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没工夫感慨,他自己被绑在树身上,胳膊腿脚完全不能动弹。绳索勒得很紧,呼吸幅度大点儿就会让肋骨疼痛万分。手腕贴在粗糙树皮上,由于血流不畅,已然没有知觉。
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树,枯枝败叶间新抽出许多嫩绿的枝条,在风中轻微摇曳。没有人家,也看不见官道,地上草木肆意生长,杂乱得辨不清路径。
他大概是被绑到了山里,具体位置尚不明确。日头已然高升,不知时辰几何。
傅明思忖着,问聂常海:“我睡了多久?”
“只过了一夜。”聂常海无意隐瞒。
“聂掌门,”傅明态度平静,“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是你运气不好,恰巧被老夫撞见。”聂常海端详傅明脸色,嗤笑一声。“倒是看了场好戏。傅少侠心肠狠毒,不输纪淮。”
此话意有所指,但傅明并不关心。
“这里是哪儿?”
“自然是百回川。放心,离你那魔教不远,快马加鞭,也就半日路程。”聂常海的嗓音很怪异,像是气管被人捏住,每句话都带着嘶嘶的低鸣。他以匕首抵在傅明腰侧,要笑不笑地说:“就是地方不太好找,纪家的狗崽子得花不少功夫。”
傅明不动声色:“你什么意思?”
刀刃刺进衣衫,扎着大腿皮肤,说不出的寒凉。聂常海猛地向下一划,傅明的衣服下摆就裂了条大口子。
“离开阳泽山后,老夫听到了很多事。纪淮的,你的……真是腌臜至极,可笑荒唐!同门□□,罔顾人伦,更不论纪淮疯魔至此,相信借尸还魂的鬼话,把你当成个宝……”聂常海显然已经知道了纪潜之和傅明的故事。这也不足为奇,武林大会之后,他俩的传闻就变成了坊间津津乐道的话题。魔教人多,纪潜之并未管束,有内情流出也未可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听说纪淮看重你胜过魔教,老夫便捎信给他,邀他独自来此地营救你。只不过,武林攻打魔教,亦在今日。”
聂常海把救人地点告知了纪潜之。但如果纪潜之真的单枪匹马来找傅明,路上会花费很长时间,魔教一日无主,再遭武林袭击,势必大乱。
“纪淮的好日子该到头了。没了魔教,他就是人人喊打的丧家犬。”聂常海从傅明身上扯下块布,撕成几缕,将自己破旧宽大的衣袖绑至肘弯,方便行动。说来唏嘘,这人穿的还是当日武林大会的那套衣裳,只是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他言辞激动,说话时浑身都在抖,面上带着依稀荣光。“就算纪淮武功好,能杀多少人?能躲几天,几年?我如今尝到的滋味,一样一样都得还到他身上。”
“老夫命硬,一辈子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岂会栽在纪淮手里?让出掌门之位只是权宜之计,等何儿带人清剿完魔教,诸事平定,自会把位子让回……”说到这里,他面部神色稍有缓和,竟透出几分柔情来。“老夫膝下无子,孤家寡人,向来待何儿视如己出。他该还来的,定然会还……”
聂常海口中的“何儿”,想必就是北霄派大弟子方何,如今的武林盟主。
傅明不语。
良久,才说道:“纪淮不会来的。”
“为何不会?他早就疯了,把你当个死人,当成他的命……”
傅明闭上眼,不想听聂常海说话。他浑身都很痛,特别是心脏位置,一抽一抽的疼。这种痛楚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强烈,但他只能忍耐。
也许是被捆绑太久了。
傅明放慢呼吸,试图减轻疼痛感。耳边能听见聂常海絮絮叨叨的话语,咒骂纪家,埋怨纪桐,对夏有天也颇有微词。过了一会儿,又翻来覆去地念叨武林盟主的势力,肖想纪淮死后北霄派风光的景象。他的徒孙,他的武林……
傅明听这老头儿一番胡言乱语,就不由得想到纪潜之。他不希望纪潜之来,又期待纪潜之来。如果不来救人,那傅明只是个被舍弃的对象,纪潜之守住魔教,也算好的收场。
可是假如纪潜之来了呢?
抛下魔教,放弃未来,义无反顾的来见自己——
傅明睁眼,恰恰见到树林间出现了纪潜之的身影。
长发披散,衣衫略显凌乱,手里没拿任何兵器,但步伐走得又快又稳。
聂常海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右手抓了几把,才将腰后的匕首抽出来,横在傅明咽喉处。两人贴得很近,隔着衣服,傅明都能感觉到聂常海的心跳声。
纪潜之像是没瞧见匕首,走到距离傅明一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下来。
“来了?”
傅明问。
“来了。”
纪潜之如此回答。他淡淡扫视傅明全身,目光落在染满淡红的衣衫上,问:“你受伤了?”
傅明想摇头,无奈被刀锋抵着,只好答道:“没有,这是别人的血。”
聂常海发出一阵怪笑,瞪视着纪潜之:“可惜你没瞧见昨夜的好戏。紫清观的人要抓你,却被这小子堵住,二十来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纪潜之恍若未闻,点点头,道:“没受伤就好。昨夜醉得厉害,白枭明华擅作主张,先行回教。派来护送你的人早有二心,借机违令叛逃,今早已经处置了。”
难怪傅明没等到魔教的人。
“早晨接到师兄出事的消息时,教里有些乱,所以费了点儿功夫。”纪潜之解释道,“让你久等了。”
傅明看看天色,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显然才到正午时分。按照聂常海所述,纪潜之不可能这么快。
“你怎么找到我的?”
“相思愁。”
纪潜之道出一物,傅明恍然,笑道:“难怪我身体这么痛。你什么时候下的药?”
“几个月前,你偷跑出来给聂夏二人送信,被我阻拦之后……”
在前往洛青城的马车里,纪潜之给傅明喂了“相思愁”,并戴上银色镣铐。如此一来,就算傅明再想跑,也无计可施。
两人一言一语,对话语气稀松平常。站在旁边的聂常海却觉得自己遇上了不可理喻的疯子,还是成对的。他再也忍不住,将匕首往傅明脖子里又送了送,咬牙道:“来早也没用!武林盟主早就带人上路,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魔教!纪淮,你终将一无所有……”
话没说完,寒意突然袭面。聂常海眼前一花,不知怎地,手腕就被纪潜之抓住,彻底折断。匕首掉地的同时,他的头颅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着,径直撞到树干上。红红白白的脑浆喷溅出来,有些黏在了傅明肩颈处。
纪潜之收手,用地上的匕首替傅明解了绳索,又仔仔细细将落到对方身上的血污物擦拭干净。
傅明眨了眨眼睛,有点儿不能确信当前状况。他从未见过纪潜之以如此暴戾简单的手段杀人,更何况对手是昔日呼风唤雨的聂常海。
“解决了?”
“嗯。”
纪潜之最后看了一眼聂常海的尸首,向傅明解释:“他把身份看得太重,丢了身份以后,就垮成了废物。况且,半天没见到你,我不免心急。”
说着,他牵起傅明的手。“走吧,我们回家。”
纪潜之手心干燥而微温。傅明用力回握着,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应答声。
他们踩着枯叶与嫩草交杂的道路,向树林外走去。午间的阳光穿过层层枝桠,落在身上,变成一块块浮游的光斑。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鼓声,咚咚,咚咚。也许是哪里的城镇在举行庆典。
又或者,是一场厮杀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
第73章 六十五
六十四
天未泛白时魔教发生了叛乱。
这场叛乱早有预兆,但白枭已无力回天。
教中潜伏着前教主的亲信。她清查许久,到底没能铲除干净。这些人一边暗中策划叛乱,一边散播对教主不利的恶言,动摇人心。武林大会后,对纪淮不满的人逐渐多起来,想要策反很容易。
更何况,武林即将攻打魔教,纪淮毫无作为,继续呆在魔教只有等死的份。逃命,同样是死。既然如此,干脆除掉纪淮,集结人手对抗武林,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于是,前教余党发起叛乱时,很多人立即响应,自发加入了行动。一场小规模的骚乱,很快变得不可收拾,愈演愈烈。