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同下人,天壤之别。
顾止袁提笔想写一些什么,写了几个字却又放下笔揉了纸。到最后,地上一堆揉成球状的纸,却还是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郑公公前来奉茶的时候瞧见了,一个一个捡,其中一张上头微微露出了个‘宋’字,一时之间也算是明了了。
“陛下何不亲自去瞧瞧?”郑公公看着就快抓耳挠腮的顾止袁,开口提了意见,“亲自瞧上一番,总该明白一些的。”
顾止袁看了郑公公许久,最终尽数化为一声叹息:“走吧,且当散散心。”
自从宋楠楚醒来那日他已有四日不曾见过宋楠楚,如今这么一提,倒也怪想的,瞧一瞧就瞧一瞧吧。
去了少傅府,真正看到了宋楠楚顾止袁才知道,身体微恙是真的,倒不是诓那些前来探视的人。
“陛下如何来了?”宋楠楚着了件中衣,身上又只披了件大衣,脸上毫无血色。
顾止袁瞧得难受,语气略带不善:“宋爱卿身子骨倒是比朕都要弱,娇嫩得很啊。”
宋楠楚也不生气,咧嘴想笑不料动作大了咳嗽了起来,接连咳了好几下才停。
本来脸色就苍白,如今这么一咳,脸色更是白得不行,像是死人的脸了,瞧着吓人的很。
“怎么回事?”顾止袁总算是觉得不大对劲了。
“回来那日晚上着了凉,身子骨脆,受不得。”宋楠楚挡住嘴,桃花眼笑开,“陛下也知道,臣这些日子锦衣玉食的,自然把身体养弱了不少。小毛小病的,臣也抵抗不了了。再者,不久前臣还捐了一半血,是该脆生得很。”
顾止袁皱眉,手指头拨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略微尴尬:“那是该脆弱了。郑公公,寻了万太医来少傅府,替宋爱卿搭搭脉,整治整治。”
“是。”郑公公弯着腰倒退了出去。
“万太医老了,这么长的路怕要累着了。”送暗处咳嗽了两声,浅笑,“随便寻个太医即可。”
顾止袁摇摇头:“爱卿献了一半的血给朕,朕自然要给爱卿最好的太医。”
理由正当,无可反驳。
宋楠楚眼皮子半搭着,眼珠子却转了好几圈,方点点头:“也行,臣只当寻了个好报酬。”
之后,再无声响。宋楠楚半躺着,手里头拿着本书,看得认真。顾止袁则坐在桌子正首,细细喝着茶。屋里的婢女都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珠子却从宋楠楚转到顾止袁,再从顾止袁转到宋楠楚,眼神之间都快传出一连串话本子来了。
万太医年迈,是坐得软轿,晃过来晃过去的,晃了许久才到少傅府。脚刚着地,就被郑公公催着赶去了宋楠楚的寝房。
一进屋子,万太医先是抹了一把额头上急出的虚汗,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算是扫了灰尘,方才对着顾止袁要拜安。
顾止袁摆摆手,觉着麻烦:“别拜了,你且先去瞧瞧宋少傅罢。”
万太医腰还没弯下去就连忙赶了过去,见着病怏怏的宋楠楚还在看书的时候,拿着自己的医箱将宋楠楚手中的书撞开,黑沉着脸。
“万太医何意?”宋楠楚的手还举着,一脸迷茫。
“病人就该好好歇息着,何苦装出个风月之人?”万太医仗着年长,说话也不拿捏分寸。
宋楠楚张张嘴,也不好回嘴,只好拿眼睛去看顾止袁。顾止袁和他正巧对视上,眉一挑,笑了笑,视线就移开了。
这是不是那啥,过河拆桥?这也拆得太明显了吧?
万太医抓过宋楠楚的手,给他搭了个脉搏,不过片刻就收了手:“没什么大碍,着了凉又没休息好,估计是自个儿折腾的。”
“自个儿?”顾止袁的音调上扬了几分,“停不下来的人自然是喜欢折腾了的。”
“老臣开个方子,服上半个月再加以调休,自然是能痊愈的。”万太医提了毛笔开始写药方,“怕只怕宋大人太过闹腾。”
这下子,焦点全都集中到了宋楠楚身上。
宋楠楚视线游离了几分,眨巴眨巴眼睛,笑:“万太医都这么说了,在下自然不敢再胡闹的了。”
他也没怎么胡闹,怎么就全数怪罪在了他的身上?
万太医走了,郑公公出门相送,顺道把屋子里的婢女一块儿带了出去,最终只剩下了宋楠楚和顾止袁。
“可后悔?”顾止袁站在宋楠楚的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楠楚。
宋楠楚伸手把被万太医扫到床上的书拿了过来,抖了抖:“后不后悔的臣都做了,这世上万没有后悔药的。”说着,又翻开了书,准备接着看。
顾止袁皱眉,忽而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一下子转了话题:“你……怎么如此喜欢看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宋楠楚笑嘻嘻的,“陛下这都不知?”
“呵,原是你自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顾止袁反问。
宋楠楚一愣,仰头,穿过书看了看顾止袁,对方无表情变化又低下头,继续看书:“臣自小聪慧得很,自然懂得多。”
“聪慧?”顾止袁冷哼,“你的聪慧让朕倒是吃了不少苦头……”年少时的记忆太过严苛,如今回想起来免不了一把辛酸泪,“我学习了很多,终究比不上你。”
宋楠楚的手一僵,为着顾止袁那一个‘我’字:“谁比谁都一样,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年少吃苦了年长了就享乐了,年少享乐了年长就要吃些苦头,谁都是一样的。”
这个道理谁都懂,却总是不愿意接受。
“看的什么书?”顾止袁很快又转了个话题,人也坐到了床边缘。
“民间话本子。”宋楠楚往里头挪了挪,“之前在市井上看到了,翻了翻觉得还不错,昨儿个就唤了人买了来,打发打发时间。”
顾止袁轻笑出声:“话本子也值得你看?”
“臣三四岁看的是论语一类来启明,五六岁接触了关于山川之类的图册有了兴趣,七岁到十岁看得是一些历史文化之类的书,可惜,没看完……后来的时间里也没什么时间来看些什么书了。”宋楠楚的语调轻松,听不出有什么悲伤,“如今,人大了也不想看些迂腐的书,寻着一些话本子也就看上了。”
“……朕从来都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兵法。”顾止袁抿唇,说了许多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话,“更不想坐在这张位置上。”
宋楠楚眼珠子闪动了一下,放下书,直直看着顾止袁:“陛下,何苦?”
“由不得,让不得。”顾止袁笑,眉眼舒缓。
从前说不得的话,今儿个尽数说了出来,却还是没有任何办法。
可怜……
宋楠楚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顾止袁的眉,忽然开口:“有可能吗?”
这话说得有些轻飘飘的,却带上了祈求和心动。
“不可能。”简简单单三个字,把宋楠楚打入无间地狱,再无翻身的可能。
“呵……”宋楠楚收回手,笑,“这世间,没有我求不到的。从前我是这么以为的,如今,我只当……泼出去的水丢出去的心,再不收回。你不要,自然有人要。但……陛下,臣想着,除了你旁的人若是敢拿这颗心臣定是要与其拼命的。”
顾止袁抿唇,半响,开口:“给旁人吧。”他站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宋楠楚抱住腰身。一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
“顾止袁,我从前并未对不起你,如今也不曾。你追杀我,我也认了不计较……你,当真不懂?”宋楠楚平生第一次求人,段术低级,却教人伤心心疼。
“你是李歌景,曾经的储君。”顾止袁双手搭上宋楠楚抱住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君与臣,终究隔了鸿沟。”
宋楠楚哪里甘心,即便话说得如此决绝了,他也要挽回一些:“李歌景死了,我是宋楠楚!”
“顾止袁也是过去了,朕如今是皇帝,君臣君臣,逃不掉的。”顾止袁也不懂为何自己就是如此狠心。
他知道自己曾经的心动,也知道人须得懂得感恩,更要珍惜每一份感情。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接受宋楠楚。就好像是一个禁忌,他不能动一下宋楠楚,更不能揽入心怀。
“君和臣,我们……”宋楠楚急着辩驳,不曾想,门外郑公公忽然打断。
“陛下!”郑公公嗓子尖,叫起来刺耳得很,“皇后娘娘……病倒了!”
第六十三章 :管弦散去,杯酒琼觞(5)
时间一转,已然入了春,庭院里的桃花开得甚是艳丽。
宋楠楚果真在床榻上缠绵了半个月便可以照常上朝,只是,除了上朝,他再不曾单独见过那人。而他,也没有那个心情去见他了。
这期间,休沐的沈苑来过一趟,却被他拒之门外。沈苑也不生气,傻傻在门口站了一天一夜,怀里头抱着梅花糕,平白让来来往往的人瞧了笑话去。
这事儿又传到了易将军的耳朵里,自然是一番脾气乱发,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日天蒙蒙亮,沈苑回了宫,少傅府门口又多了一封书信,拿玉佩压着。
彼时杜晟正巧来寻宋楠楚,见门口多了这些个物品,一并拿了进去。
宋楠楚半倚在榻上,瞧着杜晟手里头的信和玉佩,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望杜大人跑一趟,替宋某还给沈侍卫。”
杜晟挑眉:“宋大人可有话相托?”
“……没有。”宋楠楚抿唇摇头。有什么话,烂在肚子里就好,何必说出来?你瞧,他说了,却被推开了。
看着宋楠楚这样,杜晟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联想了最近的事情,心里大约也明白了什么事。
朝廷之事本来就乱,杜晟本就只想做个随波逐流的官员,混口饭吃也就得过且过了。不曾想,遇上了顾止袁这样的皇帝;更不曾想,遇上了宋楠楚这样的同僚,当真是一盆脏水泼在了自个儿身上,洗都洗不干净。
“沈侍卫是个不错的人……”杜晟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想想又觉得不对,又换了个说法,“他对大人你很好……”好了,这话说不下去了,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宋楠楚抬起那张看似病怏怏的脸,瞳孔有些恍惚:“那又如何?跟我扯上一星半点关系的人,最终都不会有好结局的。”
“此话怎讲?”杜晟听出了话语背后暗藏了故事,一时之间有点好奇,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宋楠楚扭头,一脸不情愿,“杜大人今儿个来有何事?无事就早些回去吧,少傅府不提供外人午膳。”
杜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后笑:“宋大人,下官此次前来是想同您说一说江西灾民的情况。”
“灾民?”宋楠楚皱了皱眉,坐起身,“这事儿不归我吧?”
“陛下说此次江西灾情严重,最好来询问询问大人您的意见,说是您会给出最好的建议。”杜晟一口一个‘您’的,愣是把比他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宋楠楚给喊老了。
宋楠楚倒也不计较,捉摸了半响,摇摇头:“江西和江北的情况不一样,江北常年旱灾,而江西是涝灾严重。堵河道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学大禹疏通河道的话,那儿地势陡峭,并不允许这样的方案……”
“那如何是好?”杜晟皱眉,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疏通河道引流,但是正如宋楠楚所说的,地势情况不允许。
“我之前想过在河上建房屋,再辟一条河流出来作为水路……”宋楠楚抿唇,叹了口气,“但耗资巨大耗时也长,一年半载是完成不了的,国库恐怕是真的要空虚了。”
杜晟摸着下巴,想了很久:“此法甚好,其他的大人也莫担心了,陛下会解决的。”
“……”宋楠楚瞳孔闪烁了几分,然后灰沉下去,“是了,哪里有陛下解决不了的?”
这话,更多的是叹息和埋怨。
杜晟听了出来,却不曾点破,只当自己是个糊涂人。
实然,糊涂的哪里是他?那几人自以为是的看破局面,做着自以为是的举动,得来的却是一连串的伤害,何必?
连清病重,顾止袁在她身边守了四天三夜,她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两人更是恍恍惚惚守在一起过了大半个月,顾止袁这才一封诏书下来,重新把连清推上了后位。
皇后不皇后的连清已经不大在意了,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顾哥哥,杀了宋楠楚吧,是他陷害于我。”连清到死都不会放过宋楠楚,更何况她还没死?
顾止袁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抬了抬眉,给连清喂了一口药:“可有证据?”
“顾哥哥,你还不信阿清吗?”连清抿唇,不肯吃药,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顾止袁,像是有火要喷出来。
“朕信了能如何?旁的人不信,你还是要再进一次冷宫的。”说着他拿勺子底端点了一下连清的额头,动作甚是轻柔,“阿清,你且记住,做好自己莫在惹他人。朕保得了你一时,却万万不能保你一世的。”
连清伸手摸了摸额头,视线略微呆滞。
现在的顾止袁,她觉得她已经看不清摸不透了。这个顾止袁再也不是当年说着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少年郎,这个顾止袁只是个帝君、只是个眼里再没有她的帝君。
心里涌现出来的悲凉瞬间淹没至顶,吞噬掉了她的理智。
“顾哥哥,这世上再没有比阿清还要爱你的人了,你为何……不能也拿真心待阿清?”连清一把抓住顾止袁的手臂,碗滑落在地,汤药尽数洒在了锦被上。
顾止袁伸手拍了拍连清的背,手腕被连清抓得生疼却喊都不喊一句:“阿清……朕的爱,你受不起。”他忽然想到了前些日子里紧抓着他不放的宋楠楚,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宋楠楚每一根手指的模样却已经记不清宋楠楚当时的表情。
他垂下头去看连清:连清瞳孔失了焦距,苍白着脸,就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也许,那日的宋楠楚便是这个模样了。或许,更加凄楚一些……
鬼使神差地,顾止袁伸出双臂将连清抱入怀中,轻轻安抚。
这安抚到底是给连清还是早已经对他失望透顶的宋楠楚,顾止袁已经分不清了。当日他未做到的,如今他想做个遍。
武雍都走到长乐宫殿前了,见到了此番景象却是早早离去。
这虽不是他最想看到的却也是他觉得最好的了,一切的一切就该终结在连清的手中而不是宋楠楚的心上。
经过南门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了守在门口的沈苑,想了想迎了上去。
“沈将军。”武雍在沈苑的背后便早早喊了一下他,笑脸相迎了上去。
沈苑扭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极为不相熟的的脸:“武大人言过了,沈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
“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武雍自信满满,“宋少傅已经失了往日里的气傲,沈将军的职位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沈苑皱了皱眉头,他对武雍向来没什么好感,如今将将听了此番话心里头自然是不舒服得紧,眉头也紧紧深锁了起来。
见沈苑表情不好,武雍也不纠缠,脸上带着笑意便离开了。
他赢不了宋楠楚,自然也不会让宋楠楚赢了他!
沈苑伸手握紧腰间的佩剑,人有些恍惚,片刻后却摘了侍卫的帽子朝宫外奔去。
如果宋楠楚有危险,那他就不甘于做个无权无职的小小侍卫了。
这一路,他的目标很坚定:易老将军的将军府,一刻也不得耽搁。
沈苑将昏昏欲睡的宋洵送进了屋子,关了门,独自一人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像是在思考人生。
这三百年中,他把每一件事都记录在了心上。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后才明晓,所有的终结都源于他想做将军想拥有权力了。
可他错了吗?没有!
他只是想保护宋楠楚,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再天经地义不过了,又怎么回事错的呢?
沈苑抱住头,眼泪从他的眼眶之中滚落下来,滴在地上却不留一丝痕迹。
错了,一切都错了。
“沈苑……”
这是,倾洹的声音,亦是顾止袁的声音。
“陛下……沈苑错了,从头错到尾!”沈苑抬起头,脸上爬满了泪,在月光下显得冰凉刺骨。
倾洹将扇子放在沈苑的头上,抿了抿唇才开口:“沈苑你没错,当年若不是我执意强求,便也不会落得此番下场。”
“一朝君臣一朝仇,陛下怎会有错?”沈苑把扇子从头上拿了下来,挡住了自己的脸,“怪只怪执念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