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天喃喃自语,艰难地迈动步伐,走在街巷之中。雪下得很厚,他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将空中肆意飞舞的雪花映得晶莹闪亮,恍如万千碎金。
“到底……”
为什么会被骗?
这儿的主人不是我么?
在桃花小坞里,他掀翻酒席,叫嚷着冲向对方,却因为酒后脚软,轻易被众人按倒在地。那所谓的主人展开扇子,笑眯眯俯视着他狼狈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道。
——夏阁主,送您一句忠告。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就别轻易沾手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现在收手不也挺好么?夏阁主没有亏损,甚至还揽了不少银子,有什么可伤心?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话是实话,可是为什么呢?
是谁花费如此大的心力,造出这天衣无缝的骗局,生生诱他跳了进去?
目的又是什么?
夏有天想不通。
他在街上走着,身上落满了雪。路过的人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没敢上前搭话,只是悄悄绕开。夏有天走得远了,还隐约能听到别人在窃窃私语,不知议论些什么。
夏有天向来被人议论惯了的,他是洛青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对这些也不甚在意。无非是些艳羡关切的言语,他朦朦胧胧地想着,目光放到街边的布告牌上,身体却逐渐僵住了。
布告牌上张贴着巨大的画像,花白发,短须,五官虚胖但神采奕奕,正是夏有天自己。肖像画下方写着数行大字,用了朱红色的墨,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夏有天眯起眼睛,试着读出画像上的字。
“告天下人……夏有天生性阴毒,贪恋钱财,近年来更是与娼妓暗中勾结,敛财无数,不顾正道侠义……”
“其罪昭昭,罄竹难书……”读着读着,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牙齿反复打架。“谋害兄长,私通外贼,偷窃心法,杀父夺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夏有天飞奔过去,狠命撕下布告牌粘贴的纸,揉成一团用力抛了出去。那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轻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被风卷着向前滚动几圈,便停下了。
“不,不行……”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追着跑过去,抓起地上的纸团,不管不顾直接往嘴里塞。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绝对不能……
“呵……”
夏有天悚然抬头,寻找笑声的来处。街上见不到人影,可那笑声清清楚楚,无比真实,仿佛有人就在不远处看着,观赏着他的丑态。
“谁……”
“是谁!”
他终于吼叫出声,在雪地里胡乱张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慌张。
“谁在那里?滚出来!”
无人应答。
街道很亮,亮得遮盖不住任何影子。街边的房屋楼阁也同样明亮,从窗口透出的烛火连接起来,化作一片光的海洋。
夏有天跌跌撞撞跑起来,想要逃出这无可循形的光亮。可是无论他跑到哪里,周遭都是亮堂堂的,简直无处藏身。
接着他瞧见了自家阁楼的尖顶。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楼檐,将夏川阁的牌匾照得通明,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清晰可辨。
他像是得了救赎般,朝着夏家的方向奔逃而去。在漫天风雪中,那红灯笼飘飘摇摇,如同无声的呼唤。
近了,更近了。
他看到了夏家的大门,还有落满雪的长台阶。门前同样悬挂着灯笼,红色光线倾泻而下,照耀着站在台阶上的男人。
是谁?
夏有天的耳膜咚咚直跳,滚烫血液从四肢涌上脖颈,又挤进脑袋里,带起持久不消的剧烈嗡鸣。
是谁设下陷阱,诱骗他一步步走进不可回头的深渊?
是谁步步为营,用一个看似没有亏损的骗局换他身败名裂?
是谁……能将十七年前的秘密揭开?
夏有天越走越慢。他全身浸淫在一种奇异的亢奋感之中,甚至忘却了愤恨,忘却了适才慌张狼狈的自己。台阶上站着的人回转身来,英俊得近乎完美的五官在红光照映下,显得有些模糊。
旧事纷至杳来,恍惚又是城北武馆,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手持长剑,在重重包围中向他嘶吼。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眸,像是捕猎的兽,瞬间能将他撕成碎片。
其实当时他就应该意识到,此人不能留。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
太晚了。
夏有天深深呼吸着,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叫道。
“纪淮。”
“难为你还认得我。”纪潜之态度很好,笑容谦和。“这几年你我经常见不到面,夏阁主的模样,我都有些忘却了。”
夏有天不知道纪潜之的来意,犹豫着没回话。他用余光扫视周围,不禁觉得奇怪,看门的人去了哪里?本应该热闹起来的地方,怎么这会儿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儿声音?
“说起来,夏阁主今年贵庚?”纪潜之看了看门上张贴的福字,随口问道,“应该比我大十几岁罢?”
“今年四十有五。纪教主为何要问此事?”
“没什么……”
纪潜之叹了口气,似是遗憾地望向夏有天。
“四十五和四十六这两个数,哪个更好些?挑个喜欢的,毕竟……”
“是你的寿限。”
第58章 五十一
夏有天不是没想过反抗。
即使对手是魔头纪淮,是昔日的惊鸿剑,是纪桐留下的罪孽与祸端。可他作为夏川阁之主,岂能束手就擒?
距城北武馆一役,已经过去了六年多。六年的时间里,借由秘传心法的辅助,他的功力又增进不少。仅仅对付纪淮一人,也许不成问题。
也许……
夏有天临死前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只出了一招,就被纪淮彻底放倒。
他的脊椎骨被折断,手脚彻底失去知觉,整个身体像一片肥厚的死肉瘫在雪地里。刺骨冰寒扑面而来,毫不留情地扇打着他的脸,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纪潜之低头看了看,神情有些嫌弃,略一挥手,四下里便悄无声息地冒出来许多黑衣人。
“把他拖到大堂。其余人按计划行事。”
于是一人上前,径直抓住夏有天的后领,当真把他拖进了夏家大门。地面留下几道深深雪痕,混杂着血色与泥土,看起来脏乱不堪。
纪潜之淡淡瞟了一眼,抬脚轻巧跨过门槛,很是悠闲地跟在后面走。夏家的府邸修得富丽堂皇,又因为过年,屋檐路角都挂满了红灯笼,烘托出一片喜庆非常的气氛。纪潜之抬头向上望去,漫天雪屑都被染得淡红,飘飘袅袅落入人间。
“这地方倒是好看,瞅着跟魔教差不多,叫人顿生亲切之感。”纪潜之不由叹道:“虽然路途遥远,一时间无法回去,但在这儿也算过年了。”
他身旁的手下人不知道教主想法,也不敢随意接话,只好连连称是。
纪潜之笑了一笑,进入夏家正堂。
一如夏家的风格,这间正堂修建得很是华美,红漆圆柱怀抱粗,墙壁各处挂着字画玉器,雅致非常。最里头设有台阶数十级,其上又放置一张深红雕花太师椅,两侧锦帐垂落,虚掩着壁上描画的福禄图。夏川阁的牌匾悬在正上方,金玉镶框红绸装饰,十足十的富贵辉煌。
——夏有天从妓馆捞来的钱,大抵就用在这些地方了。
纪潜之进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见他露面,顿时骚乱起来。叫骂声,求饶声,哀嚎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纪潜之粗略扫视一眼,对这个场面表示很满意。
今晚夏川阁来了不少人。魔教办事很有效率,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个也没放过。至于那些留在外头的,有白枭负责处理。
现在,夏川阁有名有姓的人都聚在了大堂里,一个个弓着腰伸着颈,忌惮于脖间架着的刀刃,谁也不敢瞎动弹。而夏有天,被扔在大堂中间的地上,披头散发神思涣散,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纪潜之迈动步伐穿过大堂,站到台阶上,面对满堂视线缓缓开口。
“今天是我和夏有天清算旧账,与各位没有太大关系。但是你们既然进了夏川阁的门,就应当为阁主做点儿分内事,才算不辜负他对你们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