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暖气充足,顾舟澈烧没有完全退,很快又开始昏昏欲睡。但心里惦记着刚才睡着时做的梦,外加一觉醒来满脑子混乱的不真实感和重新苏醒的兴奋感,让他不愿意再继续睡。室外寒风呼啸,天阴得不像刚过中午,罗勋说昨晚天气预报,接下来几天都会有小到中雪。顾舟澈把窗边拉开了一条小缝探头探脑,果然空气阴冷地像是酝酿着久积的负面情绪,随时随地都在准备坠落地面。风凛冽地吹在脸上,恍惚好像把昨晚的空气夹杂着记忆一起吹过来。
许清彦吃着罗勋买的煎饺,问:“付墨住在哪里啊?离我们近吗?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他高中的时候,感觉他过得特别不好似的。他现在还这样吗?”
“他现在……”顾舟澈回想昨晚那间小屋,又吃力回想付墨的言行举止,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和付墨分开太久了,仅存的了解还停留在初中那半年的相处中。昨晚的付墨在他面前似乎没有令他特别在意的表现,但是真实情况,真的如他所想吗?
开始在意付墨个人状态问题的,不止是顾舟澈一个。李幸午后的时候张罗着伙计们卸货,看着在人群里帮忙的付墨,早上面对他时心里那种稍瞬即逝地异样感愈发明显。
李幸从小在市场长大,各色各样的人看过很多。付墨不像天生寡言冷淡的性格,他让人难以接近的也不完全是距离感,更像是一种对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无所谓的漠然。
从那晚冯哥把他带来开始,面对冯哥一身血和这么多人,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后李幸安排他躲避、吃住,不管说什么,他好像都不是很在意。李幸让他留下来,他也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似乎别人怎么安排他的人生,跟他毫无关系。
卸完货,大家各自散开休息,李幸算着账随意地走到付墨旁边坐下:“小付,早上来的是你朋友吗?”
付墨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是。”
“之前也没来得及问问,你是哪儿的人?听口音是南清周边的吧,怎么跑咱们这儿来了。”李幸装作不经意开启闲聊。
他猜付墨不会超过二十岁。这个年纪,不上学多半就是出来打工了,但他也不像有目的性要去做什么。而且虽然付墨看着不像有钱人,可是李幸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从社会底层混上来的,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很多,他们大多躁动不安,难掩不自觉的圆滑和心机,付墨没有给他这种感觉。他在完全不认识冯哥的情况下夜遇出手相助,或许也跟胆量无关。
可付墨只摇摇头:“随便走的。”
“随便走的?”李幸愣了一下,“什么叫随便走的?”
付墨说:“火车站买最近的一趟,就来了。”
李幸想起他那晚来时身上背着包:“你那天晚上是刚到滨北?”
“对。”付墨答。
第13章 十三
深冬的滨北,车站格外热闹拥挤。那晚八点正是华灯初上,来往的旅人和拉客司机中,没人注意到一个独身走出车站的十七岁年轻人。他身带旅途的风尘与不知去往何处的麻木,长期避光和失眠带来的苍白脸色在霓虹映照下异样遥远,看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离开那栋困扰他十七年的噩梦,却难以消除随年岁渐重的茫然和阴郁。常年单薄的生活消磨掉他的一切好奇与期待,那一刻的滨北,对他来说跟世界上所有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付墨坐在一边,干活时挽起的衣袖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臂,并不在意寒冷。他和同龄男孩一样不甚强壮,看上去有些单薄,但干起活来时力气惊人,手也很稳。他抓起一袋沉甸甸的货物,李幸一眼看出,这是一双会打架的手。
付墨看上去安安稳稳的,不像主动惹事的性格。但有时候安静反而会成为引人注目的理由。再不惹事,以牙还牙总还是会的。
李幸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闲聊,随便又问了问些不痛不痒的基本问题。李幸手下三十多个伙计,这些没怎么读过书的男孩子不好管教,也性格鲜明,但三三两两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们有些忌惮付墨,又有些不屑,绝大多数都远远防备着。一整天下来,付墨始终自己待着,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风带过来一阵呛人的烟味,市场后面的老四头叼着烟来了:“李幸,这谁啊?”
李幸说:“冯哥外甥。”一边随手合上账本:“叫四叔。”
“四叔。”付墨道。
“他还有外甥?”老四头在货箱上坐下。被叫得老,但他实际才四十出头,看了付墨几眼:“多大啊?”
“刚上完高中么,没考上大学,冯哥让来体验一下生活,体验够了就送回去复读。”
老四头说:“瞎闹吧,爹妈也舍得,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体验的,你叫什么?在几中上的?”
“付墨,外地上的。”付墨说。
李幸解释:“南清。”
“哦,那就当来玩儿吧,”老四头点头:“玩儿好了就回去好好念书,还是学习有前途。你咋没跟你叔去海南呢?”
付墨没说话,李幸说:“上海南体验生活?”
老四头嘿嘿笑起来,忽然说:“这回行了,冯哥和王荔枝都不在,就剩你跟河江了。”
李幸随着老四头的话抬头望去。对面的棚子下面,王荔枝的副手河江坐在桌后。对方留着寸头,大冬天还只穿了件黑色背心,正在怒骂一个伙计。声音顺着寒风吹到头上,所有人都抖了一下,老四头抱怨道:“这他妈也太冷了,这什么鬼天?”
滨北的冬天冷,但今年似乎格外冷。
路上结了一层霜,几处小区的管道都裂了。滨大的一棵百年老树冻坏了,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绕路走。湖滨东路风吹落了一块广告牌,砸伤了两个路人,满地血一会就吹成冰了。
前几天下的那一点小雪带来了接下来几天都有降雪的预报,空气里始终非常潮湿,沉甸甸地坠满了水分,晾在宿舍阳台上的衣服几天都没法干。北方罕见如此气候,一向抗冻的滨北人竟然大批生病,更有许多本地人直接搬回家里去了。罗勋倒是一直住在宿舍里,没提过回家,以前也很少见他回家。
顾舟澈上完一天的课,在教室里被蒸出了一头汗,站在楼道口的棉帘子后面好半天才敢出去。学校外面的火锅店关门了,周围几家饭馆都人满为患,连食堂都比平时拥挤。顾舟澈挤了半天才找到罗勋在等他的面馆:“许清彦呢?”
“说晚上有排练。”罗勋倒了杯热水给他。
几乎是顺其自然的,三个人开始一起活动了。顾舟澈刚跟许清彦重逢的时候,开心过头,有段时间忽略了罗勋,察觉到后非常不安内疚。但是罗勋从来没有在顾舟澈面前提过什么,更没有因此催促他,接触到许清彦之后也表现得温和易亲近,对对方毛毛躁躁的性格也十分耐心。三个人相识的时间不同,但脾性相合,在一起都不觉得有压力。
年纪小的时候大家心无芥蒂,口无遮拦,现在长大了,每个人都开始懂得主动避让包容,但这4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不能是不珍惜朋友的理由。顾舟澈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对于能够失而复得的感情,应该倍加爱护。
他从付墨那里回来才第二天,已经开始坐不住了。但是付墨不让他再去了,外加还要上课,顾舟澈只能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没事就看着手机发呆。
面馆里人声鼎沸,电视里正在放94版的射雕。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顾舟澈本来心不在焉,忽然目光暼到窗外,“诶”道:“地上湿了。”
闷了几天的雪终于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大起来,竟然还是雨加雪,瞬间门外喧嚣一片,店外站满了躲雨的人。顾舟澈望着这些人发呆,罗勋以为他担心没带伞,说:“没事,我带了。”
顾舟澈“嗯”了一声,无意识地点点头。过了会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拿起手机:“给许清彦说一声。”一边打字一边忽然又问罗勋:“你冷不冷啊?”
“不冷。怎么了?你冷么?”
罗勋想起他烧早晨刚退,担心他又烧起来了,顾舟澈连连摇头:“不冷我不冷。”
又低头吃了几口,顾舟澈又说:“你晚上有事儿吗?”
“没有。”罗勋看着他:“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顾舟澈连忙低头吃饭。可目光却时不时就飘到门外,看着街上若有所思。
今天下雨又下雪,明天肯定很冷。他心里想。
吃完饭,两人撑着伞回了宿舍。一身寒气被暖气驱散,顾舟澈站在床边解围巾,忽然看到付墨给自己的衣服放在枕头上。他本来是打算今天回来洗一下的,此刻忽然心里一动,看了看时间,虽然天都已经黑了,可时间还不到六点半。
顾舟澈眼睛盯着床上的衣服,手上慢慢地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又缠了回去。
他一抬头,看到罗勋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觉得有点尴尬:“我,那个,不然我……”
顾舟澈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搞得像做贼心虚一样,可还是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起来:“付墨把衣服给我了,明天降温,肯定特别冷。”
言下之意,罗勋却已经听懂了。顾舟澈终于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找付墨了,自己觉得无懈可击,满意地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把衣服往自己背包里塞。
罗勋走过去打开窗,看了看窗外的雨势:“我陪你去吧。”
雨越下越大。刚开始是沉重稀疏的小雨点,冰冰凉像小冰雹一样往下掉,整个市场的人都忙碌着开始提前收摊。院子里的灯逐盏亮起,昏黄的光在蒙蒙雨雾里被冲淡,四处氤氲不清。
付墨提了一大块厚重的塑料布去盖货车。大家都忙着,只有两个伙计跟着他来了,付墨转过车头,脚下的砖地似乎碎了一块,有些不平。昏暗里忽然一声轻响,一束火苗飞快窜起,又飞快消失。
河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货车后面。他叼着烟,头发被淋得漆黑锋利。他说:“你叫付墨是吧。”
“你过来。”
付墨停下动作。河江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爬到车上面的伙计低头往下看,光线不足一时还没有看清楚是谁,等到看清楚后,发现河江把烟吐到地上,朝付墨走了过去。
瓢泼一般的大雨很快蒙住了视线,天地间瞬间连成一片。李幸带人把东西搬完了,还不见付墨回来,立刻走出帐篷去找。他隐约看到远处货车上翻下来一个人朝这边跑,心里暗骂一声,大步走过去。
货车后面,河江和付墨面对面站着,雨水淋在塑料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李幸上前一把推开河江:“干什么你?”
河江被他搡地后退一步,脸上表情依然阴戾,笑一声:“没干什么。冯哥地上捡的外甥,我看看到底什么样,怎么了?”
“看清楚了吗?”李幸瞪着他:“看清楚了滚。”
河江点着头,脸上似笑非笑地,目光一直在付墨身上。付墨站在李幸身后悄无声息,手臂上青筋绷起。
李幸望向河江身后,远处的帐篷外一群人都直直望着这里。他听见身后也隐约聚集起来的动静,正皱眉想怎么处理这个局面,忽然听见了老苗的咳嗽声。
几个人都回过头,看到老苗撑着把伞披着衣服站在雨雾里,说:“有人找。”
细密的雨雾里,他身后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颇为眼熟。顾舟澈不安地朝这边张望着,目光在人群中寻到付墨,眼睛顿时一亮,但不过那么一秒,接着闪过几分惊讶。
付墨也看到了顾舟澈。他的表情忽然松动,眼睛里方才还满是阴沉,此刻仿佛被惊醒一般散去,有些发怔地隔着雨水看着他。
李幸心里咯噔一声,没有去看河江,示意:“去吧。”
付墨似乎迟疑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朝那边走去。两边人都看着他,李幸朝身后喊:“回去睡觉!”
顾舟澈往前跑了几步,用伞遮住付墨,对方已经湿透了,头发上的水滴下来,滑到鼻梁上,全身都是寒气:“你怎么来了?”
“我……”顾舟澈面对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理由薄弱得难以启齿,来的路上在车上回想起来,已经后悔地恨不能去撞墙,还连累罗勋跟着自己一起下着雨往外跑。况且他也不知道付墨这里的状况,要是给他添麻烦了呢?
这会儿真的见到付墨了,虽然不知道三个人站在雨里干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他心情低沉下去,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小声道:“就是……想来找你。”
付墨没说话,轻轻揉了揉面前这颗垂头丧气的脑袋。伞外雨帘隔出的一方世界里,顾舟澈并没有看到付墨低垂凝视他的眼,他的心里除了低落,还有一点难过——他隐约已经明白,他们之间,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相处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在忙着送毕业的同学们,终于都送完啦。补个假条!土下座!
付墨小同学,真的是让我觉都睡不好
第14章 十四
可这难过也仅仅在心里停留了几秒。顾舟澈的思考方式习惯于以解决问题为主,一条路行不通,那就再找另一条。就像以前付墨跟他说“不用给他讲课了”,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学,既然什么都没学,那从头开始学不就好了吗?既然他们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相处,那就寻找新的方式相处。
他难过的,更多是这六年无法参与的空白,用什么办法都没有办法再弥补。
眼下这种情况,顾舟澈也没有低落多久,很快打起精神,越过付墨朝他身后看去。他和罗勋正准备再次去偷偷翻墙的时候被看门大爷叫住了,本来内心就忐忑不安。走过来的时候又看到三个人在雨里站着,顾舟澈忽然隐约明白为什么付墨不让他来这里。
罗勋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径直跟着便过来了。眼下河江若无其事地转身慢慢走开,李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了两人一眼,朝他们走过来。付墨转头望向李幸,对方递给他一串钥匙:“前面十字路口右转,走五十米有个小区,一单元四楼。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陪你了。”他看看顾舟澈:“以后再找他,直接去那儿,别来这里了。”
顾舟澈愣愣地还没回过神来,付墨说:“谢谢。”
李幸朝他们摆摆手,自己顶着雨朝帐篷走去。
顾舟澈小声问:“他刚才是在跟我说吗?”
付墨点头:“嗯。”
“他是谁啊?”顾舟澈紧张兮兮的,“他认识我吗?你们刚才怎么了?”他忽然又想起方才走过来时看到的付墨的表情,心里惊疑不定,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连忙抬头看付墨湿漉漉的脸:“你刚才没事吧?”
“没事。”付墨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神色平静,看起来真的没有任何异样,单手接过顾舟澈手里的伞:“走吧。”
“啊,等下。”顾舟澈忽然短促地说了一声,回头找罗勋。罗勋撑着伞,一直站在离他们七八步远的地方,顾舟澈正想跑过去,忽然发现罗勋直接打电话来了,连忙接起来:“罗勋?”
“我忽然有点事,要先走了,你没问题吧?”罗勋的声音在手机里传来。
“你要去哪里?”对方站在伞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动作。顾舟澈疑惑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罗勋说:“没什么事,就在附近。如果你等会打算回去,就给我打电话。”
他声音听上去挺轻松的,可顾舟澈依然不放心,又问道:“你一个人去行吗?”
“没关系,你忘了以前我就住这里么。”罗勋笑道:“我走了啊,你们也注意安全。”
“那好吧。”顾舟澈只好点点头,又愧疚道:“谢谢你罗勋,陪我跑了这么远。”
罗勋挂了电话,并没有走近,简单对他们挥了下手,转身自己走了。
付墨忽然开口:“是谁?”
“是我一个同学,他还有点别的事情。”顾舟澈看着罗勋似乎上了辆出租车,这才安心地回过头来。看到付墨,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换衣服你要生病了!”
雨势渐渐平稳住,空气冰到吐气都觉得肺痛,地上汹涌地淌了一层雨水。两人挤着一把伞勉强能都遮住,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李幸给的地址。小区的方位很好找,打开门后是一套不大的两居室,暖气泛着灰尘包裹全身。他白天才租下来,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本来准备先收拾一下再带付墨过来。幸好交了地暖费,虽然只是干燥温暖的空屋子,却足够避一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