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一会儿玉罗刹。
白锦的嘴角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因为他想起了西门吹雪,想起了玉罗刹。
时至今日,他已将西门吹雪视作亲子,与玉罗刹也勉强算是半个家人了。对于玉罗刹往后要如何扭转与西门吹雪的关系……他很期待。
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看向头顶蔚蓝的天空,看见了从头顶飞掠过去的鸟儿,心里前所未有的感到了轻松和雀跃。
今天是西门吹雪的好日子,同样是他的好日子。
“老爷。”
景明送来了一封信,和一壶酒。
“这是主上送来的两样东西。”
信,是玉罗刹写的信,酒,是十四年前白锦亲手埋下的竹叶青。
玉罗刹的信上只写着两个字。
“甚好。”
玉罗刹这是在肯定谁?
自然是西门吹雪!
因为白锦的上一封信里,他问了这样一句话:“你觉得吹雪如何?”
玉罗刹的回答是甚好。
他的儿子,又怎么会不好?
白锦满意的收好信,道:“酒先不必了,等吹雪回来了再端出来。”
“是。”
景明福了福身,温顺的退下了。
白锦想了想,走进西门吹雪的书房里,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写下了一句话。
西门吹雪很快就会回来。
只因他要杀的人,就在万梅山庄不远的城镇里,一天即可往返。
他要杀的是一个庸医。
一个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庸医。
一个治不好病人的大夫自然是个庸医,一个以折磨病人为乐的庸医自然该杀。
西门吹雪的剑,杀该杀之人。
哪怕他与那位庸医素不相识,哪怕他与庸医手下的亡魂素不相识,都不妨碍他出剑的速度。
白锦对此表示支持。
吹雪能懂得侠义二字,他很欣慰。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个冥想的时间。
风清月皎,晚风习习。
西门吹雪终于回来了。
他一身的风尘仆仆,还带着隐隐的血腥气,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
因为他已经完成了成为剑客的仪式。
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他院中的白锦。
“你回来了。”
西门吹雪的神情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一切顺利?”
西门吹雪答:“比想象中的难缠些,但他已经死了。”
死了,成为了西门吹雪的剑下亡魂。
成了他手下的第一条人命。
白锦欣慰的点头,然后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坐吧,陪我说说话。”
西门吹雪也觉得比起回房沐浴,他此时更想跟自己唯一的长辈呆一会儿。
白锦亲手为西门吹雪斟了一杯酒。
“这一杯,算是你的出师酒。”
西门吹雪本不喝酒,但这杯酒却是特殊的。
它特殊,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的出师酒。
白锦道:“你满月那天,你的父亲为你大办一场满月宴,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在一棵树下埋了一坛竹叶青。”
西门吹雪神情动容。
这的确是个意义特殊的酒,他不但不觉得排斥,还觉得有些欣喜,于是西门吹雪拿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不知别的酒味道如何,但这杯酒的味道……确实甘美极了。
白锦道:“作为你的师父,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今日情况特殊,就当是偶尔放纵一回吧。”
西门吹雪不答,他只是学着白锦,也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举杯道:“师父,这一杯,我敬你。”
“好。”
白锦的目光温和而慈祥。
他,竟也到了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晚辈的年纪了。
西门吹雪静了静,问道:“方才你说……我的父亲?”
白锦点了点头。
“他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他总归还是爱护你的,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爹,这些年,他也一直在看着你。”
西门吹雪微微抬头,看着星星点点的夜空,沉重道:“……我明白。”
“师父,你之所以成为我的师父……是因为我的父亲吗?”
“的确是这样。”白锦微微笑着,难得开起玩笑来:“我正好缺一个徒弟,他给我了,我便要了。”
西门吹雪静静地垂下了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锦忽然发现自己渐渐看不懂这个孩子了,果真是大了。一面为孩子的成长而自豪,一面又忍不住感到遗憾,大概是每个长辈的通病了。
“吹雪,我视你为亲子,这一点,却与你父亲无关。”
“嗯。”
白锦见他听进去了,才又道:“剑道永无止尽,而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吹雪,这条路的前方充满了荆棘,而我,希望你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永不懈怠,永不骄傲自满。”
他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瞧着自己的徒弟。
“我会在你的前方等你,等你追上来的那一天,再与你并肩而行。”
西门吹雪点点头,“好。”
白锦笑了,他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罗管家就得到了西门吹雪亲手交给他的一纸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
“不负所托。”
这是白锦留下的字。
罗管家的眼皮跳了跳,“这是……?”
“师父叫我转交给你。”
罗管家目光复杂的看着手中的信,知道真正该收到这封信的人其实是玉罗刹。
不负所托,不负所托。
白锦已完成了他的承诺。
他用十四年的时间,完成了他对玉罗刹和西门吹雪的承诺。
所以他走了。
离开了万梅山庄,去追寻他自己的道。
自此之后,便是整整十年的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第41章
东瀛, 海岛。
天还未亮,一鹤发童颜的老人慢吞吞地在山顶伸了个懒腰, 一只苍鹰在他的头顶飞翔盘旋。老人站在峭壁上,居高临下的俯视观察着整座海岛。
他已在这里站了一夜。
他正在等一个人。
一个跟他打了赌的人。
他一会儿望望脚下, 一会儿又望望天空, 时不时还要瞅一眼海天相接的远方,像个焦躁的孩子一般坐立不安。
风很大。
老人身上的灰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几缕发丝毫无规律的随风舞动着,他的人却比这乱飞的发丝还要好动,他本就是个非常活泼的性子, 几乎一刻也老实不了, 好动的根本不像是一个年过百岁的老人。
海浪拍打着礁石, 一浪比一浪高。
老人瞧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看来今天的太阳是不会出来咯。老伴, 你说是不是?”
头顶的苍鹰嘶鸣一声,算作回应。
老人又自言自语道:“不成不成,我得坑那小子一把,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他娶走我的好闺女。”
一双狡黠的眼睛咕噜一转,心底便已有了打算。
乌云, 怒涛,狂风。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对老人有利,但老人知道,那个人还是会来。
没过多久,老人的眼睛猛然一亮!
来了!
远远的,忽有一人踏浪而来。
他的身影夹在天空和海水间, 实在是太过渺小,渺小到随时都有可能被怒涛吞没,可他却坚定的踏着海浪,逐渐向小岛靠近。
老人大笑道:“哈哈哈——!果然还是来了!”
他对那头的身影高声道:“小子,老天都在帮你呢,你就算从那里游泳游到这里,太阳也是不会出来的!”
踏浪而行的身影不理他,他的气息丝毫不乱,只专注着脚下的海水,对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这样远的距离,这样大的海浪,听不见老人的喊话其实实属正常。只是老人觉得那人听得见,而那人也确实听见了。
终于,他登上了礁石。
他全身上下的白衣都被海水淋透了,白衣紧紧贴在身上,显现出匀称而漂亮的肌理,湿漉漉的头发就算黏在他的脸颊上也丝毫不影响男人的俊美。
男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他抬头看向高处的老人,神色一贯的淡漠,连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无。
他冷冷的回答老人方才的话。
“还未到卯时。”
老人摸着白色的胡须,无辜道:“是吗,可我怎么觉得已经辰时了呢。”
白衣男子足尖一点,人已上了岸,他一甩袖子,重重的甩出些许海水:“无理取闹。”
老人避开那迎头砸来的水滴,哈哈大笑起来:“走吧,回去给我的闺女换个窝。”
他动起来之前还不忘招呼头顶上的“老伴”,苍鹰一震翅膀,率先飞向了海岛中心的石屋,把两个人类狠狠甩在了身后。
只因它知道,无论它飞得多快,它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到家的鹰。
老人见老伴已经走了,才慢吞吞的迈出了一步,动作温吞的就像是个随处可见的老头老太太一般。
一步,两步,三步……
如同孩童邯郸学步,人却已走下了峭壁,这样的身法,这样的功夫,几乎就是传说中的缩地成尺了。
白衣男人习以为常的跟上了老人的脚步。
这个白衣人,自然是白锦。
从中原消失了近十年的白锦。
他们一个刀客一个剑客,已在这偏僻的海岛上生活了十年。
剑客的名字叫白锦,刀客却没有名字。
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连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种种事迹,如今也鲜少回忆了。
自他离开中原起,他便不再是江湖人,他在几十年前,便已经舍弃了自己的来历和过往。
一个没有过往的人,又怎么会有名字?
白锦找上门来之后,老人冥思苦想,给自己取了一个符合世外高人身份的雅号。
“黑鹰老人怎么样?”
白衣剑客无语道:“雅在哪里?”
“不雅?唔,那就苍鹰老人吧!”
“你喜欢鹰?”
“也不是,只是老夫脑子里能想起来的,除了我的刀,如今就只有我的鹰了。是不是,老伴?”
苍鹰闻言又嘶鸣一声,如电的目光紧紧盯着白锦,眼中满是警戒。
白锦好似浑然不觉。他想了想,道:“那不如就叫白鹤老人。”
“哦,为何?”
“鹤发童颜,所以叫白鹤。”
“不错不错,反正老夫自己取的不好,白鹤就白鹤吧。”
答应的爽快极了。
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白鹤老人,他一当就当了十年!
小小的海岛上,只搭了一个简陋的石屋,屋里屋外,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种花盆,种满了奇形怪状的花。
养花弄草似乎是每个老人共同的爱好,年纪大了,就总想做些不那么热血沸腾的事,养起花草来也比年轻的时候有耐性多了。
所幸这些花花草草也很给面子,一直在老人不怎么走心的打理下茁壮成长着。
——直到岛上多出了个白衣剑客。
剑客自称养过白鹤,还养过活生生的孩子,白鹤老人便放心的将打理花草的重任暂时交给了他,不想不出半个月,他的这些盆栽便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半。
“唉,老夫随便浇浇水,也比你用心养的强。”
“什么?又死了?已经烂掉了?小子,这分明是你水浇多了!””
“小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儿子究竟多大了?”
白锦已懒得与他争辩究竟是徒弟还是儿子,他面无表情的吐出四个字。
“虚岁十五。”
白鹤老人感慨道:“他没被你养死,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白衣剑客难得的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就此放弃养花,反而有了点愈战愈勇的意思。
剑客,都要有百折不挠的品质,方能不负手中之剑。
这一养,便又祸害了白鹤老人十年。
老人捧着小花盆依依不舍道:“小子,你真的要带着仙人掌回中原?”
白锦看了一眼花盆,淡淡道:“嗯,它好养。”
这一小盆仙人掌还没有孩子的拳头大,小巧可爱极了。
白鹤老人嘀咕道:“它命硬,也挡不住你克它呀。”
白鹤老人戳了戳小小的仙人掌,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闺女,老夫已经努力过了。奈何这小子赢了这场赌,你只能跟着他走了。”
一夜之内,不用内功护体,单靠轻功在两座相隔甚远的海岛间走一个来回,以白锦的轻功,这其实并非难事,白鹤老人本就不觉得海浪和狂风便能挡住他的脚步,能挡住他的就只有剑客自己。
白锦他,不认路。
果然,白衣剑客来的比预想中的迟上些许,但到底还是在天亮前赶到了,老人也只好按照约定“忍痛割爱”,他虽无赖了些,但还不至于言而无信。
新来的小子马上就要走了,他反倒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老人摸摸苍鹰的头顶,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道:“老咯,老咯。”
苍鹰蹭了蹭他的手,权当安慰。
白锦确实该走了。
他已在东瀛的小岛上住了近十年,甚至与周围的渔民也混了个脸熟,虽从未与他们说过话,但这座小岛上的一草一木,都已成了他最熟悉的风景。
可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对他的剑道并无益处。
所以他决定离开。
“小子,给你,这是交给薛衣人的回信,你可别丢了。”
白锦收下了白鹤老人的信,当着他的面郑重的放进了怀里。
老人摸了摸胡子,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替我去办。”
“何事?”
“南疆有一个女蛊师,六十年前也算是南疆第一美人了,如今六十年过去,怕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你问问住在那儿的人,应该能打听到她埋在哪儿,你去替老夫看她一眼,烧点纸钱,让她在下面买点胭脂水粉。”
女蛊师。
白锦觉得有些印象,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说过。
他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丢弃了过去。”
丢弃了过去,却还惦记着人家的第一美女……啧。
这样的隐晦的话语深深刺痛了老人的神经,白鹤老人眼看就要跳脚了,白锦立刻安抚道:“我明白了,待回了中原,我会去一趟南疆。”
老人勉强坐了回去。
“好小子。老夫就喜欢你这么讲义气的年轻人。”
白锦道:“不年轻了。我徒弟或许都已经娶妻生子了,若真是如此,我如今也变成了爷爷辈的人。”
白鹤老人豪爽道:“没事,咱们大宗师境的人,不在意年纪,只看脸就行!”
白锦勾了勾嘴角。
他捧着花盆走出了石屋,回头最后看了白鹤老人一眼:“……我走了。”
老人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走吧,走吧,养死了老夫那么多盆花,赶紧走,赶紧走。”
第42章
万丈深壑下, 有一处山庄。
名为幽灵山庄。
没有活人能住在这座山庄里,住在幽灵山庄里的, 自然只能是幽灵。
而今天的幽灵山庄,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人, 一把剑, 生生杀入了幽灵山庄。
所有的幽灵都被惊动了。
他们或躲在暗处,或站在明处,所有人都在看着老刀把子,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两个同样戴着斗笠,同样神秘的人相互对持着。
不速之客冷冷道:“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该死之人。”
老刀把子道:“幽灵山庄里的人皆是已死之人, 又哪有什么该死之人?”
不速之客忽然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老刀把子沉默了。
良久, 他才一字一句, 缓缓答道:“我已在此地当了许多年的幽灵, 阁下怎么可能见过我?”
不速之客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他颔首道:“我来杀我要杀之人,你们若是阻拦,便一起死。”
如此自负,如此嚣张!
花寡妇尖叫道:“谁要跟他们一起死?!我已经是个幽灵了, 为什么我还要为了庇佑别人而死!”
她已充分领教了不速之客的剑,她知道,若当真动起手来,老刀把子怎么样她不知道,但以她的本事是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阴影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了出来:“不错……不过是个新来的而已, 凭什么要我们做他的挡箭牌?”
有人惊恐交加道:“交出去!快把人交出去!老刀把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