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罗三清,除了交代他们老罗家几百年前出过什么人物,因为什么落魄但是祖祖辈辈都一心治学全无懈怠。然后在介绍自家三代以内直系男性都做过什么官,实在没做过官的武道境界如何也算数。最后在夸夸自己品德多么良好,干过多少好人好事,以及邻居朋友,七大姑八大姨对自己又是多么喜爱,都是怎么夸自己的。
这份荐书就算完了。
而星河就是按照这份荐书上的叙述,先是在官府查找档案,看家世方面是不是对的上,他爷爷老子是不是真的当过官又或者武功高。然后去找他邻居朋友,七大姑八大姨,街上卖馒头包子的老太太问对罗三清这个人是个什么印象。
当然,因为谁都知道中正官这段时间来,只要和罗三清没什么深仇大恨,这时节没人说他坏话,问起来保证比罗三清自己编的荐书里,夸得还要天花乱坠。
至于敢说坏话的……
毁人前程等于杀人父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兀那小人,某要与你同归于尽!
嗯,人都惜命,同归于尽不至于,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吧。
星河照着流程走了一遍,最后亲自找上罗三清,与他喝酒谈话,观察他谈吐德行,这时候,酒足饭饱之后,星河又能捞到一笔小财,不多,但那时对星河而言,对普通访问,顶一个月工资了。
给星河塞东西的,自然不能是“德行具备”的罗三清,而应该是罗家某个“实在心疼郎君”但是又“不懂得这样对郎君名声有碍,全是老奴一片心意”的心腹奴仆。
星河喝了酒吃了饭怀里揣了一只沉甸甸的大荷包,满心欣喜的在罗家安排的客房睡下,等明日天亮才回去。
这一个流程主客皆欢,罗郎君自觉评品不会出什么差错,星河则是因为怀里大荷包……
怎么会,当然是因为半夜摸进了罗家书房,按照狄安中事前教导的寻找暗室密格的方法,搜出来数封密信账本。
星河过目不忘,借着月光将所有信件账本匆匆背下,再将原件原样放回,不留一点痕迹,悄无声息的又回到客房。
再次躺下后,星河才有功夫仔细查看脑子里的账本密信,结果发现与造反全无联系,拿出去倒是足够当地父母掉脑袋。
罗湖镇最大的家族便是寒门罗家,若在他家都没找到证据,要么是证据藏得太深,要么是确实没参与。
那朝廷称寒门造反的那份密报又是怎么回事?
第二日回到郡府后,星河将事情与狄安中说了,狄安中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叫星河将密报上可疑的几处全部查过再说,然后有交给他另一项任务。
“你在外面,顺便打听一下范桓这个人的名声,记着隐晦点,否则可能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星河便问:“怎么了?这个人有哪里可疑吗?”
狄安中沉声道:“眼底发黑,双目浑浊,脚步虚浮有肾虚之态,说明此人必定沉迷女色。但他在席间目光偶尔会扫过婢女身上,那时候他的目光极其兴奋,有嗜血欲望夹杂其中。”
星河张大嘴:“您是会读心术吗、。一个眼神看出这么多消息?”
狄安中啪叽拍了星河一下后脑勺:“小看我是不是?小看我是不是?告诉你我这双眼睛厉害着呢!”
星河武功及不上他,躲都躲不开,只得连连告饶。
“这范桓既然好女色,可妻妾早亡后却没有续娶,这一点就很可疑了。”狄安中见他服软,才继续说道:“所以哪怕你实在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最起码也要搞清楚范家多久采买一次婢女,又多长时间放出去。放出去的她们家里人见到过不曾。”
“范家是八大世家之一,坐拥襄州,襄州牧便是范家之人。若他们想隐瞒什么,恐怕不会留下破绽。但好在,范桓的范,不是范氏主支。”
星河听着,也渐渐严肃起来。
第二日还是一样的流程,只不过目标人物换成望同镇裴家大少。
问道街坊邻居裴大少此人时,总难免扯些别的,星河扯皮功夫不错,倒还真的被他套出几句话来。
譬如范家侍女确实招收的多,但望同镇有闺女的人家,也还是都愿意将闺女送进范家。这些百姓们说起范家,都说他家待侍女体贴,到了年岁就放人,而且往往还会给这些侍女配个好人家,虽然嫁出去的有点远,但比嫁给同村的王二蛋,终究还是范家介绍的远方商人门第更好些。
至于那些姑娘们嫁出去后为什么没人回来?嫁出去那么远,回来一趟哪有这么容易呦,不过每年总有信件物品捎回来,知道过得不错就行了嘛!
咦?还有信件物品送回?
第84章 丽质
大雍一郡之中每年参与定品的人数并不多,因此即使十一个访问每天的工作量也只有一个人,但没用上半个月,兰莒郡的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了。
把具体考察的结果报给狄安中,狄安中再将从访问这里过关的人集中在某一天一同设宴款待,宴会后,便可以拿到中正官的“形状评语”。
所谓“形状”,即是个人的品行才能,而中正官的形状评语多半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设宴的款项由兰莒郡教育经费中拨出,不会过分奢靡,但十分风雅。
毕竟都是读书人,在这样的宴会上,自然少不了琴音乐人,诗酒助兴。
星河就算是带着外挂,各种文艺技能等级刷的不错,但对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还是十分不适应。
因此在宴会上,他只专心观察这些学子的表现,尤其被狄安中提示,要重点关注的那几个。
罗三清和范桓都榜上有名,另外几个,则是在其他访问手下,被标注“德行不一”的寒门。
罗三清淡然持重,即使面对中正,也没有多少表现欲,而是一副成败荣辱不乱我心的洒脱。
噫,倒也有几分旷达,要是遇到好这一口的,说不定反而更的中正官喜欢。
所以说……
星河摸着自己下巴,说不定罗三清这幅淡然模样,也是故意为之的呢?
至于范桓……
今日一见,果然如狄安中所说,一副肾虚模样,场上少婢女,但只要有婢女上菜斟酒,那人一双满含轻浮的眼,必然滴溜溜瞄过去,但碍于场合,又不敢明目张胆,反而更猥琐惹人厌恶。
再看另外需要注意的那几个寒门,都有一个特点,便是郁郁不得志。
即便是中正在场,他们也不似别人努力表现自己,反而一杯接着一杯,倒将这宴会当成酒楼,喝起闷酒来了。
而除了他们,星河还见到一个有些意思的,听场中诸人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姓曾的一个青年。这人既不如范桓般喜形于色,也不没有一杯杯酒入愁肠,看起来到与罗三清有两份相似。
他桌案上放着一把外观简朴的宝剑——剑与玉都是君子之器,见面君王尚且可以不解剑,宴上佩剑带玉之人不在少数——脊背挺直端正的坐在案席之上,眼神锐利,神情端正严肃,哪里是在参加宴会?军事会议还差不多。
宴罢。
狄安中给兰莒郡数为学子一一做了“形状评语”。
那些个家世好的,例如范桓,便是“德才兼备”。
还有些个虽然家世一般,但是访问上交的记录对此人评价不错的,例如罗三清,也有个德高才少之类不算太完美的评价。
而把宴会当成酒楼,在此处一醉解千愁的那几人,则各个没有好的评语,想来若是家世也一般,那基本上这次考评就别指望了。曾姓青年也在此列。
有了评语,众人对自己的最终成绩都心里有底,范桓和罗三清自然喜笑颜开,但有人欢喜有人忧,自然也有人愤愤不平。
“啪!”
“唰!”
一声拍案,一声剑出鞘,曾姓青年即便在听到自己不尽如人意的评语时,脸色也没有一丝波澜,但却在狄安中离场经过他处时,忽然发动,不过一息之间,便由端正君子,变成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一股尖锐锋利的压迫感铺陈开来,在场诸人,除了武道境界足够高的狄安中,和根本不受影响的星河,其他人都面色青白,难以动弹。
星河见到曾姓青年的剑尖直指狄安中,却没有出手拦住。
一来狄安中武道境界比他还要高,二来事前他们早就对在各种场合遇刺有了心理准备,星河此时该做的,绝不是插进两个高手的战斗之中。
他趁别人无法注意到他的这一小段时间,仔细观察那些人的微表情。
即使处在极致压迫之下,所有人的目光,此时也都集中在场中战斗的两人身上。
没人能想到刺客会选在此时动手,所以成绩好的既惊讶又愤怒,成绩不好的,或许会带上几分幸灾乐祸。
而面对连“势”都不能反抗的高手,这些人也担心战斗的余波波及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小命不保,所以必然也该有恐惧不安。
星河照着情景分析众人此时该有的情绪,仔细观察后,果然发现有一人表情不对。惊讶和愤怒太过夸张,反而显得浮夸,而最应该有的恐惧,却一丝不见。
没想到居然会是他,罗三清。
大约是注意到星河的目光,罗三清十分谨慎的将表情调整与与周围其他人一致,然后不动声色的寻找观察者。
星河收回目光,狄安中此时也在战斗之中占了上风。
曾姓青年见状,毫不恋战立刻撤离,并没有大声道出狄安中的十八项罪状,表明自己乃是替天行道,而是见势不妙立刻跑路。
星河:……这家伙很明白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嘛。
是夜,郡守府,狄安中所住客房。
因为白日里的刺杀,狄安中今夜自然没有醇酒美人取乐的兴趣,在和郡守大发了一顿脾气后,挥退下人。和星河锁上门商量起事情来。
郡守大人无辜受到牵连,心中不忿,又碍于对方此时“正二品”的身份发作不得,只得告罪离开,倒也没对这师生二人关起门来商量事情表示怀疑。
“这都性命攸关了,还不许人商量一下?”
狄安中上下抛着手中水果,分外悠闲自得,哪有一点愤怒模样?
星河抄手截走狄安中手里的水果,喀嚓啃了一口:“不过这罗三清怎么回事?说实话,我真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狄安中欣慰的笑了一下,不过那一丝笑意,很快由欣慰改为戏谑:“是啊,我也完全没想到,这么一个可疑人物,你在他家居然没有搜到一丝半点证据。”
他摇摇头,以一种十分失望的语气叹息道:“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都学到狗身上去了?不如你换个名字,改叫任三狗子如何?”
星河:!
打死你哦!
之后的事情,无论是范家还是罗三清,星河没有在参与,狄安中是被任天泽支使过来的,自然不会叫他孤家寡人来襄州。
后续的取证和监视都交给暗中势力,星河跟在狄安中后面,直奔下一个郡府。
襄州四府七郡,四府乃是大雍驻兵之地,不在他二人此次行程之中。七郡中,九枨郡与兰莒郡紧邻,既然相邻,下一站自然就是九枨郡。
和在兰莒郡时流程一样,虽然试探的时间减少许多,但是毕竟还是要留出送礼吃饭做乐的时间。
星河因为实在不耐烦每次都用药丸糊弄过去,干脆和狄安中商量,在某一次夜宿花船时,被伪装成舞姬的刺客在一次刺杀,而且狄安中因为对美色抵抗力不足,还受了伤,从此怕了井绳,伤好之后,连女色都不近了。
“逆徒,别人都是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倒好,全不为老师名声考虑。”狄安中挥舞着包扎严实的手臂,和星河讲条件:“不行,我要你接下来每天早上对我说十遍‘老师我错了’!必须词语清晰,情感真挚!”
星河眼角嘴角肌肉一起造反:“你中二病又犯了吗?”
狄安中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中二病,但他知道这句话绝不会死什么好话。
暴力镇压的星河之后,狄安中嘟嘟囔囔给他解释了原因。
“哎,你小子和任天泽那货长得越发像了,坑到你感觉就和坑到任天泽似得,爽也!”
“那货”和“爽”都是在白鹿山期间,星河在越发没大没小的日常对话不小心教给狄安中的,
而儒家造诣非凡的狄安中,对这些用词接受的极快,除了不敢再徐先生面前和课上用,平时全不忌讳。
“你果然是暗恋任天泽吧,现在看我都像他了?”星河一听,嗤笑起来:“邑京城谁不知道,任家三子,没一个长得和任相相似的?”
尤其他这个半道捡来的,就更不可能了。
“你还别不信!”狄安中说着跳起来,将星河拎到铜镜面前:“不然你仔细看看,你现在确实与任天泽像了三分。”
星河对着昏黄铜镜看过去,镜中十五岁的少年越发长得开了,原本精致柔和的轮廓,有了几分成年男人的硬朗,但少年的稚嫩尚未完全褪去,正是最吸引人的年纪。
虽然是剑三带来的皮囊,但看着这么些年,星河也早接受了自己如今模样。
他还以为狄安中在开玩笑,捧着大脸左照右照,掐着嗓子问:“魔镜魔镜告诉我,镜子里这个大帅比是谁啊?”
然后叉腰大笑:“当然是星河哈哈哈哈!”
狄安中:……他这个学生,当真是画风百变。
有他风采!
狄安中见星河不信,干脆给他指明:“不信你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睛和脸型,是不是真的很像?”
星河不由自主回想起任天泽模样,对比镜中少年,但口中犹自辩解:“我的脸型自小就和任天泽有两份相似,但这是我在长相上唯一与他相似之处了。至于眼睛,他的是丹凤眼,我的是杏仁…………”
星河大叫:“哎哎哎?——我的眼睛什么时候也变成丹凤眼了?”
狄安中捂着耳朵:“小孩子嘛,小时候都是圆圆脸圆圆眼,长大了长开了,自然就变了。”
星河反驳:“才不是,我小时候就是瓜子脸,要不然怎么会在脸型上和任天泽相似?”
狄安中摸他狗头:“可怜的徒弟,小时候饿的脸上都没肉了,自然是瓜子脸,别说瓜子脸,锥子脸都能饿出来。”
星河:“呸!”
他的瓜子脸才不是饿出来的!那叫天生丽质难自弃!
第85章 梦中
不过经过狄安中提醒,星河确实看出,自己在相貌上与任天泽更像了几分,一模一样的丹凤眼,斜飞入鬓的剑眉。
星河不由奇怪:“就算我自己没发现……其他人怎么也没人注意到?”
任家三子长得都不像任天泽的传言,当然不是空穴来风。星河要是早注意到这双眉眼和任天泽如此相似,说不定那时候端木薇就不会想杀他了。
最起码,也得换个借口。
狄安中倒是猜到些原由。
这种变化当然不是在襄州这一个月里才发生的,而是在这几年间慢慢变化,只不过别人看任天泽,第一眼都被他如山岳般厚重的气质吸引,很难着重在容貌上。
任天泽那人,是天生的上位者。
假如同样十五岁陪他来襄州做中正的是任天泽,别人要灌酒,任天泽只要一个眼神过去,别说郡守,州牧也不敢。但星河却只会乖乖喝下,连推拒都少。
等你好不容易将注意力从任天泽气质的震慑下移开,却又很容易被单独的五官吸引,笑时明亮的眼,冷漠时紧抿的唇,动作时骨骼分明的手。
然后又被气质压的收回眼神,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反正除了任天泽师门这些人,少有人见过任天泽容貌。
狄安中和星河这么一说,星河才回想起来。
是的。
任天泽那个人,你若是想起他,脑海中会有一个形象,这形象因众人对他印象不同而各有不同,但轻易不会有具体容貌。
第一次见面,星河只觉此人严肃,一身官威,巍峨如山岳。
之后因几乎等于被强迫认了个爹,再加上老书生死亡,星河心中郁郁,哪有心情观察他具体长相?
到了任家,多是在晚上见他,灯光昏黄看不清楚,但说实话,关于任天泽的具体长相,却是在这段时间记住的最多。
再后来入白鹿山,就更没机会见他了。
不过要真说起来,其实对任天泽容貌看的最仔细的一次,竟然是那一天在雨霖铃处醉酒,迷迷糊糊观赏屋中众美人时,借着酒劲仔细观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