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夜晚已经开始闷热起来。他没有关窗,也懒怠盖被子,随便往床上一躺。
窗户纸薄,挡不住夜里的光。月色渗入房间,被弯弯绕绕的窗棂格子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墙面地上,便化作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
傅明盯着头顶一小片光斑,习惯性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传来打梆子的声音,已是子时三更。他合了眼,大脑依旧清明,毫无困倦之意。
窗户边上传来轻微响动。像是衣料拂过木框。傅明没有声张,继续在床上装睡。虽然闭着眼睛,他仍能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自己。
一刻,两刻,来人始终没有其他动作。
傅明忍无可忍,一手作勾状,突然袭向那人的咽喉。哪知对方速度更快,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傅明起身,换手再打,对方顺势侧身一躲,躺倒在床,笑嘻嘻地叫了声师兄。
傅明早就料到是纪潜之,也不惊讶,直接问道:“你怎么来洛青城?”
“教主差我出来办事,顺便查些家里的事情。”纪潜之握着傅明的手腕,也不松手,神态自若地说着,“白天你也看见了,我家的名声很不好。总归就是父亲偷了东西,杀了人,又自食恶果……说得好像亲眼看见似的。”
傅明摇头,淡淡说道:“吃饭喝酒的地方,很多话无需认真。”
日子过得无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被当做谈资。传来传去,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变成假的,都是常有的事。
傅明在酒楼里听得多了,对这些传闻都是冷眼旁观,不做感想。
“当年的事,没有证据,我便要追查到底。”纪潜之说,“父亲偷窃心法,杀死老阁主,也只是那位新任阁主的一家之言。等天亮了,我去找他再问问详细。至于偷练心法走火入魔,都是猜测,毕竟没人能为纪家血案找到第二种因由。”
“找不到,不是没有。”纪潜之笑了起来,盯着傅明问:“师兄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父亲在我面前杀了母亲,我捡了一条命,还在为他找托词。”
傅明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纪潜之松了手,却又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傅明的脖子。这个动作以前也做过多次,大抵是对师兄表示亲近。可换了现在,傅明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他想挣脱,但纪潜之抱得很紧,甚至压疼了他的后颈。
闷重而疲惫的嗓音,自耳畔响起。
“师兄,你不要嫌我烦。这几年来,我都是一个人,没人能和我说说话……”
傅明的心脏好像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他默默叹口气,卸了身上力气。
“你不问问我么?四年前,我不告而别,进了魔教。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我不能瞒着师兄。”
事实上,早在纪潜之离开的时候,傅明就知道了。但他并不打算解释,随便噢了一声。
“你不生气?不怪我?”顿了一顿,纪潜之又问:“也不好奇我在魔教里都做些什么?”
“……这是你自己的事。”
无论做什么,决定走什么样的道路,都是纪潜之的自由。
可惜对方并不喜欢这个回答,嘟哝着抱怨了句什么,傅明没听清。房间里一片沉默,隔了好一会儿,傅明突然问道。
“你们也称呼自己为魔教?”
“因为念起来很顺口,特别好记。教内的人都觉得很满意。”
“……”
魔教果然思路清奇。
傅明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又不知过了多久,脖颈肩胛均酸痛发麻。
这小子,到底想抱到什么时候?
傅明开口唤纪潜之的名字,回应他的,却是浅浅鼾声。傅明无奈,一动不动地僵在床上,睁着眼睛出神。
空气里漂浮着淡不可闻的血腥气。被夜风一吹,就消散得干干净净。
无处追寻。
当微蓝晨光爬上窗棂,傅明醒来,身边已是一片冰冷。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入睡,也不知道纪潜之何时离开。
傅明起身穿衣,用冷水洗了脸,出门下楼。店里的小二正在打扫地面,迎接新一天的来客。昨天被打坏的屏风桌椅,也都换了新的,看不出有任何闹事痕迹。
他照常走到大堂角落,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翻开账簿打发时间。
和往常不同,今天进门来的食客大多沉着脸,神情紧张。即使饭菜上桌,茶酒入杯,楼里的气氛也没能轻松起来。
据说,常来这里喝酒的黄三老,被人发现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身上没有伤口,唯独喉间一抹血。
黄三老在洛青城住了几十年。脾气暴,一股牛劲,跟谁都敢杠。此人性格耿直,见不得不平之事,因此众人待他都有几分尊敬。
啪的一声,有人把酒杯重重掷在桌上,站了起来。
“是魔教的惊鸿剑杀了他!黄三老得罪过魔教,所以被害了!”
此话既出,大堂里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众人纷纷发言。
“惊鸿剑出手太快,一剑封喉,黄三老死不瞑目……”
“魔教实在欺人太甚!”
傅明抬手翻了一页账簿,目光落在纸上,实则什么都没看进去。周围一片群情愤慨之声,吵吵嚷嚷,刺得脑仁疼。
他不由自主地想,昨晚纪潜之是从哪里回来的呢?身上的血腥味,又是谁的?
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纪潜之冰冷漠然的面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不知藏了多少说不清的东西。
周遭的吵闹逐渐远去。仿佛有双手蒙住了他的眼,堵住他的口鼻。有人贴着耳朵说话,嗓音低沉疲倦,无比真切。
——师兄,你不好奇我在魔教都做些什么?
——你真的不问问我?
傅明猛地站起,穿过躁动不安的人群,逃到酒楼外头去。
太阳正在爬上高空。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亮光。他站在街上,热气从脚底蒸腾而起,啃食着每一寸皮肤。
但这热气进不到他身体里。这光亮也只是空浮的影子。
傅明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日头逐渐下去,月亮攀上树枝。洛青城里,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火,像是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整整一天,他都待在外头。心里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回到酒楼时,打更的已经敲了四更的梆子。他披着一身夜露进到房间里,脱了外衣,打算睡觉。
从墙角阴影处突然闪出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纪潜之微蹙眉头,表情复杂地望着傅明。
“不回来,我去哪里?”
傅明把鞋子摆放好,旁若无人地躺下歇息。他不太想搭理纪潜之,可对方似乎完全没眼力见,跟着就爬上了床。
“师兄,我是担心你……”纪潜之放软了口气,似是埋怨地说道,“出去吃酒啊看戏啊,要是被人哄了可怎么办。”
敢情这小子以为自己是去找乐子了。
“不瞒师兄,洛青城十二家秦楼楚馆,其实都归魔教管。别看里面的男女相貌出众,一个个都是心硬手狠的主。师兄年纪大了,很容易被骗……”
傅明听不下去,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儿,敲在纪潜之额头上。
“瞎想什么呢。”
纪潜之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头,眉眼弯弯地望着傅明。月色落在他身上,一片模糊光影,整个人如同一幅不真实的画。
“发生了什么好事?”傅明问。“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白天和夏川阁阁主吃茶,聊到纪家,他讲了很多父亲生前的事。”纪潜之面露怀念之色,“这人看起来挺不错,对父亲也很尊敬,虽然不免提到心法失窃之事……”
他挥了挥手,似是不愿再提,话锋一转,开始讲另外一件事:“说起来,夏川阁邀请了周围二十八位武林豪杰,今日酉时三刻,于城北武馆一聚,商讨如何替黄三老报仇,讨伐魔教。阁主也邀请了我。”纪潜之眨眨眼睛,大概是觉着有趣,“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机会难得,我得过去看看。”
自己讨伐自己,有什么好玩的?
傅明实在搞不明白武林人的乐趣。
“师兄,你想不想让我去?”
这问题问得莫名,傅明不理解:“你的事,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