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去病/臣伉拜见陛下。”
刘彻朝他们两个招了招手:“原来是去病和卫伉啊, 朕刚才有一瞬间还以为时光倒流了。”
刘据和张贺紧跟在两位将军身后而来,和两位的戎装不同, 张贺穿的是御史大夫的官服, 而刘据作为太子监国,按照太初改制之后“色尚黄”的规定,穿了一身黄色的袍子, 整个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仪。
刘彻满意地看向自己这个用心栽培多年的太子,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接班人, 开口说道:“朕将你们都召集到这里, 是因为朕觉得是时候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刘据眼圈一红,哽咽道:“父皇你说什么?怎么就到了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苍苍之天不可得久视,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人固当死, 我身患重病,脚下的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刘彻缓缓说道,“这几年我彻底放权,让你负责国事,你的表现很好,我看在眼里,就算离开了也会觉得安心。”
刘据握住刘彻的手:“孩儿无论在别人眼里如何能干,在阿翁面前,永远犹如尚需指路的稚童。”
刘彻拍了拍刘据的肩膀,深切地说:“据儿,阿翁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此话一出,旁边的霍光、卫伉等人都小声地啜泣起来,霍去病也眼泛泪光,走上前来,对刘据说:“其实表哥也不知道能陪你多久,但只要我在一日,永远是你的坚实后盾。”
“有去病在,我也可以放心许多。”刘彻看向霍去病,叮嘱道,“不过去病也不年轻了,要注意养生,别像我这样到老了被病痛所苦才知道后悔。”
“陛下放心,臣会的。”霍去病点头应允。
刘彻命霍光将他扶得坐正了起来,威严地环视一周在场的各人,说道:“朕几天把你们几位叫过来,是对你们寄予厚望,希望你们以去病为首,以后尽心辅佐据儿,但据儿这个年纪有自己的打算,朕就不颁发诏书了,具体官职一切皆有据儿自行定夺。”
“臣等谢过陛下,定当不负所托,尽心尽职辅佐太子殿下。”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刘彻说了这么一些话,精力已经不济,金日磾连忙在他后面放了一个靠垫,刘彻靠下来缓了缓之后严肃地对刘据单独说道,“你继承皇位之后,要比我在时更加善待百姓,减免赋税,与民休息,亲近贤德之人,作为天子要成为天下的表率。”
“儿臣记下了。”
刘彻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从五柞树的后面传来小孩子咯咯的笑声,还伴随着铃铛清脆的撞击声,刘彻好奇地抬眼望去:“那是什么人在哪里?”
只见从台阶下脚步蹒跚地走下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穿着一件藕荷色的锦袍,整个人穿得像一只小球一般,小孩白胖的手腕上系着金铃铛,随着挥舞的动作发出不规矩的响声。
在小娃娃身后走着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俊朗青年,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看不清这个青年的面容,刘彻却在看到来人时瞬间激动起来,原本瘫坐在榻上的身体突然坐起。
刘据害怕情绪起伏影响刘彻本来就生病的身体,连忙说道:“父皇,那是刘进带着他的儿子刘病已来看您了。”
“哦。”刘彻略有些失望地说道,“让他将皇曾孙抱过来。”
刘进将在地上乱走的刘病已抱了起来,放在刘彻面前,刘彻捏了捏小娃娃胖乎乎的红润的脸蛋,刘病已又开口笑了起来。
刘彻注意到刘病已手臂上绑着的身毒宝镜,怀念地说道:“这还是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我把这个赠给据儿的时候,他还没刘进大,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刘病已被年迈的皇帝抱在怀里,丝毫不觉得害怕,因为看到刘彻在说话,以为在逗自己玩,伸手就抓住了天子鬓边垂下的一缕白发。
“可惜我看不到皇曾孙长大成人了。”刘彻说道,“那我就给他赐个大名吧,等他长大之后,就改名为刘询。”
二月丁卯,刘彻驾崩于五柞宫,三月葬入茂陵,谥号孝武皇帝。张贺在刘据的授意下上书要求给武帝立庙号为世宗,以纪念他对大汉的非常之功。
在刘彻去世后的第二天,刘据正式登基为帝,改元为延和元年,因为刘据之前已经长期代理国事,所以这次皇位的交班显得非常自然,几乎是无缝衔接。
刘据当了天子之后,当然要扶植一批他自己的班子,霍去病继续当大司马骠骑将军,刘据擢升御史大夫张贺为大司马卫将军,待遇参照霍去病,卫伉为车骑将军,地位仅次于两位大司马。在太子舍人出身的心腹了,除了张贺最首重用之外,魏姚也从九卿升为三公,接替张贺的御史大夫一职,张光从未央宫卫尉升为光禄勋。
几个月之后,丞相公孙贺在任上病逝,陪葬茂陵,刘据自此将丞相一分为二,霍光为右丞相,张安世为左丞相。
延和二年立史氏为皇后,刘进为太子,刘病已号为太皇孙,同时大赦天下,赋税在刘据登基后减免的基础上再次下调。
借着赦天下的机会,刘据赦免了刘弗陵身上的罪,既然他的母亲赵婕妤已经被幽禁起来郁郁而亡,那么当时毫不知情毫无选择权的刘弗陵毕竟还是被母亲所累。
刘据恢复了刘弗陵皇子的身份,又在民间寻到他一个赵姓的亲人负责照顾他,等到他年龄达到八岁就让他离开长安城去所在封国。
对于刘据这个决定,张贺自然是无比赞成的,虽然历史的轨迹发生改变,刘弗陵再也当不了汉昭帝了,但这辈子他不用再仰仗霍光的威仪而生活,也不用做一个毫无决策权的傀儡皇帝,对于刘弗陵来说,当个自由自在的王爷,娶几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生育后代,也许会是更好的人生经历。
卫子夫在年底去世,葬入茂陵后陵。而史良娣看着孩子们都渐渐长大,问刘据要了一支巡游的队伍,开始游历大好河山去了。
这一年,张贺期盼已久的张安世的小儿子张彭祖也终于诞生,张彭祖断奶后就由张安世正式过继给张贺。
虽然张贺仍然兼任侍中这个加官,而且新皇登基之后许多事情要重新开始,他忙得大部分时候住在未央宫里,白天办公,晚上陪伴刘据,但表面上还要做足文章,因此每个休沐日张贺都要回自己的张府一住。
自从母亲秦芸病逝和张安世家子女越来越多之后,张贺和张安世开始分府而居,刘据在北阙甲第靠近北宫的地方给张贺挑了一处离未央宫最近的地方,张贺出门往前就能看到未央宫的北宫门,往右手面拐弯走不多远就是北宫宫门,这对于他的日常活动路径来说非常方便。
尽管张贺在这座御赐的张府里呆的时间不多,刘据还是回顾起自己少年人时的心性,像当初打扮张贺所居住的侍中寮一样,亲自设计将张府上下装点得富丽堂皇。
过继需要去祭拜祖宗祠堂,然后回到张府,由张贺宴请亲友。
刘据登门拜访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先行告辞,只留下张安世和夫人还在那里和张贺拉家常。
看到刘据便衣出行,几个人都站起身来向刘据行礼。
“家里人见面,无须多礼。”刘据挥挥手表示免礼,走到张贺身边,“让我看看小彭祖。”
张贺正抱着新过继的儿子,轻柔地耸动着,逗得小娃娃从襁褓里伸出双手,朝他舞动着。
“面色红润,看来子儒将他养得很好啊。”刘据感叹道。
张安世笑道:“这孩子从小就乖巧听话。”
“还要多谢贤弟。”张贺笑着说,“让我也过一把当爹的瘾。”
刘据看了一眼张贺,岁月让他的面容不复当初稚嫩青涩,却雕琢出了更加摄人心魄的风华姿容,这就是自己想要与之相守一生的人。
这么想着,刘据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娃娃的脸蛋,说道:“叫阿翁,阿——阿——翁——”
牙牙学语的张彭祖跟着学了起来,他学了好几遍,说出来的都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但刘据非常有耐心地重复这两个音节,终于张彭祖发出了奶声奶气的“阿翁”两字,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看张贺又看看刘据。
等到众人都离开之后,张贺命大婢将张彭祖抱下去哄着睡了,和刘据两个人在榻侧坐了下来。
“子珩,我适才见你抱着小彭祖,听他唤你阿翁,脸上表情很是开心。”刘据感慨道,“这些年来你为我付出良多,皇曾孙都已经会走路了,你才有了过继的儿子。”
“张彭祖可是我命中注定的儿子。”张贺笑眯眯地安慰刘据,“我等他诞生也不亏。”
“我想过了,你平时很少回这里,一年到头基本都待在宫里,这样也很少有机会见到张彭祖。”刘据说,“我决定将张彭祖接入宫中由有抚养皇子经验的宫人照看,这样你平时也能多和他作伴,等到他再长大些,正好作为皇孙伴读,也和我们当年一样。”
历史上刘病已和张彭祖本来就是一起学书玩耍的发小,张贺自然点头答应了。
大汉在刘据的执政下,国力昌盛,百姓富足,四夷宾服。多年后,刘据也按照先帝曾经走过的路线,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员队伍,一路巡游前往泰山封禅,和他同车的是这个时候已经官至大司马大将军的张贺。
在出了长安城之后,他们先去祭拜了武帝的茂陵,夕阳余晖中高大的陵墓上松柏青青,沉默而肃穆。
从茂陵帝陵一路往东,经过后陵,出司马门看到的是一座座记载着曾经丰功伟绩的陪葬大墓,那些像山一样形状的封土,记载了这个帝国曾经的荣光,至今仍然令人望之神思飞扬,仿佛回到了那些酣畅淋漓的战场和广袤延伸的疆土。
辞别茂陵,一路往东北而去,观沧海,登泰山,刘据和张贺再次携手站在泰山之巅,同看脚下绵延的山峰,那是刘彻曾经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刘据指出的微缩版的大汉江山。
当时刘彻问刘据:“你能接替我继续守护着大汉江山永固吗?”
这时刘据可以对着呼啸的山风和奔涌的云海回答:“我能,我做到了。”
为了恢复民生,刘据登基后五年内停止了几乎非必要的重大工程,他的陵寝在延和六年的时候正式开始动工。
刘据正在营造的陵墓的规划也包含了小小的私心,他将司马门外最近的一处墓地已经给了张贺,而破例将帝陵放在陵园东边,这样以后他的陵墓和张贺的墓地仅有一墙之隔。
当刘据将这个安排偷偷告诉张贺的时候,张贺心里想的是四舍五入等于合葬了,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与此同时,在给了张贺最好的墓地旁边还划分了一块作为张家的家族墓地,千百年后的考古学家将对这一特殊的帝陵陪葬墓格局做出诸位猜想,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不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如何评价你我的关系?”刘据开口询问。
“应该是君臣相得吧。”张贺笑道,“毕竟我们平时相处总是很注意分寸的,不过我无所谓后人如何评价,反正之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根本没想过任何青史留名的可能。”
“但是现在青史上你的名字注定绕不开我的名字了。”
张贺现在才明白了刘彻曾经明里暗里给他的提示,原来最大的浪漫竟然是将我的名字融入你的江山里。
“我很乐意,也很高兴。”张贺微笑着看向刘据。
宽大的袍袖在风中鼓起,远远看去,他们就如一双鸿鹄正在比翼齐飞,巡视自己的疆土。在袍袖的掩盖下,他们十指紧扣,大汉的历史翻开了全新而绚烂的篇章。
作者有话要说: 《大汉首辅》正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感谢各位读者的一路相伴!说实话列大纲的时候我都没想到能超过六十万字,第一次坚持写完这个长度的小说,感动QAQ
最初想要写这篇小说的动机是我一边干活一边循环听五色石南叶的《长安青骨》,突然脑补了一个张贺和刘据站在茂陵卫霍墓前追忆往昔的画面,也就是158章茂陵里所描写的那个画面——最初就是这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生成,让我有了一个写穿越回汉武朝见证一个个历史事件和英雄人物的构思
关于刘据X张贺的CP是我以前看了史料之后就站的一个冷CP,一直没有文,于是我就自己动笔了哈哈,希望大家喜欢
大结局之后会继续更新几篇小番外才会标完结,还想看番外的读者接下来几天可以继续追文^_^
第197章 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应该分为五个小故事,下周四前更完
每个故事内容提要里我会注明这个番外的主要出场人物的,大家可以挑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张贺从南越回来的时候, 听说南越王赵佗曾经献给汉皇帝高一丈二尺的珊瑚树,一本三柯, 共有四百六十二个分叉, 在夜晚光彩照人,就如同整棵树在燃烧一般, 因此号作烽火树。
他也曾在南越商贩那里购入赏玩的珊瑚摆件, 但没有见过没发光的, 因此非常好奇,回来就向刘据打听是否曾见过这样的宝物。
刘据想了想回答说:“我听父皇说起过, 似乎在上林苑一个池子里, 等我打听清楚就带你去看。”
上林苑里有不少人工湖和天然形成的湖泊, 而刘据带张贺去的是一个叫积草池的小湖泊。
这个湖泊是天然形成的,位置偏僻, 罕有人至, 湖面上长满的绿色的水草,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块翠玉,因此又被称为积翠池。
在这个绿意盎然的草湖中央, 竖立着一株高大的红色珊瑚树,虽然经过了长期的风吹雨打, 颜色依然鲜艳, 那红色仿佛能从珊瑚枝梢上滴落下来一样。
有趣的是刘彻命人在池边种植了特地从南越运送过来的木棉树,现在正值花期,那些大红的花朵在枝头怒放,一些花瓣被风吹落在绿色的草甸上, 看起来就仿佛珊瑚上的火花落到池水上方一样。
“原来真的有这么神奇的珊瑚?”张贺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这里真的很美,不知道到了晚上它会不会和传说中一样发光。”
“那就等到晚上看看吧。”刘据说道,“既然这里有这么一株供人赏玩的奇树,那么父皇肯定会在周围安排休憩游玩之所。”
张贺好奇地四处张望,这里看起来完全是自然的景致,美得如同九寨仙境,但却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这休憩之所到底要在哪里找呢?
两人绕着湖边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处草甸深处找到一条小巧的兰舟,用绳索系在池畔的石墩上——那石墩是一个矮圆的桩子,雕刻成憨态可掬的石熊,之前藏在草丛里,不走到近处还发现不了它的踪迹。
兰舟又窄又小,犹如一片柳叶,仅仅能供两人面对面乘坐,也不知道天生浪漫的天子在这里安排一条小舟是作何用途——不过刘据无师自通地邀请张贺坐了上去,两人滑动双桨,小舟拨开湖面漂浮着的碧草,载着他们朝湖中心划去。
来到珊瑚树下,仰头望去更觉得珊瑚红亮,如同红宝石般美丽,刘据和张贺在珊瑚下呆了一会,将小舟往西南面划去,因为他们发现这里池水有一处豁口,连着一条狭长的水道。
进入水道之后,两岸木棉树夹道欢迎,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搭建在树上的木屋前面,木屋高悬在树干上,下面垂下来绳梯。
张贺从兰舟上跳下来,就近观察了一番,说道:“绳梯没有烂掉说明有人经常维护,而且木屋上也没有积灰尘。”
“也许这里就是父皇下令建造的休憩之所?”刘据玩兴大发,对张贺说,“不如我们爬上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绳梯爬了上去,树屋里面还算宽敞明亮,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果然如同张贺猜测的一样,摆设都干净整洁,就连蒲团都是清洗干净的,一看就是有上林苑专门负责各处池塘的宫人专门看护。
几案上摆放着纸笔,张贺坐在前面打开来看,却看见上面写着刘彻的《天马歌》,是元狩年间那首,天马来,四夷服,但是字迹却不怎么好看,有些过于工整了,和刘彻本人潇洒肆意的字迹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张大字习作。
“这是什么人在这里写了陛下的诗?”张贺奇道。
刘据在张贺旁边坐了下来,接过来一看,马上笑着说:“这是我舅舅的笔迹。”
原来戎马一生的卫大将军,也有坐在这被木棉花围绕可以近眺积草池的景致的树屋里,练习陛下的诗歌作品的雅兴,张贺想道,不过这副随兴习作显然没有被当时树屋的访客所带走,而是留在了这里,细心的宫人将一切都维持了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