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抵瘫软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眼底出现巫即代表十巫之首的长袍衣摆时,却忽然抬头,目光雪亮,神色悲愤:“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明明我为灵山,为整个巫咸国尽心尽力,巫咸大人却从来都没注意过,连临终时,都轻飘飘扫一眼,目光就落在了你和巫彭身上——一个身体不好撑不起事的胖子,一个沉迷古迹从不在意巫咸国死活的呆子。”
“巫即大人是当初丈夫国相逼之时,为解巫咸国之围,一人抵抗六名神血能力者落下的病根!才不是不管事!”巫即身后一人愤愤喝道。
巫抵仰天大笑起来:“那现在呢?你的雄心呢?你的胆魄呢?你还敢单枪匹马对上丈夫国的精兵强将吗?丈夫国生意都通到了东陆,我们巫咸国在干什么?在卖草药,在给人占卜凶吉!”
他显然是压抑已久,事至功成而被人拦下,实在是忍无可忍,指着巫即的鼻子就骂了起来:“懦夫——当初的一战,一定是吓破了你的胆吧?隔了这么多年,眼见着丈夫国的国君和继承者如此昏聩,也还是不敢动手!你在犹豫什么,巫咸国曾经是神的侍从,而今落魄成了什么样?你多年坐在大巫之首,不会觉得心中不安吗?不觉得……有愧先人吗?”
在场的人被巫抵的爆发惊住了,在他们眼中,巫抵是个强势专横的主,但现在说出的一番话,倒有些泣血而呼的意思。
倒是巫即依旧平静,他抬手阻止了身后或是不忿或是神色复杂的手下:“我终于知道巫咸大人当初为何不考虑你了。”
“真正被那一战吓破了胆,此后日日惦记,不敢丝毫松懈的,是你才对吧?”巫即叹了口气,“我当初应战,无关雄心,不过是因着我是巫咸国人,只要有一口气在,谁都不能欺负了巫咸国去罢了。我有没有胆量,与后来丈夫国如何发展有何干系?狂妄发动战争的人已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你还非要把他们踩到脚底下才能安心?唔,恕我直言,若是你的心魔始终存在,就永远不会放心的。”
“又来了,这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话!”巫抵龇着牙,跟妖兽打交道多了,连狰狞的神色都有些不似人类,“为何不说,自从诸神寂灭,灵山上的大巫们就再也没了方向,每日里只浑浑噩噩地虚度呢?往日的风光全成了笑话,有一个人想过如何挽回吗?往日俯首帖耳听灵山神意的国度,一个个崛起又衰落,都过了多少代?群星璀璨地闪耀又陨落,其中有巫咸国什么事吗?说什么超然物外,不过是一群僵化在灵山上的老不死,在等待一个最终的死法罢了!”
“可我不甘心啊……巫咸国拥有最辉煌的开始,哪怕毁灭,也要以,最辉煌的方式才行——”巫抵牙关直颤抖,虽然有着以情动人的成分在,但看得出,也是动了真心的。
“咦,小巫抵,老婆子倒没想到,你还有如此……热血的想法啊?”一个苍老的女声忽然响起,幽幽渺渺,难辨来处。
好在来人也没有故弄玄虚,直接从门外走了进来,却是个满头银发的瘦小老太太,正是长年在外不知何时悄悄归来的巫盼,身后还跟着不苟言笑的巫礼,神色忐忑的巫姑巫真。
事到如今,巫抵自然知道大势已去,冷笑一声,颇有些心灰意冷状:“那也总比混吃等死的好。”
他豁了出去,已完全不在意其他,压根没打算给其他人留一点面子。
巫即还没什么反应,巫盼却直接炸了毛,手中一根盘龙拐直接冲着巫抵身上就招呼过去了:“就你一个能了是吧?啊!巫咸国的人要的是当个不可一世的霸主吗?你也活了不少年头了,没眼看到霸主来来回回换了多少茬?卷进去多少国?有一国善终的吗?巫咸国安安静静地待在极西不好吗?上赶着往里头掺和?”
巫抵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他也不闪躲,继续冷笑:“恐怕事到临头,想不掺和也晚了,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那么多蝼蚁般的人和小国都知道与其听虚无缥缈的天命,不如奋起一搏,倒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舍不得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了么?”
巫盼怒极,还欲再打,却被巫即阻止了。胖胖的老人摇摇头:“我从不反对顺势而为,只是人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是你可以努力的,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取的。”
巫礼黑着一张脸,语气平平地开口:“巫抵,你以为自己多年掌管迎客署,都是你的功劳?可知是谁一路说服十巫支持你?你以为你私底下派出去多少人与东边南边的国度来往,别人真的一无所知?你以为,为何巫即大人隔些日子,便要召集大家一起,让你说些迎客署的情况?你没发现,有些你急功近利的部署,都是在众人喝茶吃点心时,轻描淡写地阻止下来的么?我们说的那些危害,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心里过?”
“他哪里会听得进去?一意孤行惯了,总会以为我们这些老家伙千方百计碍他的路罢了。”巫盼冷冷接道,转而又一瞪眼,“这些也就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鼓与钦这样的煞物重现世间,不该招惹丈夫国!”
关于鼓与钦,不过是一些猜测,并无实际证据,巫盼寻思着诈一诈,结果此时巫抵真的心情动荡,竟完全没有反驳,噙着一丝冷笑:“只可惜,这鼓与钦被镇压多年,本事依旧比我想象的大,竟然挣脱了我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能夺走稀世宝贝钟山玉难逃。好死不死,路上碰到一群蛊雕掳了只九尾狐,混乱之下竟是便宜了那只快死的九尾狐……要不然,鼓与钦,加上钟山玉的力量,还有我研究多年的药物,组建一支战无不胜的兵团,今天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他为自己每次都只差一线的运气表示无比不满又无可奈何:“天要灭我,我无话可说。”
这个向来强势的老人,直到如今,依然不肯服输。他冲着上天比了个手势,这在极度崇敬神明的巫咸国,带有明显的亵渎意味。底下人大惊失色,纷纷涌上前,将巫抵捆了个结实。
“带下去,消息先别传回巫咸国,秘密找出他囚禁妖兽的地方,千万不可给人机会放出那疯狂的‘妖兽军团’——着重搜寻灵山附近人不太走动的几座山。”巫即吩咐。
底下一阵忙乱,终究清净了下来,只剩下几名后来的大巫。
“那个幽如何是好?”巫盼是个急性子,问道。
巫即叹口气:“对丈夫国找个借口,说巫抵突生急病,让小弟子来探病。直接以药物让它现形,以犯事之由,强行带回巫咸国。哪怕礼数有些不周,也不顾不得这许多了——总比丈夫国知道了幽的真身,两国结下大仇强。”
听到这里,巫礼忍不住愤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这巫抵……简直岂有此理!连极东和极南都听说了丈夫国财富无限,金玉为砂,早就恨不得西边出点乱子,他还敢凑过来掺和一脚。我们千防万防,他倒好,把一直大猴子拿来讨好厉钧?怎么想的?真当丈夫国的长老们都是吃白饭的么?那群老家伙,哪个不是人精?国君和继承者寻常不像话也就算了,真要闹出荒唐事,能不出手?”
巫盼神色更冷:“连大群的妖兽和煞物都敢碰了,区区丈夫国算什么?与虎谋皮,还是注定反噬极快的事,巫抵……该说他有胆量呢还是无知者无畏呢?”
“都少说两句,事已至此,我们还是解决问题为上。”巫即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神色疲累,“这些年明面上让巫抵一个人撑着迎客署,接触的人太过庞杂,我们又有所顾忌,发展成这样,也不能全怪他。”
当年巫咸国与丈夫国相争,最终以大量外部势力介入而告终,巫咸国惨胜,却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昔日站在神的身侧的巫者们,此时已经要受一些强国的摆布了。
其中就包括,当时的实权巫者全部退位,将所有事宜交给“后起之秀”,明面上不得有任何干扰。
老一代的大巫,要么假装不问世事,要么装疯卖傻,迂回曲折地一点一点拔出所有安插在迎客署的势力,又千方百计地与丈夫国维持微妙的平衡,却遭到了许多国人的责难:为何不作为?
不是不作为,而是一有动作,便会给人有可乘之机。
谁也没想到,当初被选中出头的、一无所知的巫抵,会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步铤而走险到这种程度。
巫即的话一出,巫盼巫礼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巫盼嘟哝着说:“罢了罢了,反正还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在,在一日,保他们安稳一日便是了。至不济,拼着万劫不复也给他们寻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也算对得起巫咸大人了。”
“不说这些后话了,你们先别露面,我着人去寻厉钧,将幽叫来。”巫即有些意兴阑珊似地摆摆手。
然而,正如厉钧想要求个绝色美人却求了只大猴子,巫抵想要一统天下却根本不得其法,巫即准备相当到位,却也出现了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他高估了巫抵对幽鴳的控制能力。
第120章 巫彭
妖兽没有人那么弯弯绕绕的, 走一步看十步的心思, 它们更多的是凭着直觉行事。幽鴳作为巫抵暗地里研究多年, 最拿得出手的“作品”, 除了化形后绝美的容貌, 在某些方面的敏锐程度也是不容小觑。
幽鴳秘密地来找巫抵, 左等右等没等到人出现,得到的回复一直是“大人有事, 请稍等”,心中的不安就逐渐扩大了。
若是寻常时候, 它这种妖兽变来的“下属”是没有任何地位的, 让你等着就必须等着,哪能有二话?毕竟,它的模样要靠巫抵给的药物才能勉强维系,没有命令而擅自行动, 当日花园内肥遗的模样就是它的未来,甚至那还是轻的。
但现在,幽鴳莫名地感到了一种惊慌。这种惊慌, 从前几夜孟极和肥遗莫名在防守森严的后花园失踪,王宫又被不知名的人整个搅了个遍就开始发芽, 到自己陪着厉钧四处查看时,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时, 开始根深蒂固——尽管那气息极淡, 但幽鴳曾是北山的妖兽, 对传说中的山大王实在听过太多, 也随着其他妖兽,凑热闹似地“瞻仰”过他踏过的地方——当然,当时的真正目的是能刨回一点带着饕餮气息的东西,留着关键时刻吓唬天敌用。
大概那时候还太小,那种强大无比的气息给它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是幽鴳成年后遇到所有强悍妖兽的气息都不能比拟的。
北山的妖兽们,从小就学会了对饕餮的敬畏,刻在了骨子里。
再往后,一切就似乎有了脱轨的迹象。说好的配合巫抵大人演一出戏,临到头来却是巫即大人先出现了——它再怎么也知道,巫抵大人是极其不待见那位的。
说好的见面时间一直在忙……
幽鴳的心头怦怦乱跳,悄悄地捏碎了袖中的某件东西。从某种方面来说,它比瞻前顾后的巫抵有决断多了,在感觉到危险时,它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是丈夫国,巫咸国的大巫们平日再威风八面,也得稍稍收敛一些。
而自己目下的身份,是丈夫国大殿下厉钧的“宠妾”,还极其有希望抬正,是宫中人见了都得稍稍给点面子的人。除去这些对妖兽来说没大意义的,它也是这一行人中,在丈夫国王宫待了最久的人,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
幽鴳迅速地决定,赶紧离开,巫抵只要还想用它,哪怕再生气,也会主动去寻它。
捏碎之物散发出一种人类并不敏感,对妖兽和某些小昆虫却极其诱人的味道。事先安排好的人手拿的小盒子里,黑色小虫开始兴奋地转圈圈,振翅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
这些人不敢迟疑,很快寻了进来:“姑娘,大殿下在急着寻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幽鴳看一眼面色不变的巫抵手下,暗自嘀咕莫非想多了?却也没多做考虑,温声对其中一人表示太不巧了既然师父正忙我只好下次再来,得到一个漫不经心的首肯后,随着寻来的人匆匆出了门。
在场几个都是巫抵的心腹,都知道幽鴳的根底,眼见它走得没了影,有人便嗤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啊,一只长毛猴子,扮起来模样还听勾人的。”
“慎言!”另一人瞪了他一眼,小心地四下查看了一下,这才露出个有些猥琐有些嘲讽的笑,“说起来倒也真是,我就是知道底细,每次见了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痒痒呢……”
“算了吧,那洞中的修罗场,我见了一次后饭都吃不下去了,看到这些妖兽们也还阴影着,你们倒是胆大。”一个年轻些的露出个受不了的表情,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巫抵大人怎么走了这么久?不是说马上回来的……啊,巫,巫即大人!”
三名心腹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捆缚了起来,彼此对视间全是茫然和惊恐。但巫即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凝重了几分:“幽鴳呢?”
他是听了消息赶紧过来堵人的,可现在却连一根毛都没堵到。
“幽鴳”二字一出口,巫抵的三名心腹吓了一跳,要知道,幽鴳本是妖兽之名,幽才是巫抵对外宣称的小徒弟的名。
“说话!”巫即难得厉声喝道。
有人回过神,结结巴巴地说对方刚前脚出门。
巫即问明了去向,立刻派人去追,这回下了死命令,只要不是当着那厉钧或丈夫国王族的面,不论来软的硬的,必须带回来。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幽鴳的离开不是巧合,不赶紧解决,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然而这次,他更慢了一步。
幽鴳被一种风雨前夕的不安席卷,并没有走通往厉钧住处的常规路线,而是七弯八拐,绕过整个王宫的大花园,一面心慌意乱地越走越快,一面想着应对之策。
不知为何,它又想起了当初在洞中的种种折磨,被喂下各种药物的痛不欲生,一时间只想离巫咸国所有想干的人和事越远越好,甚至连巫抵的淫威都不那么可怕了。
它想念北山了,当它还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妖兽时,凭着低微的摄魂术对着其他路过的大小猎物撒娇弄痴,趁其不备弄些吃的,猎物跑了也没关系,大不了饿一顿,依然可以四处晃悠寻找下手的目标。离开那种日子,已经不知有多久了,恍如隔世。
这念头一起,竟有些不顾一切的意思。大约妖兽天生就是向往自由的,不论被巫抵捕捉后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是跟在厉钧身旁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比不上当初饿一顿饱一顿,但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
哪怕离了药物没几日能活,它也要……
“你是何人?如何闯入的这宫中?”一道昏昏然有些惊怒的声音响起。
幽鴳心情不稳之下一抬头,看到了一张五官与厉钧有几分相似,但苍老得多的脸。它还是绝色美女的模样,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怔愣之下有些无措的模样,击中了丈夫国昏庸好色的国君的心。
他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以为毕生拥有过的姹紫嫣红不过是庸脂俗粉,他的心怦怦直跳,有了初晓人事时,偷眼看自己父王那些美丽宫女时的怦然心动。
当然,老国王以为自己被爱神飞了一吻,事实上是幽鴳妖力没控制好,强力摄魂术直直地对着这具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使用的结果。
偏偏这还不是常见的摄魂术,加上老国王素行不良,所有闻声而来的属下,只看到了他对着一位美人痴痴留恋,没看出任何不妥。
这天,巫即和厉钧都得到了一个噩耗:国主要立妃,那人便是他在花园邂逅的美人——幽。
使者笑着对巫即睁着眼睛说瞎话:“听说这便是巫抵大人的高徒?哎呀那正是喜上加喜,我们大王对美人一见钟情,没想到还与老朋友巫咸国有如此深的渊源……”
对厉钧说的话就颇有些荒唐,这位对着巫即选择性失忆仿佛头一次知道幽身份的国主,派人给厉钧传话:“我手底下那些美人,看中了几个,你就挑几个吧。”
把你看中的这一个给我就行。
若真说起来,父子俩骨子里是十分相似的。好色是真,为了美色牺牲太多,那是万万不能的。这美人儿幽来历不明,玩玩也就罢了,若巫咸国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那是决计不会答应的。厉钧在遇上巫咸国使者时是这么想的,国主在初听此事时也是这么想的——他甚至把儿子叫来训斥了一顿,让他赶紧脱手。
但骨子里从来瞧不上女人的父子俩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思想会完全不受控制,无法自拔地沉溺到温柔乡中。美人有一个绝招,叫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