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默默地看着他,似已看破了他的小把戏。
“你倒是很会做人。”
玉罗刹笑而不语。
白锦走近小床,垂眸看着小床上睡得香甜的婴儿,冰冷的眼中也浮现出一丝暖意。
动物的幼崽也好,人类的幼崽也好,白锦都是极为喜爱的,这样小小的一个孩子,抱起来都没有枕头大,小小软软,直击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有时候白锦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样小小的一团,到底是怎么长成大人模样的呢?
他目光柔和,“好。”
他这一声好,简直比什么长篇大论的保证都要可信的多,玉罗刹心里跟明镜似的,如白锦这样的人,说好便一定是极好,不说倾囊相授,尽心尽力却是一定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玉罗刹神清气爽:“不问问他资质如何?”
“无妨。”
出众也好,愚钝也好,都无所谓。
白锦毫不在乎。
玉罗刹大笑道:“也罢,也罢。不过你也不必忧心他朽木难雕,本座的儿子,资质也必定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白锦心里觉得好笑,也不去跟初为人父的傻爹一般见识,转而问道:“令夫人也同意他学剑么。”
玉罗刹的语气辨不清悲喜:“拙荆难产去世,已不在人世了。”
白锦微微一顿:“……节哀。”
玉罗刹似乎是笑了一下,浑不在意道:“自然。”
他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痛失爱妻的丈夫,幸而白锦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别人愿意说他也愿意听,别人不愿意说,他也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见玉罗刹如此表现,白锦果然不再多问了。
他伸出一指,戳了戳婴儿弹性十足的小脸,不想这一下,竟是直接把婴儿给戳醒了。
小家伙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呜哇啊啊!呜哇啊啊啊啊——!”
傻爹一惊:“!”
白锦一惊:“!”
玉罗刹手忙脚乱的抱起婴儿,姿势有些僵硬,被抱起来的一瞬间婴儿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又继续抽抽噎噎的在玉罗刹怀里哭了起来。
白衣剑客讪讪的收回自己的手,若无其事的背在了身后。
见过新鲜出炉的小徒弟后,就是长达一个月的闭关。
待他出来时,外面的世界大雪纷飞,俨然已经进入了冬季,整个西方魔教银装素裹,热热闹闹的筹备着少教主的满月礼。
白锦径直去见了玉罗刹。
大殿里,玉罗刹高座在主位,慵懒地斜靠着椅背,骨节分明的手随意的搭在了华丽的扶手上,食指轻轻打着节拍,一派漫不经心。
“多谢玉教主大恩。”
柔不禁风的女子向玉罗刹行了一个大礼,玉罗刹歪在椅子上,无精打采的半眯着眼睛,如同一只打瞌睡的大猫,声音却依然是极有威严的:“下去吧。”
那女子温顺的垂着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殿。
白锦看到了她的脸。
蛾眉淡扫,不施脂粉,眉宇间带着三分忧郁,脸色也是病态的苍白,一双眼睛却明如秋水,神光十足。
这样的一双眼睛,只有内家高手才会有。
她与白锦擦肩而过时,单薄的身形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白锦却早已收回了视线,径直朝玉罗刹走了过去。
女子垂下头,又恢复了温顺知礼的模样。
大殿的门砰的关上,白锦隐约听见方才的女子轻轻咳嗽的声音,想起她那张苍白的面容……是身体不好吧,且已病了很久了。
玉罗刹睁开眼睛,并不意外白锦的到来:“你来了。”
白锦嗯了一声,淡淡道:“徒弟的满月礼,总该来喝一杯的。”
玉罗刹勾了勾嘴角:“你如此有心,我也就放心了。”
他抬起眼,便直直的对上了一双平静的眸子。
那是白锦的眼睛。
白锦那双透彻的眸子里,正清晰的映着自己的五官,慵懒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
玉罗刹心头一惊,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微微前倾:“你突破了?”
白锦点了点头。
他神色淡淡,就像玉罗刹问的是“你吃饭了?”这样寻常的问题一样,玉罗刹被这种平淡感染,挑了挑眉,重新靠回了椅背。
“我竟还是小瞧了你……”
白锦不解:“怎么?”
玉罗刹摇了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愉悦的眯了起来:“无论如何,你能赶上小宝的满月宴,我很高兴。”
自从白锦答应了做他儿子的师父之后,玉罗刹对他的态度便亲近了许多,除去高手间的惺惺相惜,好像还多了点朋友的意思来。
他们同样年轻,同样天纵奇才,更妙的是,玉罗刹与白锦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如今小宝的出现更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有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白锦同样没有感到任何不妥。
“你还没有给他取名字?”
“想了一些。”玉罗刹看起来有些苦恼:“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还找过几个西域里有些名气的神棍,让他们替本座想几个好名字。”
“如何?”
玉罗刹支着脑袋,冷哼道:“没一个中用的东西。”
白锦想了想,觉得自己作为孩子的师父,也有为徒弟努力一下的义务,便道:“不叫玉小宝就好。”
出乎意料的,玉罗刹竟然很赞同白锦的想法:“不错。除了名字本身要吉利,还得有些气势才行。”
白衣剑客点头。
点完了他便发现已没有其他的建议了,玉罗刹好歹还能给自己取名叫玉罗刹,可白锦连名字都是继承了别人的“遗产”才得到的。
嗯,那个人退出江湖后,他就沿用了那人的名字行走江湖。
玉罗刹见他又开始抿嘴不语了,才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椅子,道:“正好你来了,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主位后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着一整墙的神魔鬼怪,雕工精致,大气磅礴,玉罗刹的手触摸着那些石雕,随口八卦道:“你可知方才的女子是谁?”
白衣剑客摇了摇头。
“她叫画眉鸟,你注意到她的眉毛没有。”
他又摇了摇头。
“那是画出来的。”
白锦恍然大悟。
随后,他很光棍的道:“我看不出来。”
天知道他最怕的就是亲友问他新换的眉形怎么样,新换的眼影好不好看,因为他……是真的看不出来。
玉罗刹拧开了一只恶鬼的角。
“她是石观音的徒弟,亦是带着我教之人进入石观音老巢的引路人。”
白锦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玉罗刹悠然地笑道:“石观音有两个最出色的弟子,一个是画眉鸟,另一个叫什么我已忘了。听说容貌都很不错,心眼直些的那个早被石观音毁去了一张俏脸,这一个心眼多些,便先下手为强助我杀了她师父,亲眼瞧着岁寒三友屠杀了她的几百个姐妹。”
白锦冷笑道:“一丘之貉。”
玉罗刹点点头,“不错。”
白锦想起方才见到的情景,问他:“画眉鸟承了你的恩?”
“嗯,算是。”
玉罗刹从暗格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却不急着打开。他对画眉鸟这个人不感兴趣,但对于石观音的笑话还是有两分八卦的兴致的。
“她道石观音给她下过毒,已折磨了她好些年,她那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她以为,这世上只有本座才能解她身上的毒。”
“……以为?”
“嗯。”玉罗刹愉悦的眯起眼睛,就像是一个兴致勃勃的观看一场猴子杂耍的金主,“可笑的是,她其实根本没有中毒。越是没有大夫能查出来她究竟中了什么毒,她便越发深信那是世间罕见的奇毒,战战兢兢了许多年,如今已经魔怔了。”
白锦默然无语。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其间种种,又如何不是因果报应呢。
玉罗刹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枚玉牌。
「我百年之年,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继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万剐,毒蚁分尸,死后也必将永下地狱,万劫不复。」
罗刹牌。
玉罗刹目光温和:“这是我送给小宝的礼物。他还小,你先替他收着,等他长大了再交给他。”
白锦闻言,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玉罗刹一眼,也不推拒——反正这牌子也不是给他的,收与不收,待徒弟长大了再让他自己决定吧。
“你为何不亲自交给他?”
玉罗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不可说。”
白锦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待一切安排妥当,我自会告知你事情的原委,但现下并不是好时机。”
剑客却冷冷道:“你将儿子和罗刹牌都托付给我,就不怕所托非人?”
玉罗刹大笑:“道长何必不信?本座信你的人,更信你的剑!只因人会说谎,剑却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嗨呀,发现岁寒三友里的不是青竹,是枯竹。之前一直在翻楚留香传奇,今天一翻陆小凤,卧槽,原来是枯竹。
第14章
白锦在院中的树下埋了一坛酒。
他从大唐带来的酒。
也并非是什么稀罕的酒,竹叶青而已,只是他喜欢。竹叶青入口甜绵微苦,温和而余味无穷,闲暇时浅酌一杯,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白锦最喜爱的还是它的名字。
今日是徒弟的满月宴,但凡是西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或势力皆带着厚礼而来,一个小孩子的满月宴而已,排场却大的令所有人咋舌,盛宴难再,觥筹交错,足见西方魔教的教主对这位新生儿的喜爱与期待。
白锦不想凑这个热闹,他在月色下浅埋了一坛子竹叶青,想着待来日徒儿长大,总会有用的上的时候。
“道长。”
白锦抬眼,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淡漠模样:“是你。”
碧月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几分落寞。
“奴家能进来吗?”
白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你。”
武林高手大多不畏寒暑,碧月也是同样,哪怕西域的冬日如此寒冷,她也仍旧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衣裳,玉白的赤脚轻轻踩在雪地上,比以往还要清凉许多。
叮叮当当的细响混着风声,也格外的好听。
白锦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问她:“你有何事?”
碧月十分自来熟的坐到他对面,柔声道:“真难得,原来道长也是会心疼人的。”
她怕玉罗刹怕的要死,就像每一个西方魔教的弟子一样,在教主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可却一点也不怕白锦:“您这里的景色可真好看。”
白锦缓慢的眨了眨眼,淡声道:“你若只有这些闲话,那就不必讲了,我要走了。”
“走?”碧月诧异道:“您为何要走?”
白锦不再理她,起身便当真要走。
“唉唉——道长,您别走,您别走,您走了,奴家就连个吐苦水的人都没有了。”
碧月见他随身带着那把佩剑,就知道这人是真的随时都能走,她委委屈屈道:“奴家的师父要去中原了,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白锦便坐了回来。
碧月失落道:“这件事师父不让声张,奴家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了。”
白衣剑客不解道:“既然不许声张,却为何还要告诉我?”
“您又不是西方魔教的人……而且奴家相信,道长定会守口如瓶。”她讨好的朝白锦眨了眨眼睛,见白锦面无表情的看过来,又低落道:“奴家从小没爹没娘,是在狼堆里长大的,若是没有师父将奴家捡回去,奴家或许连话都不会说了。”
她道:“奴家一直将师父当做亲生父亲来敬重,可师父如今就要走了,且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奴家却舍不下这儿的狼群,也不想去中原,他老人家也压根没想带奴家一起去……奴家心里实在是难受的很。”
白锦问:“他要去做什么?”
碧月摇了摇头,“奴家也不知。”
白衣剑客默然。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人家小姑娘眼巴巴的跑来跟他诉苦,他若是表现的太过冷漠,总归不大好。
他无法,只好陪着碧月又坐了一会儿。
院子里静悄悄的,还积着薄薄的一层雪,耳边只有莎莎的风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玉罗刹安排给他的院落本就是最安静的地方,离举办宴席的场所也隔的很远,西方魔教大半的人如今都去参加少教主的满月宴,这儿便比往常还要清冷上三分。
白锦喜静,却不喜孤寂。
每当觉得寂寞的时候,他总是要找些事情来做的。
左右小徒弟还小,要练剑也总得先学会走路,他这个师父离正式上任还远着呢,不妨再出去走走,看看大庆朝的山山水水,见识一下有别于大唐的人和景,也不枉有此奇遇。
他们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碧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道长,您真是好人。”
白锦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碧月好奇的捧着脸问:“可是您为什么要当道长呢?”
“……生来就在道观里,不当道士还能当什么。”
“哦,那您为何学剑?”
“纯阳宫人人学剑,我自然也是。”
“纯阳宫?那是哪里?”
白锦不说话了。碧月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咕噜一转,“那你们可以婚娶么?奴家听说,中原的道士有些可以成家,有些却只能跟和尚似的自己过一辈子。”
白锦目光深沉地瞥她一眼,掷地有声道:“聒噪。”
碧月蔫了。
只不过没一会儿,她又殷勤的汇报道:“楚留香找到了黑珍珠,前几日已带着他的三个姑娘回中原去了,胡铁花也随他一起走,至于那位叫姬冰雁的,则是回了兰州。”
白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又问:“您可知道画眉鸟?”
“嗯。”
“那您肯定知道她是石观音的徒弟了,其实石观音还有一个儿子,机灵得很,人也长的俊俏,那晚我们去屠石观音的老巢,他见势不好就一个人偷偷逃出去了,还是被画眉鸟追上去亲手宰掉的。”
石观音那一大家子,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糟心,白锦不想听这些糟心事,于是摆了摆手,站了起来。
他白衣玉冠,负剑而立,站在这月色朦胧的雪地里着实称得上一句仙风道骨。他道:“我走了。”
“您还会再来吗?”
白锦想了想,嗯了一声。
碧月抹着眼泪道:“但愿奴家能活到再见到您的那一天。”
白锦不解。
“不瞒您说,奴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咱们教主心情不好。所以奴家宁愿在外面流浪,也是不太愿意回来的,万一哪天运气不好呢。”
白锦冷冷道:“你这句话真该学给玉罗刹听。”
“唉,别呀!”
白衣剑客这回却是真的要走了。
他足尖一点,人已腾空而起,随着长剑出鞘时的清脆剑鸣声,剑客的足下浮现半透明的八卦图,转瞬之间,人已飞出了很远很远。
待白锦的身影彻底消失,碧月的脸上也没有了轻松的神色,她提起裙摆,往最热闹的宴席处走去。
如今的西方魔教,已成了西域最大的教派,风头之盛无人可及。臣服在西方魔教之下的势力与国家更是数不胜数,不难想象,在不远的将来,整个西域都将成为西方魔教的一言堂,而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也理所当然的会成为西域的无冕之王,西域真正的掌权人。
毫无疑问,玉罗刹是如今江湖上最神秘、最强大、最深不可测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更不提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关于玉罗刹的一切都像是玉罗刹的人一样,被掩藏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之下,或许终其一生,都没有人能揭开他神秘的面纱。
碧月恭敬的伏在玉罗刹脚下,低声道:“教主,白道长已走了。”
“哦?”玉罗刹道:“只是走了?”
碧月低垂着头,声音越发恭敬:“临走前,他在院子里埋了一坛酒。除此之外并没有留下别的什么。”
玉罗刹嗯了一声,慵懒地靠着椅背,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推杯换盏,热热闹闹的人群。眼眸明明是很浅的颜色,却深邃的望不见底,也没有人能望见,只因唯一一个看得见他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忽有侍女神色匆匆的小跑过来,道:“教主,少教主一直啼哭不已,已经哭了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