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君涸也没有勉强,耸耸肩:“仙童啊?你当得习惯么?”
“不习惯也没办法喽!”宋洵拍拍江君涸的肩膀,“习惯这个东西吧,时间一长就好。”继而他转身看着那帮蜀山弟子,“还不去看你们的师兄师傅?”
承骅抿唇,领着一众蜀山弟子就往右边的别院走,走至一半的时候他却转过身,抱拳:“多谢!”
这人从前的名声再不好,那也是帮了他们的。忘恩负义,从来不是蜀山弟子的品质。
见承骅抱拳道谢,其他弟子也纷纷学着,唯独子音。他垂着脑袋,黄色的发带垂到了胸前。
宋洵看着子音却什么都没有说。
信仰的崩塌,那是来自灵魂的摧残。信仰来得简单,却也崩塌得极其快速。
承骅几人脚步极快,不过片刻便已经走到秦京的住处。
“啊!”他们还未推大殿的门,里边却传来这么一声尖叫,夹杂着痛苦。
这一声让承骅几人浑身一怔,脸色迅速降到了惨白。
这声音,是来自他们的师父——泽庸。
泽庸这人向来能够隐忍,再大的痛再深的伤,他都能一声不吭,自己挨着。
如今,这个人却发出了尖叫,那该是多么痛?
承骅的手有些发颤,轻轻放到门上,却一直不敢推开。
“别……啊!”泽庸的声音已然沙哑,痛苦在不断蔓延,蔓延到了承骅的心上。
忽的,一双手附上承骅的手,用力一推,门赫然打开……
门开的那一刹那,屋子里的两个人纷纷抬起了头。秦京一手捏着泽庸的下巴,一手抓着泽庸的长发,抬头看着他们,一双眼睛里满是肆虐。而泽庸本来意识很是模糊,如今门一开,意识一下子回到了脑子里,然后……脸色煞白。
蜀山众弟子站在门口,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上几分,面上充满了恐惧,嘴张着说不出话来。
不是害怕,是震惊。
屋内的两个人衣衫不整,青丝缠绕在了一起。泽庸跪在地上,头微微扬起,嘴大张着,瞳孔皱缩,双手紧紧抓着松垮搭在肩上的里衣。而秦京呢?他半跪在泽庸的身后,脸贴着泽庸的脸,唇角上扬,上半身的衣服褪尽……
这样的场景,只能用香艳二字来形容。
泽庸脸色惨白,缩了一下身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看着自己的徒弟们。
“呵。”秦京笑,狭长的眸子弯起,“怎么,师弟们你们还要往下看吗?”
承骅倒退一步,右手一把搭上自己的佩剑,却如何都拔不出自己的剑。他在害怕,不,他在心痛。
“啊!!!”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个僵硬的局面,子音双目赤红,佩剑出鞘,直指秦京。
承担不起,就要付出代价。
“走火入魔,心智已乱。”宋洵看向偏殿,摇头。他见过很多人走火入魔,有因为丧失爱人之痛的,有因为强行突破的,有因为走不出过去的……很多很多,总结来说,不过四个字‘心智不稳’。
子音还小,他见识得东西太少。而这个世界太残酷,把所有的邪恶一下子呈现在了他的面前,折断了他的残念。
一念成魔,不过瞬息。
“要帮一把吗?”莲愫开口询问,问得自然是倾洹。
倾洹抿唇,半响开口:“劫数,帮不了。”
话已至此,已成定局。
江君涸笑,狐狸眼半眯:“呵,所谓的上仙?劫数,不过是你不想帮的借口。”
“那……”倾洹转头看向他,“你出手吧,我看着你要如何做。”
“呃。”江君涸哽了一下,没再开口。
这些事从来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也管不了。
“当年的我,不过稍稍比他好上一些。”宋洵忽而开口,目光深邃,“唐翎的死,江君涸你的过错……那个时候,我想一切都怪我。”
江君涸抓着扇子的手一僵,有些勉强地笑:“不怪你。怪只怪,我……偷了千机匣。”
当年,他若是没有起那个歪念头去偷了唐翎的千机匣,也许唐翎也不会用身体去挡。
唐翎的死,怪他。
第二十八章 :撞上南墙,回头太难(4)
再模糊的记忆,一旦被提及,就是一道疤、一根芒刺,刺在心头,隐隐作痛。
江君涸想,他活了这么久从未有过的愧疚全都给了唐翎。那个时候啊,年少无知,满心的高傲,却撞上了唐翎,高傲碎了一地。
“我后来去地府找过你……”江君涸忽然开口,“你死后,我拼了命想把你救回,就去了地府。没看到你,却看到了唐翎。”
宋洵动了动唇,却没说话,一双眼睛盯着江君涸。
“她说,她在等你。”江君涸忽然笑了,“她怕她先走了,再遇你便是君生我已老的情况,她真的怕。”
“啊……”宋洵也想笑,扯着唇角却笑不出来。唐翎吧,总有让人心痛的本事。
“然后呢,我走了,什么也没说。”江君涸耸肩,“让她等吧,与其让她遇到你还不如让她空守。不过,我后来再去的时候她就不在了……宋洵,你说我做的可好?”
“好!”宋洵点头,“极好。”
是的,极好。与其生生世世,不如空守残念。一段残念总好过生生世世的痛苦与折磨,放过自己,总该是最好的。
倾洹拿扇子拍着手心,想了又想,却不知这好在哪里。
一个人,为什么得不到他想要的?这样,还好吗?
还未等他想出什么,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偏殿传来,然后便是打斗声和呼喊声。
不过瞬间,两个身影从远方显现出来。
衣冠整齐的是承骅,裸着上身长发飘散的便是秦京了。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佩剑与佩剑的相碰发出了金黄色的火花,瞬间湮灭。
宋洵不过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便被赤红着瞳孔的子音给吸引了过去。
他不是没见过走火入魔的,却没想到子音走火入魔的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
子音的模样完全变了,瞳孔头发纷纷变为赤红色,指甲变得长了很多也变得很是尖锐。
“兽。”这是江君涸对子音的评价,宋洵三人不置可否。
子音已经不是人了,已然变成了一头野兽,四处咬人的野兽。
宋洵咬牙,却在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他想,从前他不能弥补给师弟们的,如今都要给这个子音了,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见宋洵冲了出去,倾洹也没动手。没有拦截没有帮忙,而是站在原地,静静观赏。
子音兽化,已经分不清自己人和敌人,见人就撕扯,完完全全暴露了兽性。
同门师兄弟此时乱作一团,他们要自保却又不能伤了子音,一时之间施法都是畏手畏脚的,施展不开来,更别说开打了。
四个蜀山弟子对山子音一个人,竟然只能稍稍压制住。
“你们的缚妖网呢?网住他!”宋洵双手不断在胸前做着结印,他脑子里依稀还记得当初在蜀山学得静心印,如今是病急乱投医,只望着自己不要结错就好,哪里还管有没有用?
四人这个时候也没主意,一听宋洵这么说有些犹豫,也不知该不该听他的。
“动手啊?!等死?!”宋洵叫出声,“静心咒你们知道吧?念!”
咒语这个东西,不是他不想念,只是当年他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些咒语上。是真的,只知其名不知其身的啊!
死马当活马医了!四人心一横,想着静心咒总不能伤了子音吧?于是纷纷掏出缚妖网网住子音后,便开始念起静心咒。
“结,除魔印……”虚弱的声音从宋洵身后传来,“静心印没用,除魔印才能除去他的魔气。”
宋洵转过头,只见一衣衫不整的男子扶着剑,光着脚站在他身后。
“救救他……”泽庸的唇色发白,头发散乱。从不向人低头的他却在这个时候,求一个外人。
“除魔印……”宋洵抿唇,吐出一句话,“我不会结!”他没说谎,且不说时间已长,就算放在过去他也得想上一会儿。他在蜀山,注重的是剑道,对于降妖除魔,他认为这都是衡景的事儿。
泽庸脸色越发苍白,腿脚打颤,虚弱得险些跌坐在地。
“我来吧。”不知何时,倾洹占到了宋洵的身边。
他把扇子别到腰间,双手挥动起来:“阿洵,你且看着,除魔印能防身。”
倾洹上仙都这么说了,宋洵哪有不学的道理。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倾洹,眨都不眨一下。
除魔印向来是所有结印里面最为繁琐的,功效大自然操作就难。
这边四个弟子还在不断念着静心咒镇压着子音,等着倾洹结完除魔印。而那边承骅已经渐渐不敌,气势明显弱了下来。很快,便被秦京重创,败下阵来。
打退承骅,秦京没有恋战,收了佩剑就往泽庸这边赶。
不过须臾,他便已经来到泽庸的身边。他手一伸,便把摇摇欲坠的泽庸报了个满怀。
泽庸挣扎了几下,无用,便放弃了。
“子音……”秦京看着被缚妖网网住的子音,缓缓开口,“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一句话,平平淡淡,却动摇了兽化发狂的子音。
瞬间的发愣,倾洹的除魔印已经结好。
除魔除魔,除的自然是魔气。
相貌渐渐转为正常的子音愣了很久,呆呆的看着秦京,然后眼泪落了下来。
除魔,除的恐怕还有内心的魔障。
“为什么?”子音呢喃,“大师兄,为什么!?”
他的质问太过尖锐,一旁的宋洵呆住了。如果子音质问的是他,他该如何回答?
师徒师徒,终归一个是师一个是徒,终归是两方陌路。
为什么偏偏逆其道而行?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秦京有些冷漠,“浮生一瞬,难逃爱恨。我做的,不过是我想做的。”
冠冕堂皇却又证据确凿。
浮生一瞬,难逃爱恨,是个人都是如此吧?
宋洵转了视线却看倾洹,倾洹却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爱恨再难逃,那也得两厢情愿的吧?
泽庸抓着秦京的手臂,面色发白:“可我……不愿。”他不愿意,从头至尾都不愿意。
风雪归旧人,他还在等,等一场风雪,等一个旧人。他不愿意,不愿意和他的徒弟如此。
不甘,不愿,不忍。
“事已至此。”秦京残忍地回答了他,双手箍紧,“还能如何?”
是啊,事已至此。
泽庸忽然笑了,唇红齿白,半仙的他相貌依旧如从前。
秦京低头看着怀里的泽庸,瞳孔里盛满了温柔……然后转为惊恐。
“秦……溯。”泽庸张嘴,缓缓喊出一个名字。藏于心底十八年的名字,他终于再一次喊了出来。
他握着短剑,又用力的几分,让短剑彻底刺穿了他的心脏。
能如何呢?
以死明志?不,他明的不是志,而是一颗明堂堂的心。
恍恍惚惚地,泽庸忽然又想起那年柳树下,那一个英俊的男子折一根柳枝递给他:“此生漫漫,当得一人。”
可惜,谁也没得到谁便阴阳相隔了。
秦京按住泽庸的伤口:“何必?何必?!你以为如此我就会放手?泽庸,便是死,我也缠着你!”他一把拔出短刀,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泽庸一把握住秦京想要刺向胸口的短刀,笑:“秦京,我想把蜀山交给你……我……等你。”
短刀滑落在地,‘丁铃当啷’的脆响。紧跟着,泽庸的手也滑落在地,笑容湮灭。
‘我等你’,三个字,打败了秦京所有的执念。
有人等,真好……
第二十九章 :撞上南墙,回头太难(5)
之后的事情呢,变得荒唐起来。
秦京真不愧是个乖徒弟,果真听了泽庸的话,拾缀拾缀东西真的准备会蜀山做掌门了。
“这也……”宋洵抽着嘴角,“忒是不要面皮了吧?”刚背叛了蜀山,居然能在下一秒这么坦然地做蜀山掌门,接管蜀山。这心也不是一般的大了。
江君涸笑:“这也没办法吧?整个蜀山哪里还能找出比他更适合掌门一职的人呢?”
如今的蜀山虽说依旧有着傲人的修士众徒,但怎么看都不如从前了。若是在这种时候没了一个统领的人,一切都会完的。
这个道理宋洵不是不明白,但左右想了一下,蜀山还有不是还有承骅吗?为何不是承骅?
他抬眸去看正在料理泽庸的秦京,以及站在一边一直处于朦胧状态的承骅和蜀山其他弟子。
人与人是不同的,由此一眼分明。
几人并没有急着回蜀山,承骅受了伤,子音也元气大伤再加之其他四人也或多或少都累了,于是干脆敲定在这修仙之士的禁地休整一晚。
秦京将泽庸的尸体料理完整后放入了收缩袋之中,想带回蜀山,埋葬在蜀山脚下。
他知道,泽庸一辈子最喜欢的莫过于蜀山。
“你还真是多变呢。”是夜,宋洵站在秦京身后,笑道,“瞬息万变,这可是你的特征?”
秦京回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宋洵,忽然开口:“我听说了,你是罔缇,蜀山的叛徒。”
宋洵抿了抿唇,觉得来招惹这个秦京根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为了泽庸,你呢?你又为了什么?”秦京询问,直戳重点。
“我?”宋洵也被问倒了,“记不大清了……好像有那么一天,我醒来后所有人都喊我,叛徒。”一夜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
秦京‘哼’了一声,开口:“你屠蜀山六十七名弟子,怎么下得了手?”
“有这么多吗?”宋洵反问,笑眯眯的,“没有什么下不下得了手的。那个时候,我下不了手他们也下不了手。只有我认真了,他们才会认真。”
的确,师从同门,十几年的情谊不是说没就没有的。但,动起手来,总得有一方狠一点,对方才会更狠。
那个时候,争斗开启,谁也停不下来。
唯有一死。
亘古不变的道理,谁也改不了。
“我下不了手……”秦京缓缓开口,“当他们站在我面前时,我的剑都在颤抖。我想,这是我的师弟们,是我的同门。”
“我杀他们的时候也在想,这是我的师兄弟们,是将我推向深渊的人……”宋洵歪了歪头,“谁也不是为了谁而活,所有人的判断都在自己身上。”
秦京愣了一下,这个没人同他说过,也无人会同他说这些。
“你有没有想过?”宋洵忽然换了话题,“泽庸死后成仙,而你死后却不得不从十八层地狱一层层走一遍?你们根本没有再见的可能?”
“他说过,他等我。”对于宋洵的提问,他不想做过多的辩解,他能做的只有相信泽庸。
宋洵大笑:“等?一个人能等另一个人多久呢?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若是我,我会疯。”
“他不会骗我,他从未骗过我。”秦京摇头,“他说他等我,我便相信他。”
月满星稀的夜晚本该是赏月的时机,此刻却让人觉得那轮独月是多么的孤独。
宋洵转过身,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偏院。
刚从偏院出来,他便碰上了站在门外树下的倾洹。
月色如水,映衬得人也格外地温柔。
许是宋洵看他的目光太过强烈,本还垂着眸子的倾洹缓缓抬眸。瞳孔的光渐渐聚集,然后目光全数落到了宋洵身上。
他笑了笑,朝着宋洵摆摆手。
鬼使神差地,宋洵走了过去,然后站定在倾洹面前,定定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来这,果真猜对了。”倾洹笑,眉眼弯弯,唇角柔和。
“你找我?”宋洵问。
倾洹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你,便过来了。”
“为什么不进去?”
“进去了能做什么?反正也不是特意来这的……”倾洹想了想,忽然又问,“阿洵,你可想做摆渡人?”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可他却一脸认真,不容置疑。
宋洵摇头:“不想……但很后悔。”他可没忘记他和渊说得那句‘不会离开’,但说实话他并不想回去,回到那条河上,掌着那柄长篙。
对于宋洵和渊的约定,倾洹并不知情。于是这一句‘很后悔’他不知从何而来,却也不想知道。
“那……别回去了吧。”倾洹伸出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宋洵的额头,“现在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