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落着一条长长血迹,像是鞭痕,又像剑伤。石永苍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夜里,纪淮慌乱出逃,身体也留有这样的痕迹。
那是纪桐赐予纪淮的临别礼。
是纪淮的恨,纪淮的怨,是所有祸乱的起源与开端。
石永苍莫名想笑。
于是他笑了。
他笑得开怀,笑得畅快,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末了,他说。
“当天夜里,我留你一命。后来多方搜寻,终于得知半面崖的老头儿收养了你。”石永苍微微侧着头,斜眼望向纪潜之。“为免事情多生枝节,你必须死。半面崖的人太多事,如果不收留你,也不会落到满门遭屠的下场。纪淮,我说过,你早就该死在自己家里,如果你当时死了,怎会牵连他人,又怎会走到今天,犯尽杀孽?”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觉得自己无辜,可怜?万铁堂的冤魂不认,洛青城的死人不认,赤鸦堂今天所有的兄弟,也不认!”
纪潜之听完,淡淡抬眼,看着神色痛快的石永苍。
“我岂是那无辜可怜之辈,二堂主想多了。但有一事须得解释。”他弯下腰,以手抚摸石永苍的眼皮,轻声开口。
“那天晚上,我被父亲所伤,过度恐慌,根本没发觉你躲在暗处。你以为的,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说罢,纪潜之指尖弓起,猛然插入石永苍眼眶,将两个浑圆眼珠活生生剜了出来!
滚烫鲜血喷射而出,满满溅了纪潜之一脸。有些血水流进了眼里,他用力一眨,鲜红液体便如泪般滚落脸颊。
石永苍的身体在抽搐,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
但这个人没有叫,也没有倒下。虽然依旧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
纪潜之突然有点儿后悔。
“我做错了。”他惋惜地拍拍石永苍的肩膀,环视四周,一声长叹。“我不该一时冲动挖掉你的眼睛,最起码得留一只。真可惜……”
“现在你没法亲眼看到自家兄弟惨死的情状了。”
傅明关掉进度查看,躺倒在床铺间,揉了揉困倦酸涩的眼皮。
他听见外面有鸟雀扑棱翅膀的响动,风穿过树枝的呼啸声,溪水汩汩流淌的欢唱。侍女们端着茶水,说说笑笑,朝卧房走来。
他静静听着所有的响动,分辨着每一种声音的来处。也许不久之后,纪潜之就会回来。
纪潜之什么时候回来呢?
到时候的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呢?
第54章 皮囊(七)
夏川阁老阁主的尸体躺在练功房里,在阴沉光线的笼罩下,如同一堆模糊而怪异的破烂。
聂常海一声叹息,走至夏有天身边,轻言抚慰几句。紧接着,他屈膝跪坐在地,带着一脸肃穆沉痛的表情,翻检老阁主的尸身。在场宾客均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吊长了脖颈,等待他的宣告。
“夏阁主身中两剑,伤及肺腑,应是当场毙命。”
聂常海说。
“依在下所见,老阁主已死去多时。仔细推算来,恐怕是三日前的事情了。”
此言一出,宾客们或惊或叹,人群间发生一阵短暂骚乱。夏有天手脚并用,爬到老阁主身上,颤抖着用双手翻看伤势。也许是因为太过悲恸,他的五官都在抽搐;青红的筋爬满了额头,仿佛下一刻就会炸裂开来。
“是纪家剑法!我认得!”
夏有天扭头面对门外众人,目眦尽裂嘶声狂吼。
“纪桐呢!纪桐!是纪桐杀了父亲!”
没人能回应他的问话。
纪桐已经死了。纪家发生惨案的消息,刚刚也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因为听起来太过荒唐,一时之间,谁也没法相信。
很多年来,纪桐一直是武林众人仰慕的对象。侠肝义胆,正气凛然,品行高洁又剑法超群。突然他就发了疯,杀了家人杀了自己。现在夏有天又指证纪桐杀父,这桩桩事件接连而来,谁能接受?
可是仔细想想,世上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完美的人呢?
也许以往的纪桐,只是戴着面具披着皮囊的戏子,给江湖做出一个漂亮虚幻的假象罢了。
“我家的心法,需得配合内家武艺……如若贸然修炼,极易气血逆流走火入魔……”夏有天絮絮叨叨说着,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肯定是纪桐贪恋心法,杀人偷书,结果把自己弄疯了!”
夏有天的推断合情合理,如此一来,似乎所有因由都解释得通了。
但宾客间依旧有人心存疑虑。
“没有证据,不可轻易断罪。聂掌门,夏阁主身上的伤,真的出自纪家剑法么?”
面对质问,聂常海只是微微合眼,一言不发。
沉默,便如同肯定。
夏有天顿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纵声大哭。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纪桐已经得了报应!”
“……可怜我又去找谁报仇?”
字字泣血,句句动人。在场宾客无不戚戚,感怀万千。
聂常海站在尸体旁边,目光越过众人头顶,向远处望去。天空灰暗阴沉,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昨夜那般美好的月色,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从此往后,一十七年。
江湖不复安宁。
——魔教猖獗,绿林祸乱,门派之间相互倾轧,争斗不断。江湖如此,非我等所愿。匡扶武林正义,还天下清明太平,各位英雄豪杰重任同担。
聂常海写到此处,略微思索,在砚台里蘸取墨汁,继续提笔写下。
——此次武林大会,一为切磋,二为甄选。天下有志之士,无论出身,但凡有勇有谋心怀仁义者,皆可一试……
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刚劲老练,力透纸背。
——翌年春三月四日,北霄派阳泽山定乾台,诚邀各路英雄来此一聚。
聂常海在落款处题了自己的字,又小心盖好朱印,将碎金棉纸折了几折,交付给身侧等候已久的小僮。
“把请帖交给书房先生,仔细誊抄,全部写好后落印装裱。”
那小僮连忙点头,郑重其事地捧着薄薄一张纸,快速退出房门。聂常海像是完成了一桩极重要的任务,身体放松下来,坐在椅子里发出微弱而疲惫的叹息。
距离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作为北霄派掌门人,需要他操心的事儿还有许多。
算算日子,石永苍应该已经回到了赤鸦堂。若是没有大事,可以唤他带人过来帮忙。赤鸦堂虽然名声不好,搬不上台面,但很多时候也挺好用。
如此想着,聂常海面部神情略显和缓,甚至添了几分笑意。他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毫无光亮,不知时辰几何。
……
“师兄。”
傅明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勉强撑开眼皮,看见床边似乎站着个黑黢黢的身影。他努力辨认片刻,终于看清是纪潜之,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被对方伸手压住肩膀。
纪潜之的手很凉。寒气渗透单薄里衣,丝丝缕缕地啃咬着傅明的肩头皮肉。
一股奇异而腥甜的味道逐渐扩散开来,溢满整个房间。这味道堵塞住傅明的口鼻,刺激着他的呼吸,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啪嗒,啪嗒。有液体不断滴落下来,砸在傅明的脸上,身上。
更多的液体顺着纪潜之的头发往下流淌。腐烂的,腥臭的,粘稠而温热。它们淌过俊秀的眉眼,染脏精致的衣衫,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浸泡成恶鬼。
“师兄。”
纪潜之又唤了一声,嘴唇张合,似乎在笑。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真相,仇人,所有的一切。”
傅明眨了眨眼。有血水落进了眼睛,分外酸涩难受。
“原来都是骗局。师兄,他们骗了我。”纪潜之说,“不过没关系,就算世人欺我,还有师兄在我身边。师兄……”
纪潜之低声叫道,睁着一双血色眼眸,问傅明。
“你会骗我么?”
傅明张嘴,发不出声。
他心里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慌张。
纪潜之看着傅明的脸,渐渐笑起来,目光仿佛洞察一切,却又毫无焦点。他俯下身,冰寒的唇压在傅明嘴上,伴随着亲吻的动作,大量血液灌进了傅明的喉咙。
别骗我。
模糊的呢喃声,在傅明耳边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