜在里面的人安居乐业勤劳本分。”
光是听他描述,温述秋便生起了无数期待的心思来,他笑道:“可有你认识的人?”
“没,我只待了两天就匆匆赶往三千镇了。” 男人紧紧盯着路上,随意道:“印象比较深的是卖酒的那个老板娘。”
“怎么说?” 青年怔了一下,转头望向他。
晏无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样说似乎很容易引起误会,顿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你可别多想,那老板娘见我还是个半大小子,提点我不少。”
“你想到哪里去了,” 青年摇了摇头,拂开他的手轻巧地绕开一个尖利的石子,小声嘟囔道:“我就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