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明天要去集市吗?”
“嗯。”
当然要去,否则师父非把他脑袋敲出个爆栗不可。
纪潜之支支吾吾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傅明没回话。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觉得有点麻烦。
听不到应答,纪潜之明显开始慌乱,转身对着傅明,脸上一片哀求的神色。
“我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我只想下山看看……就看看……”
傅明沉吟着不做声。他想起来,纪潜之两年前被师父抱上山,再没有出去过。那时纪潜之不过八岁,在山上过着枯燥无味的艰苦日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孩子平日里不爱说话,练功又勤奋,几乎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所以傅明也没有注意。
即便如此,傅明也没有立即答应。他抬手敲了纪潜之一个脑门儿,说道:“你去问问师父,他要是答应,我明天就带你下山。”
纪潜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扭身就往师父的厢房跑,脚步踢踢踏踏,带着活泼的孩子气。
傅明落得清净,继续坐在庭院里发呆。眼前不由浮现出两年前的情景,自家师父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回来,在庭院里进行急救。当时傅明把孩子破烂衣衫撕开,赫然看到胸腹上深可见骨的剑伤,已经发脓感染,散出腐烂的臭味。师父替他清理伤口,重新上药,把坏肉剪掉。整个过程中,这孩子都不哭不叫,睁着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仿佛看不到任何事物。
在几个人轮流照料下,纪潜之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养伤期间,他经常坐在门槛上,看傅明等人练武。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师父便也开始教他基础招式,发觉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后,愈加疼惜重视。相较而言,不上进的傅明就成为门派的反面例子。
纪潜之的身世,傅明约莫知道一些。半面崖向南五百里,便是北方最为富庶的城池,洛青城。洛青城内的纪家,以侠义与豪爽之名见闻天下。而后变故,纪家差点灭门,唯独纪淮死里逃生。
纪淮就是纪潜之。听师父说,纪潜之重伤逃出来后,举目无亲无人收留,以至于被人贩子拉去偷卖。也没治伤,也不照顾,纪潜之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下山闲游的师父撞见此事,一时善心发作,便用两吊钱买了回来。
具体细节,傅明也不清楚。师父说话经常跑偏重点,年纪大了又健忘,傅明也懒怠去问。
一晃两年。
周遭的人与事都变了许多,唯有傅明自己,全然没有变化。就仿佛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对一切都模模糊糊毫无真实感。
厢房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纪潜之跑了出来,隔着老远距离冲傅明挥手。
“师父说没问题!他还给了我五枚铜钱!”
师父有够偏心。
傅明笑了笑,示意知道了。纪潜之终于放下心来,回去睡觉。傅明又呆了半刻,神思有些困倦,也打算回房歇息。
他的房间在纪潜之旁边。路过的时候,傅明无意间从门缝瞥了一眼,刚好看见纪潜之站在房内,不厌其烦地练习着白天的招式。可能是怕打扰到其他人睡觉,纪潜之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冰凉地面。汗水布满他的额头,脖颈,洇湿了背后一大片单衣。
傅明静静地看着,心里生出点怜悯与疼痛来,又转瞬即逝。
无论是他,还是纪潜之的命,都是预先设定好的。他们是棋盘上的子,是受操控的玩意儿。
什么是真的呢?书里为傅明安排了无足轻重的几段字,所以傅明出现了。书里创造了个悲惨身世的孩子,所以纪潜之就需要承受这些。
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他们的欢喜与痛楚,也不属于自己。世界是荒诞的创造物,而他们,什么都不是。
甚至从未真正存在。
第2章 二
第二天傅明照例起晚。等他洗漱完毕,又去后院把两只喂得肥美的芦花鸡绑好,装进竹筐打算出门时,日头已经很高了。在此期间,纪潜之已经打完了一套拳,早早站在门口等他。
傅明一手拎着竹筐,一手习惯性地牵着纪潜之的手,慢悠悠地晃下山去。一路无话,只有竹筐里不时发出叽叽咕咕的鸡叫声。
待下了山,周遭的气氛明显变得活泛起来。大路上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行人,沿路也设了茶铺,虽然算不上繁华,但比起山上要热闹许多。傅明带着纪潜之又走了一段路,便抵达最近的村镇了。
恰逢集市,村镇里聚集了不少人。傅明穿过粮市和菜区,去到买卖鸡鸭的地方,随便挑拣了块空地坐下来。他不打算吆喝,只把写好字的木牌子摆在竹筐前,就开始闭目养神。纪潜之有些手足无措,又不敢打扰傅明,只好立在一旁,用新奇而略带兴奋的眼神四处张望。
然而没过半刻,在瞧见一位膘肥体键的大汉卖弄技艺,将剔骨刀耍得行云流水的时候,纪潜之忍不住叫了出来。
“师兄,师兄快看,那个人好生厉害。”
傅明淡淡应了一声,没看。
“师兄,师兄,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萝卜。”
“……”
“师兄,有人来买鸡。”
傅明睁眼,果然面前来了两个村人,挑挑拣拣查看竹筐里的鸡,和他讲价。买卖很顺利,片刻功夫,傅明就完成了师父交托的任务。
“走吧,”他说,“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
纪潜之有些不舍,犹犹豫豫扯着师兄的衣摆,张口欲言。傅明心里知道纪潜之的意思,微微摇头,说道:“不行,师父要我们快去快回。”
确切地说,是要纪潜之快去快回,免得多生枝端。出门之前,半面崖的老帮主特意嘱托了傅明这件事——但没说明细节缘由。
纪潜之面上失望,傅明只做看不见。他拿好竹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道路两旁有卖糖人的,有吆喝彩球毽子等小玩意儿的,还有表演杂耍的。个个有趣,处处热闹。纪潜之跟在傅明身后,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去,脚下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等傅明走出去老远一段路,回头一望,他那小师弟还没跟上来呢。
真是小孩儿心性。
傅明心里想着,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当纪潜之磨蹭着过来了,就说:“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可以买。”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要太贵。”
听闻此话,纪潜之先是高兴了一下,紧接着摇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傅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纪潜之已经拽住了他的手,不再看周围的热闹。
“我们回去吧,师父在等。”
也罢。傅明没有强求,和纪潜之一路出了集市,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在傅明看不到的地方,纪潜之暗自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几枚铜钱,露出少年老成的严肃表情来。
如果傅明能对纪潜之更了解一点,就该知道纪潜之对待钱财无比珍重,不愿乱花一个铜板。不是因为爱财,或是吝啬,只是在他短暂的人世经历里,过于深刻地体验到了钱财的重要性。
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得人尊重。甚至可以买卖人的性命。
所以决计不会浪费师兄卖掉芦花鸡的钱,也不愿轻易花掉师父给的心意。半面崖的日子过得清苦,更应当精打细算。
纪潜之的心思,傅明并不清楚。
村镇离得远了,那些嘈杂的人声也渐渐淡了,他们又处在相互无话的气氛里,无趣而安静。
再次路过茶铺,傅明决定进去歇脚。时间已过正午,两人都有些饿。
店小二给他们找了个边角位置,手脚麻利地倒好茶水。傅明按着店里招牌随便点了两个清淡小菜,便坐着慢慢喝茶。
茶是劣茶,喝着一股土腥气。但傅明并不介意,只管一口口啜着,权当消磨时间。
这会儿客人不少。看身上行装,有些是赶集的村民,而有些则是过路的江湖人士,三三俩俩聚作一堆,吵嚷笑闹。其中最惹眼的,是坐在傅明左侧的一桌人,举止粗犷,衣衫不整,明显是喝过了头。这帮人互相扯着嗓子乱说些浑话,兴致高昂之处,嗓门儿盖过店内所有声音,所讲内容清晰可闻。
“名门正派……名门正派没有意思!老子宁愿在衍武帮喝酒吃肉,也不想去那北霄派做个规规矩矩的小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